如果把狹長的黃天蕩河道,看做一條長長的峽谷,那么狄烈的三千天波水師與韓世忠的八千水軍,就是堵在峽谷前后谷口的兩支大軍。金軍空有四萬多兵力,遠遠超過兩軍的總和,但一旦開戰對打,與敵軍接觸面,卻始終只有那么幾百上千兵力與少量船只。因為空間面積只有那么點大,你有再多的兵力,也無法一次性投放,只能打光一撥,再上一撥,典型的“添油戰術”。
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形,不光只有險關峽谷,長河大澤,亦不泛其險。
兀術四萬大軍,如今就好比風箱里的老鼠,兩頭不通,只能在窄仄的水道里撲騰,若不奮起,結局就只能是活活憋死。
兀術空有數萬大軍,但船小器鈍,原本是被只有其五分之一兵力的韓世忠吃得死死的,但是,王垣的獻策,卻使兀術軍有了翻盤的本錢。
窮狗入巷,被逼急了也是會噬人的。
兀術軍,就是這只被逼急眼了的窮狗!
要充分發揮王垣的計策,本應在大江之上,無風息浪之時,全軍突出,趁敵船風帆難張,快速貼近,以火矢攻之。而此刻兀術軍面臨的條件根本不成熟:依然還被堵在黃天蕩,風依舊吹,唯有火矢堪用,或可一搏。
之所以選擇韓家水軍而不是天波水師,固然是因為剛剛被胖揍了一頓,損失慘重。心有余悸,但更重要的,是從戰報來看,火箭很難對付天波水師。
天波水師船隊在上風口,光憑一這點,就足以否決,更何況對手的火槍可穩定遠射,霹靂彈近戰無敵。想要貼靠上去,發射火箭燒船,難度系數太大。
相比較之下。韓家水軍處在下風口。他們的船要堵住本軍船隊,也不可能四下走避,這就為火箭發威創造了條件。更何況,韓家軍中、近距離的武器是什么?還不一樣是弓箭刀牌?大家武器一樣。船只性能各有千秋。金軍更有秘密武器可用。這就有了一搏之力,甚至有翻盤的可能。
歷史上,韓世忠的確被脫困的金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慘重,差點連自個都賠了進去。但如今歷史變更,全軍非但做好了準備,更有大風可張帆快行,金軍想依計奇襲,恐怕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黃天蕩入口,韓家八千水軍,近兩百艘戰船,在碧波蕩漾的江面上,呈網狀分布,猶如一張撒開的大網,張網以待。
韓世忠的指揮船,在船隊的中部,此時全軍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老鸛河口那邊的戰況。可惜因距離太遠,速度最快的哨探船一個來回,至少一個時辰以上,消息傳回,基本上過時了。
“好哇!好一個張敵萬!好一個天波水師!我要上報朝廷,為他們請功。”韓世忠與諸將大喜,之前所有的擔心,此刻煙消云散。對韓世忠而言,最怕的就是金軍船隊潰圍而出,如此他費盡心力堵住的這條大魚……呃,應當說是這條興風作浪的惡龍,就會眼睜睜從大網的破洞游出——這是何等令人扼腕不甘啊!
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放下了,心情舒坦了,韓世忠這才有余暇向哨探詢問天波水師的戰術。這一問不打緊,哨探的回答,卻令他與一眾將領震驚不已。
“……屬下船只不敢過于靠近,生恐被交戰雙方誤傷。只看到天波水師小舟上不時發出一道道火光,金兵中則立倒;更有艨艟水手以竹桿將霹靂火球塞入金軍舟船,就見煙火騰空,金兵四下拋飛落水,毫無還手之力……”
韓世忠聽得一愣一愣,濃眉不住軒動,半響才咂了咂嘴巴:“這霹靂火球竟有如此威力?嗯,金軍船小,寰轉余地不足,以霹靂火球的毒煙,倒是很能放倒一批人……不錯不錯,天波水師的這個思路不錯。不過,用這一招,得確保在上風才行……”
這時統制孫世詢道:“天波水師小船所發之火光是什么?火箭么?”
哨探想了想,搖搖頭:“不會,那火光很淡,一閃即逝,而且,只射人不射船。”
火箭當然要射船,射人就浪費了。
另一名嚴永吉的統制若有所思,道:“似乎聽說這天波水師乃是河東天誅軍一支,有傳聞河東天誅軍屢敗金軍,用的是一種叫火槍的器物……”
“不管是什么武器,能擊敗金軍就很好。”韓世忠站起,來回踱步,撫須笑道,“此戰結束,我當親自前往拜會那位張敵萬,好生結交一番,順便看看他的新武器……”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在廣闊的江面滾滾傳開。
滿堂將領臉色齊齊一變,旋即艙板蹬蹬作響,一軍士倉促奔入,單膝跪地,又急又快說道:“稟報都統制,金軍,從黃天蕩,出擊了!”
兀術的反撲開始了。
韓世忠與他的水軍已做好充分準備,就等著金軍不知死活沖出來討野火。但是,當宋軍官兵看到上百艘金軍那種怪異的連體雙船,在翻涌的江浪中四平八穩,船上的金兵也能穩穩站定,著實吃驚不小。
韓世忠遠遠看了,驚訝不已:“張榮信中所言不差,如此行船,遇風不顛,遇浪不翻,倒是可以與我軍小型舟船一戰。”
身旁統制孫世詢道:“金人若能在船上發揮弓矢之力,我軍小舟便難以敵擋,須上艨艟大艦。”
韓世忠點頭:“然。傳令,以統制嚴永吉、呼延通率第一編隊之十艘大艦、五十艘艨艟、三十條小舟,呈燕尾陣勢。迎戰敵船!小心敵軍使用火箭。”
所謂燕尾陣,就相當于陸戰之鶴翼陣,兩翼張開,從外則沿包圍打擊敵軍。放到水戰中,就是搶上風,越敵之背而擊之。
韓世忠諳熟水戰,深知水戰必搶上風之理,這個戰術無疑是正確的。只是,他的水軍沒有天波水師那種比較先進的手旗旗語指揮,而且宋軍的指揮系統。最多只到營一級。再往下,什么都頭、都虞侯、押隊、擁隊等等,是沒有指揮權的。所以上面要傳達一個命令,頗費周折。起碼要一刻時。才能傳達到出擊編隊。而營一級指揮使。又要費一番口舌,才能讓基層軍官領會上峰意圖……
這么上情下達,折騰一番。金軍船隊已借順風之勢,撲至二里之外,快達到出擊的極限距離了。這時韓家水軍才匆匆忙忙開出,借著自己船大帆滿的優勢,快速移向金軍船隊的外側,搶占上風。
兀術這一次,是下了血本了。將除了中軍指揮船之外的所有大中型船只盡數派上陣,加上百條連體船,共計一百二十六艘大小船只,二千四百多金兵,近半數為精銳善射之女真銳士。由耶律馬五與赤盞暉各率一部,進行決死突擊。
“我只要求你們做一件事。”臨出戰前,兀術登上船頭,指著身后碼堆得高高的酒壇,對整齊列隊于岸上的精選出來的一千女真銳士吼道,“將你們手里所有的火矢射出,釘上南軍的船只,然后,你們就可以回來了。做好這件事,你們就是女真人的英雄,我會在這里等你們回來痛飲!去吧,我的雄鷹們,天神會保佑你們!”
在主將的激勵,薩滿神師的祝禱,以及三軍將士的震天宣號聲中,帶著決死勇氣的金軍突擊船隊,出擊。
韓家水軍,將要對陣的,就是這樣一支改良過船只武器,為女真人的榮耀與四萬大軍生路,不計后果,絕地反擊的金軍。
浩瀚江面,兩軍百船相對而行,迅速接近。
金軍除了少量大船有帆之外,其余渡船與小舟都是用槳,這槳增加再多,也沒法與船帆相比。所以在江風疾勁的情況下,就機動性而言,絕對比不上南軍的艨艟大艦。與南軍從鎮江打到建康,先后大小戰不下十余次的金軍,已深切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根本不打算與南軍玩機動、打追逐戰,而是打黏著戰、拚骨戰!
兩軍船隊一接近,金軍船只便借著順風的優勢快速貼近,趁韓軍船只轉帆吃風,船速減緩之際,迅速黏上去。
一支支箭桿上包裹著浸油麻布的箭矢,穩穩搭在咯吱吱作響的弓弦上。一名輔兵手持火把,從森森箭矢前一撩而過,一支支普通箭矢,頓時變成烈焰燎繞的火矢。
“火矢!該死的金虜,他們竟然真的用火矢!”韓軍船隊的兩名統制,又驚又怒,迅速下令,“轉帆!轉帆!往北面兜轉,放棄走背,切不可讓金軍船只黏住!”
命令傳遞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金兵手里火箭射出的速度。
在耶律馬五與赤盞暉聲嘶力竭的命令下,金軍百船如瘋犬一般,各自朝距離自己最近的船只撲去,只要到達射程,全不管不顧將手中火矢射出。
千矢劃空,星火明滅。盡管有一定的準備,但倉促之下,最少有三艘艨艟的甲板、牛皮、帆布、甚至船上士兵,都被火矢引燃。江面上剎時慘叫連天,濃煙滾滾。彼時船帆都是用桐油浸泡過的,燃點極低,一經沾火,頓時不可收拾。
船上士兵或奔走呼號,或提水滅火。雖然船的兩側聳立著四至六架近戰利器拍桿,但軍心大亂之下,誰也顧不上使用拍桿攻擊金軍船只。可以說,火勢一起,韓家水軍這三艘船只就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
其余艨艟大艦,匆匆忙忙用繩索懸起一張張巨大的熟牛皮擋棚,其上涂滿河泥,火矢射到這涂了濕泥的熟牛皮上,火焰變成火苗,火苗變成火星,最后騰起裊裊青煙。
火箭失效,金軍攻勢受挫,但韓家水軍也因為采取守勢,滿船大張擋棚,故此也無法使用船上的拍桿擊碎敵船。局勢演變為韓家水軍扎緊“籬笆”,苦苦抵擋金軍這群環伺撕咬的餓狼。
那些距離較遠,沒有進入金軍射程的船只,或是只中了少量火矢,未成燎原之勢的艨艟,紛紛走避,竭力擺脫金軍船只的追趕黏附。一時之間,長江江面上,竟出現了小船追著大船打的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
“好極了!就是這樣打!痛快!”
耶律馬五與赤盞暉揮拳大笑,從去年冬憋到今年春的一口惡氣,終于在這熊熊烈火中釋放。
金軍為了此戰,足足準備了二萬支火箭,本欲一舉焚盡宋軍船只,完全沒料到,宋軍竟然有準備。在原來的歷史上,因為無風天氣,猝然遇襲,造成韓家水軍船隊好似大象一般,笨拙難行。結果被金軍船只象一群惡犬般團團圍住,不停撕咬,不斷放血,最終血盡而撲,大敗虧輸。
由于狄烈的干預,歷史在這里出現了小小的拐點,老天爺沒有完全站在金軍一方,它給了金軍火,卻也給了宋軍風。
當韓家水軍扛過處于下風的初始劣勢之后,便是反擊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