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吸”
“呼吸”
粗重,急促的呼吸聲音,在入夜的房間里,清晰可聞。
楚留仙躺在床榻上,不住地顫動著,汗水如泉,汩汩而出。
即便是緊閉著雙眼,隔著眼皮,依然能看到他的眼珠子在飛速地轉動著,好像有無數目不暇接,鋪天蓋地而來。
在這個倏忽而至的夢中,楚留仙確實是看到了前所未見的的東西……
雄渾壯闊的山岳,明明如鏡的湖泊,蜿蜒曲折的溪流,奔涌不息的江河,無邊無際的大海……
如畫江山之上的數千丈高空,有一艘滿是歲月痕跡的古老樓船在乘風破浪著。
乘的是,九天之上的罡風;
破的是,漫漫云海的波浪。
當楚留仙“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值日月之交,玉兔倦而歸眠,金烏喜而忘形,恣意地掙脫了束縛一躍而出,如乍起的狂風呼嘯而過,億萬道的金光從中迸射而出。
斑駁樓船從船頭開始,猶如從黑海中駛出,向著紅海里駛入一般,一截一截地沐浴到了晨輝之中。
樓船首,一桿旗幡風揚,上書一個大大的“楚”字,迎著朝陽向前。
“楚”旗下,一個華服公子,負手而立,余者碌碌,退開至少三步,不敢與之并列。
晨輝如帝王頭上的冕旒,映照得他愈發的面如冠玉,凜然不可侵犯。
“是他!”
在看到這個公子樣貌后,明明是在夢中,楚留仙卻有一上就要醒過來的感覺。
這醒,不是時間到了,也不是他自己愿意,而是陡然出現的震蕩和沖擊,好像夢境的空間都不堪重負了一般。
朦朦朧朧,扭扭曲曲,儼然是夢幻泡影,就要破碎幻滅。
“不!”
本能地,楚留仙依稀感覺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在夢境中大喊出聲:“不能醒,不能在這個時候醒!!!”
反常地在入夜時候困意席卷,接著出現“他”的身影,這豈能沒有原因?或許困擾了楚留仙多年的夢境之謎,就此能得到答案。
這種情況下,試問楚留仙如何肯輕易放棄?!
明明近在咫尺,站在飛天樓船船首的公子卻完全聽不到楚留仙的聲音,回過頭去,似在對身后一個侍女說著什么。
這邊,楚留仙的堅持,已經到了極限,眼前飛快地朦朧了起來,層層霧氣籠罩下,他看不到細節,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時間加速了一般。
清晨、正午,一直到傍晚,九曜古船橫渡虛空的大半天時間,濃縮在一個呼吸里面,“嗖”的一下,自楚留仙的眼前閃過。
“等等!”
“這是怎么回事?”
本來在如同快進般的景象中頭暈目眩的楚留仙,目光陡然就是一凝。
“慢下來啊!”
他再次大喊著,喊聲中一幕幕景象,電閃而過。
先是,樓船上的平靜被打破,無數襲擊鋪天蓋地,突如其來,將古船轟擊得如同天邊夕陽般鮮紅,亦如其般飄搖;
繼而,樓船一方的人馬,現身的襲擊者,共同鏖戰在虛空中,絢麗法術往來如風,尸體墜落如雨;
隨后,“楚留仙”在一眾屬下的保護下,飛出了古船,樓船留在遠處,拖住了大半的襲擊者;
最終,一路激戰不休,“楚留仙”身邊所有的高手戰死的戰死,被拖住的拖住,他獨自一人從空中墜落下來,墜到了下方的一座山里。
緊隨其后,一個披紅發,持血刀者,同入山中。
看到這里,哪怕明知是在夢境中,楚留仙還是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樣了?”
楚留仙一個念頭剛剛閃過,整個夢境,忽然盡數化作了血色,并最終在血色中,融化了個干凈……
“啊”
楚留仙豁然坐起,一手抓在床沿支撐住身子,胸膛劇烈起伏,心口砰然有聲,似是心臟都要炸開了一般。
老舊的木屋,粗糙的家具,周遭的一切與夢境中的景象,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楚留仙壓根就沒去想他怎么出現在這里,大睜著的雙眼中,有駭然,有驚疑,夢境中的一切,“刷”地一下,在腦海中飛快地回放了起來。
“就是在這里!”
楚留仙心中激動,手上用力過猛,原木的床沿竟是被他捏得粉碎。
對此,他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腦海中定格住的一個場景上。
那是“楚留仙”從空中墜落下來,墜入了一座山中的景象。
那山,雄渾有余,又不高大;茂密有余,平頂如川。
那山,不是什么名山,偏偏卻是楚留仙一眼就能認出的地方。
那山,就在腳下!
楚留仙怔怔地出神著,在過往的十余年間,偶然他也會做一些很荒誕的夢,如在某一天,與夢中“楚留仙”相遇,喊一聲:
“嘿,我們從小便認識,我也叫楚留仙。”
夢醒之后,往往自失而笑,一仙一凡,一公子一草根,除了在夢的世界,能有什么交集?
楚留仙怎么也沒有想到,在毫無準備的時候,那個交集竟然真的出現了,而且,還充滿了血色。
當那抹鮮艷的紅,融化了整個夢境之際,“他”究竟發生了什么,楚留仙不知道,只是覺得那一剎那,有一股寒意自頂至踵,直瀉而下,頃刻之間脊背發涼,全身繃得緊緊的。
“我得做點什么。”
“我必須得做點什么。”
楚留仙一躍而起,連利弊得失,兇險與否都不曾考慮過,本能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救他!幫他!
只是——
“來得及嗎?來得及嗎?!”
正在這時候,許是聽到了房中的動靜,小可親推開門走了進來,小手上捧著一個完成的花環。
“留仙哥哥”進門的時候,她笑靨如花地把花環舉起來,口中喊著:“哥哥你看,你看嘛。”
楚留仙這個時候哪里有哄小孩子的心情,看都沒有看那花環一眼,忙問道:“可親,今天山上有什么動靜嗎?”
可親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本能地回答道:“……沒有啊,可親還去采花了。”
“這就好。”
楚留仙長出了一口氣,既然沒動靜,那便是還沒有發生。夢中那一幕動靜如此之大,怎么可能瞞得過人。
雖然早有懷疑,但一直到這一刻,楚留仙才確定,他過去十六年中夢中的景象,其實是前兆性的。
是對方,第二天的景象!
弄清楚了這點后,楚留仙哪里還敢在這里浪費時間,急匆匆地向著門外跑去,聲音從背影出傳了過來。
“可親,去找你爹,告訴他,今天一整天讓村門們都不要出門,全都呆在家里面。”
“馬上!”
話音剛落,楚留仙已然奔出了房間。
“哥哥你戴看……”
可親話剛說到一半,房中便沒了楚留仙的影蹤,不由得嘟起嘴巴,想把花環丟到地上,又是不舍,氣鼓鼓地道:“哼,壞哥哥,以后想戴,一定要拿好多好多的山果果來換。”
使了下小性子,她終究不敢不聽楚留仙的話,也跟著跑出去,去田里面找她爹爹去了。
等她出門的時候,眼前一花,就看到楚留仙狂風般地沖入了他自家的房子里,旋即又狂風般地沖出,手上還多出了不少捕獵設置陷阱用的家什。
楚留仙的身影,就像一陣風一樣,從可親面前跑過,頂著正午時分毒辣的太陽,向著村外狂奔而去。
從頭到尾,可親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用受傷的小狗一般,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他。
這個時候的楚留仙,注意到了這個小丫頭的存在,她的眼神,但此刻他壓根就沒空理會,滿腦子都在計算著:
“我是昨天傍晚開始做的夢,現在已經是中午時候了。”
“夢中的事情發生在傍晚時分,還來得及,還有幾個時辰的時間來布置。”
楚留仙一路狂奔上山,真上山了,他反而放慢了腳步,一邊行走,一邊在各個地方布置起了陷阱。
這座山,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從小打獵、練武,哪一天不需要來回個幾趟,即便是閉著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最適合設陷阱,設怎樣的陷阱。
奇怪的是,即便是焦慮上臉,心中急迫,楚留仙的動作卻極其舒緩,在布置陷阱的時候還有意地挪開身子,就好像身后站在一個人,在靜靜地看著他一般。
這種嚴重影響效率的舉動,楚留仙一做便是一路,一直到了山腰,昨日里與可親說話的地界,他才長吁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拭去了額頭上的汗水,楚留仙又從懷中掏出了一疊黃紙,尋了一個平坦避風的所在,一張張地攤開在青石上。
這是符紙,空白的符紙!
仙道有符箓之法,下引靈氣施術法,上動于天成神通。
此法,楚留仙在夢中,也是學到過的。
這些符紙,就是他自行竭力制成的,與夢中所見的那些相比自是粗糙無比,但也勉強可用。
“希望這次的運氣好一點。”
楚留仙吐出了胸中最后一口濁氣,以比之前布置陷阱十倍的專注,咬破手指頭,用鮮血在符紙上描繪出了一個個復雜的圖案。
筆劃彎曲,似字非字,如圖又非圖的符號,伴著鮮血一起,行云流水地從楚留仙指尖流淌了出來,烙印在符紙上。
每每楚留仙的指尖離開符紙,一張符箓完成,就會出現兩種情況。
一是倏忽之間,無火自燃,燃燒殆盡,前功盡棄;
一是大放光芒,無風自動,懸浮而起,如有靈性。
楚留仙從頭到尾,繪制符箓數十張,絕大多數都是第一種情況。他好像習慣了一樣,沒有流露出半點失望之色,自然地就開始繪制下一張。
當所有的符紙消耗完畢,楚留仙面如金紙,渾身顫抖,在他的面前,有近十張符箓放著毫光,微微懸浮著。
對這個不到三成的成功率,楚留仙似乎頗為滿意,面露微笑地自語道:“運氣不錯,有這幾張符箓在,應該能多拖延一些時間。”
說話的同時,他雙手擺動,幻出了數個復雜的手勢,臨空向著一張張符箓點去。
“嗖嗖嗖”
內斂于符箓當中的靈光再次大放而出,一張張符箓飛舞而起,楚留仙片刻都不敢耽擱,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出化霧,將那些符箓盡數籠罩在血霧當中。
“疾!”
楚留仙大喝出聲,兩手并在一起,向著山下一指。
近十張符箓,盡數化作流光,向著山下投去。
楚留仙以手為引,引導著那些符箓紛紛投入到了他之前所布置下的那些陷阱當中。當最后一張符箓如乳燕投林地沒入其中,光華盡斂的時候,他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到了地上。
“成了!”
楚留仙扶在一株小樹上,撐起了身子,遠眺著他的成果,浸滿了汗水的臉上放著喜悅的光。
至此,陷阱布置完畢,符箓的光輝盡收斂,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來。
同時,他所攜帶的東西,也正好消耗了個干凈。
“可惜啊!我還只是引氣期修為。”
“可惜啊!我沒有法臺來輔助施法,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之前的那一幕,已經是楚留仙所能做到的極限。
只有引氣期修為,不到真靈境界,靈力不能破體而出,只能融入到鮮血中為法術引子;
沒有法臺輔助施法,威力更是只能催發出七成,消耗的心頭熱血則倍增。
山中少年,自制符箓,自學成才,楚留仙所做到的一切,要是讓高明的修仙者看到,定然也是要驚呼一聲天才的,只是他眼界太高,一直在望著天上罷了。
休息了片刻,楚留仙這才直起了身來,他面前不遠處,繁花開得繽紛燦爛,幽香浮動,沁人心脾,稍稍削減了他心中的煩躁。
抬起頭來,只見得太陽早就不在頭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地向著西方滑落了大半,竟是大半個下午過去了。
“希望,能有用吧!”
“也希望,我沒有猜錯!”
楚留仙一邊想著,一邊踏入了百花深處。
那里,就是他準備的
——戰場!
——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