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聚集的村民還有三五十米,車隊就停在了路中間。排在開道警車后面的是輛帕薩特,副駕駛位置上的秘書動作非常敏捷的下了車,但在他手剛伸出去時,后排車門就自己打開了,急吼吼的走下來一位梳著大背頭的領導。
這位腦門淌熱汗的領導,就是西嶺開發新區管委會主任朱全友。得知前進村的村民把路堵了,他急忙率隊趕來。牡丹大橋是老市區與行政新區的咽喉要道,市委市政府領導上下班都要從這里過,如果不及時解決問題,造成惡劣的影響,他免不了吃掛落。
前后警車下來的那些警察,可就沒朱主任那么著急上火了,一個個神情輕松的聊著天,空著手什么盾牌警棍都沒拿——現在講和諧社會,盡量不要釀成群體件嘛。再說征地建設的硬骨頭在幾年前就啃完了,就剩后續的遺留問題,矛盾沖突不會有強征、強拆那么大的。
有位穿白襯衣的胖警官,一步三搖的走向朱全友,開口就打哈哈:“朱主任,你看?”
朱全友盡管心里面不痛快,面子上還是笑呵呵的,剛下車時的焦急也收起了大半。因為對面這位是開發區黨工委委員、公安分局局長楊彥泰,整個開發區黨政兩套班子,也就只有掛了市委常委的黨工委書記能穩穩吃死對方,而他這個管委會主任的分量還不夠。
兩人商量了一陣,還是朱全友打頭陣,堆著笑朝村民們走過去,楊彥泰領著幾個公安跟在后面表情嚴肅,擺起了紅臉白臉的架勢。
可惜城市邊緣的這些村民不是深山老林里的老實疙瘩,這幾年上訪久經沙場,根本就不吃他們這套。朱全友剛開口說了句“各位群眾”,就惹來一大片噓聲:“朱主任,您每次都紅口白牙說得好聽,結果屁用沒有!”“莫光扯那些好聽的。我們再不上你當了!”
朱全友臉色很不好看,青一陣紅一陣。楊彥泰也只是面無表情的站在旁邊,等村民鬧得太兇了才吼上一兩聲,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
最后前進村的前任村主任張明漢站出來。叫鄉親們別再瞎嚷嚷,大家立刻安靜下來。
“朱主任,我們堵路確實是沒得辦法了,環境污染的問題不解決,不光是我們。子孫后代都要受害!”張明漢很誠懇的說著,水泥廠、化工廠、造紙廠,塵灰、水污染、煙霧,一條一條擺出來和朱全友掰扯。
朱全友態度倒非常好,捋了捋汗水浸濕的頭發,笑嘻嘻的聽張明漢說話,時不時點著頭插兩句。他這種表現暫時安撫了村民的情緒,不少人覺得雖然問題還沒解決,人家一個大官能夠這樣子,比起平時那些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聽的總要好得多。
可齊然在旁邊就聽得直搖頭。別看只是個高中生。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經驗可能比全部村民加起來都多,他一聽就知道朱全友這會兒完全就是在敷衍推卸。剛才說的這些話聽起來挺入耳,其實半句都沒法落到實處,根本就是哄著這些村民,沒打算真正解決問題。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林嫣,少女卻在抿著嘴微笑,幽黑的眸子里閃著一絲狡黠:“喂,發現什么了嗎?”
齊然順著林嫣的目光看過去,正是一會兒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一會兒拍胸脯打包票的朱主任。還有他身邊面無表情的楊局長,以及遠處那些滿臉輕松聊天抽煙的警察。
細細分辨,朱主任話里話外的都在講歷史遺留問題,有把責任往前任身上推的意思。他自己就在老百姓面前裝好人。
“他們……好像并不是很上心?”齊然說到這里腦中靈光一閃,立刻明白了原因。
官場上從來人走茶涼,不在那個位置上了,官位帶來的威力就消失大半,人家最多給你幾分面子。
從前在西嶺擔任市委副書記、新區黨工委書記的江山,自然是權勢赫赫。甚至力壓市長、直逼市委書記。可惜他已經調走了,要是原地升職或者上調省里倒也罷了,但他是升到了幾百里外的東川做市長,彼此互不統屬,那么他在西嶺任職期間建立的威信和關系網就不可避免的走向衰弱。
站在朱主任的立場上,你江市長當年留下的爛攤子,憑啥要我來替你收拾?不請你幫忙背鍋,難道我自己來背鍋?
就算江山留在西嶺的嫡系,這時候也不會挺身而出。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些舊部本身尚且面臨繼任者的清洗,忙著抱大腿呢!最多和江山保持人情往來,盼著江市長更上一層樓,殺回西嶺做市委書記或者調省里做官,到時候再來提拔自己——不過那至少是幾年后的事情了,誰又說得準呢?
齊然一點就透,想明白這點,壓住驚喜低聲說:“看來,西嶺這邊的阻力,比我們預想的要小。”
“說不定還能利用一下官員們推諉責任的心態,”林嫣小嘴一歪,笑得狡猾狡猾的。
看著少女微笑的嘴唇,齊然怦然心動,恍惚間回到了長途大巴上,趁她熟睡時的偷吻。美好的回憶有種朦朧的不真實感,讓他難以分辨那究竟是現實,或者僅僅是個青春的夢境?
“齊然同學哎,你發什么呆?”林嫣豎起修長的手指,在齊然眼睛前面晃了晃。
“沒、沒什么,”齊然堅決守住那個馨甜的秘密,他笑著抓了抓頭發,找回剛才的話題:“嗯,你說的應該沒錯。現在任上的某些官員,不但不會幫江山、陳維亞捂蓋子,當事情真正威脅到他自己的官帽時,他還會主動跳出來揭蓋子!”
官場邏輯就是如此,死道友不死貧道。沒出大事時可以官官相護,到了危急時刻,誰都恨不得把黑鍋扣到別人背上。
不過現在看起來,朱主任還沒有什么壓力。這家伙做到新區管委會主任,確實有幾分糊弄人的本事,接二連三的給群眾灌迷湯,紅口白牙的亂許諾。盡管老百姓已經被踢了幾年的皮球熬得群情激奮,可看到他這個樣子,心頭有火也發不出來。
林嫣嘆著氣搖了搖頭:“可惜現在的場面,看起來還是太和諧了哎!”
“所以,我們還可以給他添點壓力,”齊然說完就輕輕把林嫣推開了兩步,舉起單反相機,打開閃光模式,對準朱主任那邊喀嚓喀嚓一通猛拍。
村民們覺得奇怪,紛紛朝這邊看。
閃光刺眼,幾位官員先愕然后憤怒:零九年,智能手機在內地還不算太普及,這些留守村民們都沒有隨手拍照的習慣,所以剛才這么多人都沒有誰亂拍。齊然這會兒端著體積碩大的單反相機,閃光燈又嘩嘩的一陣曝光,站在人群中的他,簡直就像漆黑的夜空中一只螢火蟲那么閃亮。
齊然看起來不像村民,朱全友還在尋思這半大小伙子什么來路,楊彥泰就已經火冒三丈。這家伙在新區早就是書記老大我老二橫慣了,感覺官威受到挑釁,他也不跟朱主任匯報一下,立馬就招呼幾個警察,從人群中硬擠過去,氣勢洶洶的走向齊然。
村民們老的老小的小,很多人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兒,沒有來得及讓開路,被這些警察推了幾把,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晶晶的奶奶就在其中,老人家對齊然挺有好感,這會兒就故意攔在楊彥泰前邊,還朝后面喊了聲:“小兄弟快跑,當心吃虧!”
楊彥泰身邊有個正通關系想轉正的二愣子協警,在局長跟前表現的心情太急切了些,聽到這句他就搶在前面伸出手,想把晶晶奶奶扯開。老人家用力掙扎,兩邊同時使力,不知怎的就摔了個屁股墩。
晶晶看見奶奶摔倒,張開嘴哇的一下大哭起來。
這下捅了馬蜂窩,村民們本來就情緒激動,好不容易被朱全友哄住,這下老人摔倒小孩哭,人群就跟點炮似的炸開了,幾個火氣大的小伙子立馬就和警察推搡起來,很快就動起了拳頭。
人群外圍,朱主任欲哭無淚,千辛萬苦灌迷湯哄著這群村民,怎么轉眼就風云突變?姓楊的你坑爹啊!
不遠處那些本來閑著無聊看熱鬧的警察,這下也坐不住了,自己局長被村民困住了,還能出工不出力嗎?那不是嫌鞋大了,硬找領導要雙小鞋套腳上?
眼瞅著警察們也圍了過來,朱全友急得滿臉冒汗:“住手,都住手!不要過來,我相信大家是講道理的!老張,招呼你們的人!楊局長,你聽得到嗎?”
人群沸反盈天,楊彥泰沒有回應,只有張明漢渾厚的嗓音:“鄉親們聽我一句,都不要動手了!”
老張的威信確實高,喊了幾聲,又親自動手把那些沖動的小伙子往后拉,人群漸漸平靜。
這時候楊彥泰才狼狽不堪的擠出來,警帽不知掉到哪兒去了,衣服也扯開了,褲子和皮鞋上滿是腳印,臉上還帶著個鮮紅的巴掌印。
始作俑者齊小然躲在人群后面偷樂,他又拍下了不少勁爆的照片,不過這次,沒打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