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從軍三年,又從小習武,他這一腳,力量當然不同一般。
若不是他抬腳踢出去的時候,胳膊上抱著的安姐兒有些心慌,下意識抱住了他的脖子,軟軟香香的小女兒讓他頓生猶豫,又不想讓兩個孩子看見太過血腥的畫面,才在出腳的時候,只使出了三分的力氣。不然的話,以他能跟突厥人肉搏的力氣和事,那一腳肯定要讓陳月嬌腸穿肚爛、血濺當場了。——在北方的戰場上,被蕭士及一腳踢死的敵人也不在少數。
但是對于陳月嬌來說,就這三分的力氣,也夠她受了。
她對蕭士及全無防備,壓根沒想到剛一見面,蕭士及就賞她一記窩心腳!
上一世的時候,無論“杜蘅”,還是“陳月嬌”,蕭士及都沒有動她們一根毫毛,哪怕跟“杜蘅”最后鬧成那個樣子,蕭士及被“杜蘅”氣得幾乎吐血,也沒有彈她一根手指頭。而“陳月嬌”,上一世的時候,一直就像個沉默的影子,站在蕭士及看不見的地方。
夜深人靜的時候,上一世“陳月嬌”的情緒有時會浮上心頭,能夠讓這一世占了“陳月嬌”身體的“杜蘅”感同身受。那是一股無邊無際的寂寞,寂寞到壓抑,壓抑的深處,卻是極度的渴求。就像是酒徒看見美酒,饕餮看見美食,有股欲罷不能的迫切……
可是這一次,在蕭士及歷險歸來的第一個照面,她就被賞了一記窩心腳。
那記窩心腳兜胸踹過來,正正好好踹在她心臟下面一點點的地方,將她踢得倒飛出去,撞在靠墻的供桌上,將那供桌撞的稀里嘩啦響。那里的幾根肋骨應聲而斷。痛得她歪在地上,身體蜷成狀,四肢近乎抽搐起來。
她知道蕭士及一定會活著回來,她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時候會回來。
所以今天甫一見他,她滿心滿眼都是他,根沒有想過蕭士及會這樣待她。
春暉堂的下人都看傻了眼。
近一年來,陳月嬌作為蕭家的大奶奶,沉靜溫柔,少言寡語。每天只帶著兩個孩子在后院待著,除了自己的院子,就是來老夫人的春暉堂陪老夫人說話,同時讓老夫人跟兩個孩子有更多的相處時間。
龍香葉對孩子其實沒那么大耐性。當年她自己的三個孩子,蕭士及是由她丈夫蕭祥生一手帶大的。蕭泰及和蕭嫣然都是養娘和下人一起帶大的。她自己當年忙著惶恐,忙著悲戚,忙著自怨自艾,沒有多少時間來真正教養孩子。
現在她卻有了孫子、孫女。這股感覺讓她覺得很奇妙,再加上杜恒霜在世的時候,孩子還小,基上不許她過多的去杜恒霜的院子里探望孩子。所以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稀罕。
龍香葉對平哥兒和安姐兒,還是多投入了幾分關心。不過這種關心持續的時間不長,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來做一個慈祥的祖母。所以沒過多久。她就有些膩煩了。
陳月嬌見天帶著孩子過來,也很有眼色。只要她有一點點不耐煩,陳月嬌就會立刻帶著孩子告辭。
相處下來,龍香葉覺得無聊的時候。有陳月嬌,還有兩個孩子做伴。她覺得還行,至少不那么無聊了。逗逗兩個孩子說說話,跟陳月嬌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嗑,蕭泰及和龍淑芝又對她是真正拍著捧著,她的日子過得很順心。
就是有時候看見平哥兒,會想起自己早逝的大兒子,會忍不住哭一場。
而陳月嬌就會很大度溫柔地在旁邊勸解。
在蕭家的下人看起來,不僅龍香葉看重陳月嬌,兩個孩子依戀陳月嬌,就連伯爺蕭泰及和伯爺夫人龍淑芝,都對陳月嬌很是客氣。
不知不覺中,陳月嬌在蕭家說話,已經隱隱有了主母的風范。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大度柔順的主母,一個照面就被大爺打趴下了。
春暉堂上的下人臉上的神情一時精彩無比。
陳月嬌從地上撐著抬起頭,正好看見春暉堂前團團圍成一圈的下人,都瞪著眼睛看自己被大爺打得起不來身,一時又羞又氣,知道自己這一年多來掙的臉面全都給丟盡了。
這些下人看見了自己最狼狽的一幕,以后自己怎么當家作主,在后院支持中饋?
說不得,以后她當家了,要把這些下人統統換掉。
凡是今日站在堂上的這些下人,一個都不能留。
包括老夫人的大丫鬟荷蕊和梅香……
陳月嬌一邊想著,一邊巴住了供桌的桌腿,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金姨媽從旁邊竄出來,撲倒陳月嬌身邊,半跪在地上,抱著她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還好吧?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讓為娘怎么活啊!”
自從陳月嬌抱著蕭士及的牌位嫁到蕭家,金姨媽總有大半年的時間客居在蕭家。反正蕭士及已經死了,陳月嬌是她住的那個院子的主母,金姨媽住在那里,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當是可憐陳月嬌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
龍香葉也被蕭士及突然爆發出來的怒氣嚇得不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站在離供桌不遠的地方,瞠目結舌地看看蕭士及,又看看在地上捂著胸口不斷啜泣的陳月嬌,聽見金姨媽的哭聲,半晌才臉色鐵青地道:“你這個逆子!怎么能動人呢?”
蕭士及冷笑一聲,托了托自己胳膊上的安姐兒,讓她坐得更穩一些,并沒有接話。
對他來說,動手遠比動口要迅速。他不耐煩跟人拌嘴,能用拳頭窩心腳解決的問題,從來不會再跟人羅嗦。
龍香葉看著春暉堂的下人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看見大爺回來興奮的,還是看見陳月嬌挨打興奮的,不由皺了皺眉頭。——這樣下去,月嬌以后怎么在蕭家立足?老大回來。以后這個伯爵府都是他,月嬌就是妥妥的伯爵夫人。她要主持中饋,怎能讓下人看見她如此狼狽的一面?
龍香葉便揮了揮手,對著堂上的下人道:“都下去吧,一個個杵在這里做什么?你們的管事婆子呢?不用我再來一一招呼了吧?”
堂上的下人忙行了禮,如流水一樣退了下去。
龍香葉就對自己的大丫鬟荷蕊和梅香道:“還愣在那里做什么,還不把大奶奶扶起來,送到暖閣去?再派一個婆子去請郎中。唉,自從諸郎中去世了。咱們家就沒請到什么好的郎中了。”
說起諸素素,自然想到跟諸素素一起葬身火海的杜恒霜。
龍香葉也抹起眼淚,對蕭士及道:“你媳婦兒去世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也不能把氣撒到別人頭上。”一邊說,一邊跟在荷蕊和梅香身后進了暖閣。
荷蕊和梅香一邊一個架著陳月嬌。金姨媽在旁邊哭得泣不成聲。
一行人進了暖閣,只留下蕭士及、平哥兒、安姐兒,還有蕭義,以及歐養娘和知數,候在外面的上房里。
歐養娘和知數這時候才過來給蕭士及行禮。
歐養娘滿臉羞慚地道:“請大爺恕罪,奴婢沒有照顧好大少奶奶。”
蕭士及對杜恒霜的下人一向溫和,聞言忙道:“歐養娘不必這么說。”頓了頓。又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晚些時候會帶平哥兒和安姐兒回老宅,你們回去收拾收拾東西,跟我一起回去。——平哥兒、安姐兒需要人照顧。”
歐養娘和知數忙應了,立即回去收拾東西不提。
蕭士及就對蕭義點點頭。讓他在外間等著,自己低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平哥兒。
平哥兒正揚著頭,一臉孺慕,又有些迷惑地看著他。
蕭士及想了想。將杜恒霜的牌位給安姐兒抱住,自己彎下腰。伸出另一邊胳膊,稍一用力,將平哥兒也抱了起來。
兩個孩子在蕭士及臂彎面對面坐著,對這種感覺十分新奇。
平哥兒膽子大一些,問出了安姐兒不敢問的問題,“您……您……是我們的爹爹嗎?”
平哥兒和安姐兒才滿了三歲不久。
蕭士及想起來剛才好像沒人跟兩個孩子介紹過自己的身份,臉上的神情不由緩和下來,反問道:“你覺得呢?”
平哥兒有些激動,規規矩矩坐在蕭士及臂彎,顫聲道:“剛才……剛才……祖母說,母親是抱著您的牌位嫁進來的。我知道,母親是嫁給我和妹妹的爹爹……所以,我可不可以說,您就是我和妹妹的爹爹?”
雖然是小心翼翼地問話,可是平哥兒那雙和蕭士及一模一樣的幽深黑眸里,閃著希望的光芒。
小孩子這樣的一個期望,任誰都無法說一個“不”字,更何苦蕭士及來就是他們的親爹,一時喉嚨間都有些發堵。
“……是,我當然是。”蕭士及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才啞著嗓子道。這孩子可真聰明,才三歲,就從大人的只言片語,推測出了蕭士及的身份……
他剛回來,身上風塵仆仆,還有些味道,就連他自己聞著都不舒服。
可是兩個孩子聽見這句話,一點都不嫌棄他身上的味道,反而齊齊歡呼一聲,不約而同抱住了他的頸項,歡喜著道:“我們有爹爹了!我們有爹爹了!”
清脆的童音在上房里回蕩,聽得在一旁站的蕭義都忍不住又拿袖子抹了抹淚。
蕭士及被兩雙軟軟的小胳膊抱住頸項,鼻間聞到的是兩個孩子清爽中還帶著的味道,心里也被熏得軟成一片。
若是霜兒還在,若是霜兒還在,他們一家四口,不知要樂成什么樣兒……
蕭士及連忙抬起頭,望著上房的藻井屋頂,硬硬地咽下自己痛徹心肺的苦和難以言說的痛。
霜兒說過,好男人流血不流淚。他記得她,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
從剛學走路的幼兒,到嬌俏活潑的垂髫幼童,又到亭亭玉立的如花少女,最后到美艷端凝的新嫁娘。
這一瞬間。霜兒的一生在蕭士及眼前掠過,如同一把刀一樣,在他心里狠狠剜了一刀。
他痛得彎了腰。
抱著兩個孩子,他發瘋一樣想她。
“老大!你還不快進來!”暖閣里傳來龍香葉的呼喊聲。
蕭士及收回思緒,整了整臉色,一邊胳膊抱著一個孩子進了暖閣。
龍香葉抬頭看見蕭士及將兩個孩子都抱在胳膊上,忍不住道:“你抱得動嗎?他們兩個人可沉了,我一個孩子都抱不動,一抱我就腰酸背痛。幸虧你弟弟還沒孩子。不然一堆孫子、孫女一起撲上來,可要了我的老命了。”一幅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的樣子。
龍淑芝嫁進來才剛剛一年,還沒有坐胎。
蕭士及見自己在這里這么久了,蕭家內院的下人都過來行過禮了。這個二弟妹卻還沒有露面,只在心里微曬了一下,就問道:“娘叫我進來,有何吩咐?”
這話把龍香葉給問傻了,她張著嘴,愣了半天才道:“你剛回來,不應該跟我。跟你媳婦多說說話?”
蕭士及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微微頷首道:“娘我已經見了,知道您身體健康,過得如意。兒子也放心了。等下兒子去自己媳婦墳前上香,自然會和她多多說話。”
龍香葉咳嗽一聲,有些不自在地道:“是,你是應該去霜兒墳前拜祭一番。不過。我覺得你也應該跟月嬌說說話。——來,還不過來給月嬌賠不是。你剛剛那做的是人事嗎?怎么能打女人呢?況且又是你妻子……”
蕭士及斷然打斷龍香葉的話。冷笑道:“我絕對不會打我的媳婦,可是我不保證不打女人。”
“還犟嘴?難道月嬌不是你媳婦?我跟你說,月嬌可是我們蕭家三媒六聘,六禮齊全地娶進來的正室夫人。你這樣怠慢她,我見了不高興。”龍香葉恨鐵不成鋼地道,覺得自己兒子的眼光真是有問題。杜恒霜那樣一個嬌嬌的大小姐,他偏偏做“老婆奴”做得歡歡喜喜。陳月嬌這樣一個善良癡心的女人,他卻連正眼也不看。不僅不看,還能踹人家一腳——男人啊,永遠不要指望他們能找到合適自己的女人。只有女人才最明白女人。
龍香葉感慨著拉過金姨媽的手道:“親家,真是對不住,我兒子剛剛死里逃生,有些心神不穩,您不要放在心上。”
金姨媽哪里敢生蕭士及的氣。
再說,蕭士及活著回來,最高興的人,除了陳月嬌,大概就是金姨媽了。
她是做娘的,哪里真正愿意自己女兒年紀輕輕就守活寡?再說她們家又不是窮的揭不開鍋,要賣女兒的那等貧苦人家,真不明白女兒那時候為何會一意孤行地要嫁給蕭士及的牌位結陰親。
現在好了,看來好人還是有好報啊。
不然的話,以蕭士及的條件,就算是做妾室,陳月嬌也未必夠格啊……
金姨媽收起戚容,滿臉堆著笑道:“老夫人放心,我都省得。這孩子既然已經嫁給大爺了,就是大爺的人。是打是罵,都是大爺說了算,我就算是做娘的,也只有勸著女兒聽大爺的話,不要淘氣讓大爺鬧心就成了。”
陳月嬌胸口的疼好了一些,一雙霧蒙蒙的眸子垂了下來,不敢看著蕭士及。
龍香葉也道:“你們這樣通情達理,真是我們蕭家的福氣。月嬌是個好孩子,對前頭夫人的兩個孩子視若己出,實在是少見。”說著,又對蕭士及道:“你還不快過來?跟月嬌一起跟我磕個頭,給我敬碗茶,然后就帶著你媳婦回去,兩人好好敘敘舊吧。——上一次結陰親,只是草草辦了一下。老大你既然回來了,咱們再大辦一次喜事,請親朋好友熱鬧一番,也好去去咱們蕭家的晦氣!”
蕭士及搖頭,淡淡地道:“娘想多了。我既然沒死,這‘陰親’自然不作數。她們母女倆從哪里來,還是回哪里去吧。”
陳月嬌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都嫁給他了,已經上了蕭家的族譜,他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不僅金姨媽生氣,連龍香葉也惱上來了,數落著蕭士及道:“你剛死里逃生回來。我不該說你。可是你也太不像話了。——你看看月嬌,她什么都不圖,十五歲的時候,就立志為你守寡,抱著你的牌位嫁給你。幫你帶孩子,操持家務。你以為這些事好做?她這樣一嫁,可就是一輩子!再看看你的兩個孩子,被她帶得多好?都恨不得把她叫‘娘’了,但是月嬌從來沒有那些鬼鬼祟祟的心思。待別人的孩子比親生的還要好。這樣重情重義的女子,你是打著燈籠都難找!還不快去賠個不是,從此跟她好好過日子,再給我生幾個孫子、孫女。咱們蕭家人丁單薄……”嘮嘮叨叨,居然說到蕭家的百年大計上去了。
蕭士及靜靜地等龍香葉嘮叨完。才淡淡地道:“是,這樣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女子,我真是無福消受。還請兩位自便,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龍香葉見自己說了那么多話,蕭士及都不肯認陳月嬌是妻子,覺得在金姨媽面前丟了人,一時惱了。拍著桌子道:“我是你娘,我說了算!——我給你娶的媳婦,你不能不要!”說著,又苦口婆心地勸。“你不看在我份上,不看在月嬌份上,也要看在兩個孩子份上。他們把月嬌當親娘,忽然讓他們跟月嬌分開。你知道對他們的傷害有多大?——就算是霜兒活著,也不忍心讓兩個孩子難過的。”
蕭士及見說到兩個孩子。低頭看了他們一眼,問道:“我問你們,是跟著那位陳姑娘,還是要跟著爹爹?”
平哥兒和安姐兒毫不猶豫地道:“爹爹!當然是爹爹!”說完緊緊抱住蕭士及的頸項,像是生怕他丟下他們。
龍香葉氣得發抖,伸出手臂指著蕭士及,惱道:“已經成了親,拜了堂,上了族譜,你還待怎樣?這么好的女子,什么都不圖你,只要嫁給你的牌位給你守節,給你帶孩子,我真不明白你為何不肯認她做妻子?”
蕭士及終于嗤笑一聲,對龍香葉道:“娘,您說得對,這么好的姑娘,跟普渡眾生的觀世音菩薩一樣,居然什么都不圖,好端端一個大姑娘,就自愿嫁給我的牌位。這種人,說出去都沒人信。娘啊,您兒子何德何能,得觀世音菩薩垂青,我可不敢在家里供一尊菩薩。”
雖然明面上是夸她的話,可是陳月嬌還是聽得心里一抖,總覺得有些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忙捂著胸口,忍著劇痛道:“大爺謬贊了,月嬌沒有大爺說得這么好。不過,月嬌既然過了門,嫁給了大爺,這輩子除非我死了,我是不會離開蕭家半步的!”
蕭士及果然接著說道:“娘,您都聽見了吧?人家說死也不走呢。娘剛才明明說她什么都不圖,可是為何又不肯離開我們家?不是什么都不圖,只為了給我帶孩子嗎?現在我活著回來了,我的孩子自然我自己帶,不用別人插手。既然她什么都不圖,現在應該爽爽快快離開我們家才是。——可是看她的樣子。真是寧死也不走。您說,她真的什么都不圖?”
龍香葉剛說嘴,就被蕭士及打了嘴,訕訕地道:“女人嘛,總是名節要緊,要的不過是個名份。她既然嫁給了你,也是嫁過一次的人了,以后怎么能再嫁出去?”
蕭士及淡淡地道:“原來也不是什么都不圖嘛。名份,娘,您知不知道,名份這個東西,有多重要。您口口聲聲說她是我的妻子,那請問娘有沒有查過她們的家世宗族?知不知道她們祖籍何處?上三代、下三代都有哪些親戚朋友?家里曾經有沒有婚約?她們是否身家清白?”
一連串的話,問得龍香葉暈頭轉向,訕訕地道:“……不過是結陰婚,哪有這么多講究?”
“是啊。那是結陰婚,沒有這么多講究。可是您卻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將她上了我們蕭家的族譜!”蕭士及說到這里,已經很有些憤怒了。
龍香葉不知道該怎么說,兩眼瞟著陳月嬌和金姨媽,希望她們出來說句話。
金姨媽卻有些眼神閃爍。
陳月嬌一臉悲憤莫名的神情,怔怔地看著蕭士及,似乎心都要碎了。
龍香葉又心軟起來,嘆息道:“老大,這件事。是有些草率。不過堂也拜了,族譜也上了,你就湊合湊合,以后再去查她們的家世宗譜吧。實話跟你說,我一想起月嬌愿意抱著你的牌位成親,我就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個好孩子……”
龍香葉一再提及“牌位”兩個字,蕭士及終于黑了臉,將兩個孩子在胳膊上挪了挪位置,冷然道:“這是哪門子的好?!——這明明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娘想過沒有,哪有正經女子,會哭著喊著非要跟一個陌生男人的牌位成親?!——她明明是失心瘋了,才做出這等事!娘也跟著發瘋!找一個瘋子來帶我的孩子,娘。您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要把二叔請來主持公道?!”
蕭士及從來就沒有小看過女子。他不是從小長在婦人之手,只知道在內宅廝混的男子。他在外行走,曾經在黑道上也混過很多年。有多少女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在各種冠冕堂皇的借口下面,有著各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陳月嬌抱著他的牌位也要成親,打死蕭士及也不信是為了他的孩子。——他只覺得這個女人心機深沉。目的絕不單純。
說實話,他是沒有證據,證明陳月嬌別有所圖,但是他有正常的常識。正常的推理能力。就跟打仗一樣,你如果不能見微知著,料敵于先,是絕對不可能打勝仗的。蕭士及恰好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將領。
如果內宅婦人的這些伎倆都能蒙騙于他。他早不知道在戰場上死過多少次了,哪里輪到他立下這么多功勞。最后百戰榮歸的這一天?!
龍香葉這邊聽見蕭士及提起蕭瑞生,馬上明白蕭士及是在拿那件事威脅她,一時倒也不怕他,但是也不敢再幫陳月嬌說話,揮揮手道:“我不管了。讓你們鬧去。我頭疼,梅香,扶我去歇息!”說著,扶著梅香的手,離開暖閣,回自己的內室躲著去了。
蕭士及也不再看陳月嬌和金姨媽,低頭看著自己臂彎的兩個孩子,無限溫柔地道:“走,爹爹帶你們回家。”說著,頭也不回地抱著孩子離開暖閣,來到外面的屋子里。
蕭嫣然也趕來了,和蕭義站在一起說話。
看見蕭士及抱著兩個孩子出來,忙上前輕輕叫了一聲“大哥,你回來了”。眼里有盈盈的淚水,卻并沒有掉下來,比以前大方多了。
蕭士及點點頭,“嫣然長大了。”
蕭嫣然跟著蕭士及后面出了春暉堂,問道:“大哥,你們要去哪里?”她有些遲疑,也看見了安姐兒懷里抱著的一個牌位。
她知道,那一定是大嫂的牌位。
因為他們搬了家,大哥的牌位被迎到這邊伯爵府的祠堂里面,只有大嫂的牌位被人有意無意地遺忘了。
蕭嫣然來想著提醒他們,可是再一想,以大嫂的氣性,未必愿意看見伯爵府的這些人,讓她在老宅,說不定還自在些,就沒有說話。
大哥這一趟過來,肯定是從老宅過來的。
蕭士及道:“我帶兩個孩子回家,然后我要去兵部報備。”
蕭嫣然知道蕭士及嘴里的“家”,指的的是他們以前的宅子,現在伯爵府的人,都把那宅子叫“老宅”,忙道:“大哥,我跟你回老宅住。”
蕭士及搖搖頭,“不必了。那里什么都沒有,你就在這里住著吧。——等大哥把那邊安頓好了,你要還想過來住也行。”
蕭嫣然見大哥沒有一口拒絕她,才放下心來,送了大哥一行人出去。
他們一路行來,不僅龍淑芝沒有露面,就連蕭泰及都沒有人影。
蕭士及也沒有問,他們也沒有說,跟歐養娘、知數等杜恒霜以前陪嫁的下人匯合了,一行人沉默地離開了伯爵府。
然后蕭士及去兵部報備,再去毅郡王府參見毅郡王。
來到王府門口,他才看見原來毅郡王已經晉了位,他如今已經是親王了。從郡王到親王,這個跳躍可是不小。
毅親王回朝之后,就馬上和慕容蘭舟成了親。
慕容蘭舟苦等他這么多年,終于嫁給了他,現在慕容蘭舟已經是親王妃了,只比太子妃略差一點。
聽說蕭士及活著回來了,毅親王喜得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從炕上下來,急步跑到院子里迎接他。
“士及!——你小子還真活著!”毅親王一掌拍在蕭士及肩上,激動萬分,想笑,卻笑不出聲,想哭,卻又覺得哭不出來。
來以為戰死沙場的神武將軍蕭士及居然活著回來了!
這個消息如同春風一樣,吹遍了長安的上上下下,甚至波及到整個大齊的朝堂官員當中。
安子常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在京兆尹府嘆了口氣,趁方嫵娘又喜又悲的時候,安子常騎馬離開了京兆尹府,來到郊外自己的田莊。
田莊的院子里,一個白衣女子坐在一張竹椅之上,雙眸含笑看著院墻邊上一株高大的木樨樹,嘴里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另一個青衣女子坐在她身后,手里拿著一把木梳,一邊給她梳頭,一邊道:“霜兒,等下咱們吃拌香瓜。你上次多次了一口,我覺得你是喜愛那個味兒的。”
白衣女子是杜恒霜,青衣女子正是一直陪著她,給她治病的諸素素。
安子常在門邊背著手瞧了許久,才輕手輕腳地走過來。
諸素素回頭對著安子常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別嚇著杜恒霜。
“她還是這樣?”安子常在旁邊蹲下,仔細瞧著杜恒霜。
杜恒霜雖然在笑,嘴里在說話,可是她的目光渙散,毫無焦距。
“……自從知道蕭大哥戰死的消息,她就將自己封閉起來,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諸素素嘆息一聲,將那梳子放下,扶著杜恒霜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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