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夫人的話讓杜恒霜瞠目結舌,她愣了一瞬,才驚訝地問:“怎會如此?是誰進的讒言?”對嫡系視若洪水猛獸,這想法也忒奇特了些……
“還有誰?當然是他的愛妾了。”邵氏滿臉愁苦,一邊拿帕子拭淚。
“真是無稽之談。其實說實話,嫡子庶子都是他的兒子,他的位置,不是傳給嫡子,就是傳給庶子,有差別嗎?真是好笑,庶子就不盼他死了?——若是他要防著你,也應該防著那愛妾吧?難不成,他的愛妾不一樣有兒子?”杜恒霜很是不屑。這些男人的腦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這樣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都想不到。
外院里頭,平哥兒和陽哥兒也跟封裴敦一起吃酒。
封裴敦的兒子們也在這里相陪。
陽哥兒冷眼看著,覺得封裴敦對那幾個庶子,比兩個大一些的嫡子要好太多了,很是不解。他跟邵氏的嫡長子小時候關系不錯,有心要幫他一幫。
等封裴敦把他的那些孩子遣走了,向平哥兒和陽哥兒問起蕭士及的時候,陽哥兒也不客氣地問道:“封伯父,您怎么對那個妾生的兒子,比封伯母生的兒子要好太多啊?是他們不成器嗎?您告訴我,我去教訓他。他從小跟我說得來,應該能聽我話的。”
封裴敦笑了笑,仗著幾分酒意道:“陽哥兒,你既然叫我一聲伯父,我就跟你說實話,咱們男人啊,最要防著的是嫡出那一房。你要知道,若是你突然去了,你的東西都由嫡出承繼,因此他們都盼你早死。——我就偏不如她們的意!”
陽哥兒聽了,筷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一本正經地道:“這話可不能這么說。所謂父死子繼,你要是不想把東西傳給嫡子,還能傳給誰?不就是要傳給庶子?那對于庶子來說。他們也一樣會盼您去死,因為您不死,他們也什么都得不到。而且不僅盼您去死,還要盼他們的嫡兄失寵、去死,才能有他們的份兒,比嫡子惡毒多了。——所以這樣說起來,您也不能親近庶出和妾室。凡是女人,您都要防著,因為她們都會盼您去死。最好也不要生孩子,免得被逼死。”
封裴敦不由怔住了。
平哥兒點點頭。“陽哥兒說的對。咱們大齊的律法《齊律疏議》有云:‘無嫡子及有罪疾。立嫡孫;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子;無庶子,立嫡孫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孫。曾、玄以下準此。’。——就是說。一個家里面,有嫡子有庶子的時候,庶子承繼家產的次序是排在嫡孫之后的。打個比方,一家有兩個兒子,哥哥是嫡子,弟弟是庶子。家業首先由哥哥承繼,如果哥哥死了,或者入獄了,則由哥哥的嫡子承繼。如果哥哥的嫡子也死了。就由嫡子的嫡子,也就是哥哥的嫡孫承繼。只有等這個嫡孫都死了,哥哥的庶弟才有承繼的權利。您看看,從這個角度說,如果庶子想要承繼家業。不只要希望家里的嫡兄死了,還要家里的嫡系幾乎都死光了才能有承繼權。到底誰才是對這個家危害最大的人,不必我們再說了吧?”
封裴敦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這個《齊律疏議》,是大齊的律法,他是曉得的,但是沒有平哥兒知道的仔細。
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平哥兒和陽哥兒將他從牛角尖里喚了出來。
他是士族出身,只不過從十幾歲就離開家族,去往嶺南謀前程。
這些家族里承繼家業的次序問題,經平哥兒一提醒,他就回過味兒來。
但是夢兒這些年的眼藥不是白上的,他又覺得夢兒說得也有道理,嫡子和原配夫人都是盼著他快快死去……但是陽哥兒的引申推論,平哥兒的引經據典,證明庶子和小妾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也都很有道理。
想來想去,他突然恨自己為何有這么多兒子。
以前沒兒子的時候,他只盼能多生兒子,哪怕是婢生子、外室子都無所謂,只要有兒子就行。
兒子多了之后,他卻漸漸害怕自己的位置被兒子取代……
或者,那些立了太子的皇帝,都是他這種心態吧。
可惜他又不是皇帝。真是想太多了……
陽哥兒在心里默默地鄙夷封裴敦。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起來。
杜恒霜帶著兩個兒子離開封府的時候,都不希望再回來了。
這家的氣氛實在是太奇怪了。
“娘,幸虧咱們家沒有庶子、姨娘啥的,不然真是難整。爹那個樣子,說不定也會和那封大都督一樣,過幾年就開始抽瘋,防著這個,防著那個,最后看誰都像是敵人。”陽哥兒笑呵呵地對杜恒霜說道。
平哥兒瞪了陽哥兒一眼,“有你這樣說爹的嗎?回去我去爹那里告一狀,一頓板子少不了你的。”然后又看向杜恒霜,一本正經地道:“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也得小心點兒。若是爹‘臨老入花叢’,老房子著了火,可更是麻煩。——我會幫娘看著爹的。”
“哈!你還說我!你這么說爹,我也去告狀去!”陽哥兒笑著跟平哥兒打鬧,嘻嘻哈哈地十分熱鬧。
到底是年輕人,一旦從一段感情中抽身出來,恢復得也快些。
杜恒霜松了一口氣,笑道:“好了,沒大沒小的。你們的爹還是有分寸的。若是這點分寸都沒有,他也到不了今天的地位。你們爹爹不像封大都督,有家族庇佑,所以就算腦子不清楚也無大礙。而你們的爹,他是什么都要靠自己,一旦出錯,就是滿盤皆輸的下場。他能為咱們一家大小掙下這樣大的家業,還能護住咱們所有人過著人上人的日子,已經很不容易了,做人要知足。”
“是。娘。”兩個兒子忙正色說道。
而封家,自從杜恒霜帶著兩個兒子來做客之后,氣氛就不一樣了。
大都督封裴敦從夢兒的院子里搬了出去,一個人住到外院的外書房。只有自己的親隨伺候,內院的丫鬟婆子一個都不許去他的外書房。
平日里飲食也是由他的人親自照料,杜絕了內院女人可以做手腳的機會。
邵氏雖然無所謂,但是看著封裴敦也疏遠了夢兒,卻是她高興看到的。
她就知道,有了她解決不了的事情,求杜恒霜總是沒有錯的。
夢兒見自己辛辛苦苦數年的努力,卻被杜恒霜幾句話就給摧毀了,也深恨杜恒霜,只是杜恒霜離她的世界太遠。她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報復杜恒霜。
封裴敦住到外院之后。獨寢了幾夜。覺得十分難捱,就找了外院饗客的那些伎子過來侍寢。
沒想到不到半年,他就染了一病,下身奇癢。慢慢長滿米粒大小的紅斑,后來又逐漸隆起,形成黃豆大小的硬結,很快又潰瘍起來。
他開始沒有在意,又因為染病的地方不可告人,就自己用清水沖洗,后來慢慢支撐不住了,開始低熱、頭痛,全身酸痛。
病成這個樣子。他越發害怕內院的那些女人會趁他病,取他命,也不許人告訴邵氏和夢兒知曉。
這樣只拖了半個月,就全身潰爛,躺在床上無比痛苦。
他的下人見勢不妙。才偷偷去報與邵氏知曉。
等邵氏急急忙忙請了郎中回來,才發現封裴敦已經病入膏肓了。
那郎中一看封裴敦的樣子,忙嚇得一退三尺遠,捂著鼻子道:“他這是花柳病,已經沒得治了,趕快處理后事吧!”一邊說,一邊已經奪門而逃。
邵氏聽說是花柳病,頓時氣得面色鐵青,惱道:“把大管事給我叫來!——老爺在外院住了半年,就得了這種病,他這個大管事,是怎么做的?!”
那大管事一直在門外探頭探腦打聽消息。
封裴敦好著的時候,他當然可以不甩邵氏的面子,只聽封裴敦一個人的話。
可是現在知道了封裴敦病入膏肓,連郎中都放棄救治,這個家,接下來該誰當家做主,不用多說了吧?
大管事哆哆嗦嗦走上前來,問道:“大夫人,您有何吩咐?”
“我問你,老爺是如何……染上這種臟病的!”邵氏氣急敗壞地問道。
那大管事忙道:“老爺這些日子,只招了外院饗客的伎子侍寢,并沒有去外面的青樓吃酒。”
那就是出在家里饗客的伎子身上了。
邵氏忙道:“趕快把那些伎子都送到莊子上去,別讓她們跟人接觸,說她們生了臟病,隔離起來。”
大管事忙去處置。
邵氏一刻也不想在這屋子里待,忙忙地吩咐了封裴敦的幾個小廝,讓他們盡心伺候,自己迅速回到自己的院子,給宮里的封娘子送了一封信。
第二天,封娘子就出宮來了,問邵氏:“怎么啦?我堂哥有事?”
邵氏臉色陰郁地道:“他病了。——臟病,郎中讓準備后事。”
封娘子吃了一驚,“怎會如此?堂哥去花街柳巷了?”
邵氏搖搖頭,就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封娘子聽了,也無語半天,道:“那算了,是他自找的沒趣,該!”眼珠子轉了轉,將手搭在邵氏肩上,“……你我好久不見了,進去說話吧。——嗯?”
邵氏半低了頭,跟著封娘子進里屋說話,吩咐外面的丫鬟道:“好好看著門。我和封娘子有要事商談,誰來都不許進。”
那丫鬟知道利害,忙點點頭,去到門口坐著,將大門帶上。
過了一頓飯的功夫,兩人才從屋里出來。
封娘子道:“我先回宮了。你別急,他就快沒了。到時候,我接你去我的宅子里住著,咱們兩人才過得樂呵呢。”
邵氏滿懷希望的點點頭。這幾年,若不是封娘子在她身邊,她真要瘋了。封裴敦傷透了她的心,她看所有男人都如糞土。
幾天之后的一個深夜,封裴敦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
邵氏被人叫醒,并不驚慌,忙吩咐人敲云板,糊大門。給各府報信,包括宮里面。
封裴敦死的時候,他還沒有給自己的兒子請封過世子。
他一過世,封娘子就幫邵氏的兒子遞了請封的奏章上去。
永徽帝看在封娘子面子上,沒有為難封家,順利封了邵氏的嫡長子承襲封裴敦的爵位。封裴敦嶺南大都督的官職,因何嶺南土司有關,也一并授給了邵氏的兒子,不過授給了她的嫡次子。
永徽帝的圣旨和恩賞送到封伯爵府的時候,夢兒才知道已經大勢已去了。
她竟然都不曉得封裴敦昨夜已經過世了!
和邵氏比。她這個妾室果然是附在男人身上的浮萍。
一失寵。或者男人一去。她就什么都沒有了,不由十分痛苦,沖到封裴敦的靈前哭得非常凄楚。
邵氏已經忍了夢兒十幾年,終于不必再忍下去。
封裴敦的葬禮還沒結束。就有流言傳出來,說夢兒以前是封裴敦堂弟的侍妾,還給封儉生過一個兒子,除此以外,她做過妓女的事情,也被人再次挑了出來。
這些事情過了這么久,又一次被提了出來。
以前封裴敦在的時候,他不在乎,別人想搞風搞雨都不成功。現在他死了。這些傳言就起了大作用。
封裴敦的靈前,邵氏一臉悲憤地對夢兒道:“我知道你以前做過堂弟的侍妾,也給他生過兒子,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也忍了。沒想到。你還做過妓女!——別的我能忍,唯獨這一條不能忍。我們封家的門楣,不能被你這種人玷污了。你給我走!帶著你的兒子,遠遠地離開封家,離開崇康坊!”邵氏指著大門說道。
夢兒大驚失色,撲倒在邵氏跟前苦苦哀求:“大夫人,我沒有……我的兒子都是大都督的種,不信您可以滴血驗親!”
“不必了。這些事情,說穿了就不好了。”邵氏淡淡搖頭,“來人!把夢兒和她生的兒子趕出去!——當然,你在封家這么多年服侍老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不白趕你走。這里有一份長安南城的房契,還有一千兩銀子,你拿去,帶著孩子好好過日子吧。但是封家確實容不下你們了。”
《唐傳奇》里面的《霍小玉傳》,就是她的王爺爹一死,她和她極受寵的舞女姨娘就被嫡母和嫡兄趕出家門,也不許她用他們家的姓,后來霍小玉淪為教坊暗娼。
《齊律疏議》就是《唐律疏議》,這是里面的原文。俺一直說的“嫡庶分明”,就是從法律制度上來說的。就跟現代社會的“一夫一妻”制一樣。嫡庶分明從法律制度上來說,就是嫡出相對于庶出,有絕對的繼承權,所以有這樣法律制度的社會背景,就是“嫡庶分明”。秦漢唐都是這樣的背景,宋以后,法律明確規定諸子均分家產,明清更是如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嫡庶已經沒有差別。嫡子和庶子在財產繼承上,沒有優勢。所以嫡庶之間的矛盾,其實在明清時期沒有大家想象的那樣激烈。嫡庶矛盾最激烈的,還是唐宋時期。那時候的爭斗,真是要死人才見效的。從法律制度的規定就能看出端倪。所以有些人不要看見俺寫了一些家庭里面的嫡庶爭斗,就說跟俺“嫡庶分明”的設定不合。俺只想反問一句,親,如果你看現代文,在作者說設定“一夫一妻”的背景下,看見了男人有小三,包二奶等情節,會不會也說作者亂寫?會不會大罵作者,明明設定“一夫一妻”,怎么會有小三?!呵呵,是不是很荒謬?——不說了,今天只有一更。就算不投粉紅票,俺也愛你們。俺的脾氣是不是好了很多?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