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沒兩日就帶來了好消息,流民里面幾個帶頭的都對“劉主簿”提出的安置方案很是滿意,紛紛表示只要縣衙下令,他們一定帶頭響應!
當然,這幾位里頭也有精明的人物,提了點額外的小小要求,比如說:先抽簽決定各戶人家在哪里蓋房子,再動工,說是這樣一來,那家人知道蓋的是自己家的屋子,必然更用心;又比如說,新開墾的荒地,頭一年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收成,不如就免一兩年稅賦吧?再比如說,又是蓋房子又是開荒,這么忙碌,哪里還能抽出時間來幫人服役?反正本地那些百姓年年都要服役的,也就不必他們多事了吧?如果真要做,也不是不行,但除了包伙食,還是要給點工錢的好,總不能叫人白干吧?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青云心里明白,如果先決定了哪家人住哪塊地,那除了那戶人家的成員以外,能有幾個人會用心幫他們蓋房子?新開墾的荒地確實有顆粒無收的危險,但如果直接免了稅,現在正缺錢的縣衙能答應嗎?幫本地人服役,本來就是為了換取民間存糧以解糧困的法子,如果連這種事兒都不答應了,難道這些流民們還愿意自包伙食?至于工錢,如果縣衙發得出銀子,現在也不必遲遲不敢有所動作了!
青云將事情告訴劉謝時,私下抱怨:“這世上精明人也太多了,誰都想多占便宜,少做事,可天上又不掉餡餅兒,他們也想得太美了吧?”
劉謝笑道:“他們幾個在山上落草,都是領頭的大當家,自在慣了,哪里肯受苦?你大可放心,即便他們不滿意,其他流民也未必會聽。若不是被逼到了絕路,誰會放著光明前程不要,只隨幾個人的私心非得跟官府作對呢?”
青云想想也是,便笑說:“既然民意也多是贊成的,現在就看周縣令的意思了。又不用花什么錢,他如果還要優柔寡斷,那還不如回家當公子哥兒算了!”
劉謝嚇了一跳:“你這孩子,胡說什么?也不怕被人聽見!”
青云向他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的,心里卻已拿定了主意。
周康沒想到劉謝會連民意調查都幫著做了,吃驚之余,也有幾分埋怨:“你的提議還有不少需要商榷的地方,怎么就把風聲泄露出去了?這不是要催著我照你的意思辦么?!”
劉謝心中惶恐,忙恭敬道:“卑職不敢,只是大人常擔心流民不服管教,不愿接受縣衙安排,因此卑職才想著悄悄打探一下他們的口風而已。大人放心,他們并不知道縣衙的打算,只知道可能有房子住,有田可耕罷了。”
周康心下還是有些不悅,隨意說幾句話就打發他下去了,然后坐在桌邊,翻來覆去地看劉謝呈上來的計劃書,心中糾結。
劉謝為人老實,也有真才實干,而且真心為百姓著想,確實是個好幫手,只可惜不夠機靈,也太心軟了,流民與治下的百姓是不同的,對他們太好,那真正在他們治下的百姓又何辜?他雖對蔣盧兩位先生并不完全信任,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對劉謝的評價很有道理。
劉謝對周康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只是覺得要做就做到最好,都已經到了這一步,縣令大人每天又“忙”,沒法將心力都放在這一件事上,他索性就多做一些吧。
于是,在青云的幫助下,他又在私下向城中幾個熟悉的人探了口風,詢問他們關于拿糧食來抵徭役的看法。大多數家境殷實的人都沒什么意見,反正他們每年都要花錢免役的,但有幾個身家平平的就另有想法了。因為服徭役的人如果在法定的服役期結束后,繼續工作下去,是可以領工錢的,在農閑時期,這是一筆不錯的收入,他們不想將這份收入讓出去。
劉謝將這部分人的意見記了下來,打算對原有的方案做點小修改,只有那些愿意花錢免去徭役的人,流民才會代替他們做工,其他人則照舊不變。
青云又開始忙起了畫房屋圖紙。她不是建筑專業出身,原本對這種事可以說完全外行,但此前同福客棧草建時,她還沒認劉謝做干爹,便天天跟著王掌柜、木匠尤金寶和泥瓦匠馬老二他們混在工地上,這古人建房子的方法,她各方面都知道一些,加上那段時間眾人為了蓋房開店,已經研究過不少省錢法子,她如今就都利用上了。
當初因為不懂燒磚,又不認識懂行的人,所以他們選擇了蓋木屋,如今有清河縣衙出面,找幾個燒磚的匠人,那是易如反掌!如果縣衙免了這些匠人的徭役,說不定連工錢都省下來了。燒磚的泥可以現挖,她知道縣內有不少地方早有磚窯,不管是重建一個,還是利用舊窯,都是縣令一句話的事。
木材可以直接利用雜木林子。如果不是有必要,她也不想做破壞環境的事,但如今這五千多人的命比雜木林子要珍貴,反正清河三面都有山,山上都是樹,只要不是珍稀樹種,或是經濟價值較高的樹,砍掉一部分也問題不大。尤木匠當初想出了不少最大限度利用木材的法子,就讓他將經驗傳授給大家吧!
清河周邊氣候都偏干燥,但因為有幾條河流,因此氣候條件還算理想,歷史上沒有發生過地震,最嚴重的一次洪水也沒淹進縣城,只把碼頭邊的河東鎮給淹了,大風大雨有過幾次,塌了幾間土房,飛走了十來戶人家的屋頂,死的人都是在露天里被風卷來的東西砸了頭,或是掉進河里被水卷走的。青云來回考慮了很久,覺得木材加紅磚,再加茅草屋頂,蓋的房子在安全方面也差不多了。
根據劉謝清點出來的清河縣不可耕種荒地面積,以及流民的戶頭數,他與青云合力商定一間院子占地兩百平方米,也就是三分地。她又設計了幾種最省材料的房屋式樣,都是怎么簡單怎么來,長方形的屋,每戶一式三間,一正二偏廂,都有六根支撐的粗柱子,分別在四角和中線上,里頭如何間隔,就讓各家人自己用木板解決。籬笆都用細樹枝或竹枝建,灶臺統一在院角盤。只要將材料都加工成差不多的大小,再按照設計好的方法組裝起來,釘緊、上榫,完全就是流水線作業。只要一切順利,差不多三四天就能蓋好一整個院子。流民人手有這么多,又曾經有過蓋窩棚的經驗,想必兩個月內就一定能將所有院子蓋出來了,正好趕上清河本地的雨季。
流民如今人口一共是五千出頭,四百余戶,除去只剩下單身漢的、孤兒以及孤寡老人,多數是夫妻帶著孩子的組合,也有十來戶人口超過二十的大家族。對這樣的家族來說,三分地略嫌小了點兒,青云倒想建議他們分家,反正分房子分地都是按戶頭分的,還可以多占點地方。而劉謝也覺得,流民落草為寇,多以鄉黨親友為主,如果能讓大家族分家,再利用抽簽的方式把他們不知不覺地分開來,對控制流民中的不安分人士十分有用。
青云對此不置可否,只將精心畫好的圖紙以及補充的計劃書再次整理好,交給劉謝帶去給周康。她已經累好些天了,想得腦仁兒發疼,得好好歇一歇。
曹玦明提著兩包藥來看青云,從高大娘處得知她大白天就睡下了,心里就有些難受。高大娘說:“青姐兒向來是個勤快孩子,若不是這幾天幫著劉主簿算算數、寫字兒累著了,也不至于大白天就睡下了。小曹大夫,我這就叫她去……”
“不必了。”曹玦明連忙攔下她,笑道,“我也沒什么事兒,不過是見她近日辛苦,想著她年紀小,身子弱,萬一累壞了身子可怎么辦?這里有兩包補藥,勞煩大娘熬給她喝,每日早晚吃一付,吃完了我再送來。”
高大娘接過藥,連聲嘆道:“小曹大夫真是好兄長!咱們青姐兒得您照應,真是天大的福氣!”
曹玦明勉強笑著告辭離開了,心里卻一抽一抽地,回到自己屋里,就坐著不動,沉思了許久。
太陽西下,天色暗了下來,麥冬拿著燭臺進屋,見他呆坐,神色頓時沉了沉,輕聲勸他:“少爺,您這是怎么了?”
曹玦明動了動,仿佛剛剛醒過神來似的,笑了笑:“沒什么,大概是……累了吧?”
麥冬皺皺眉,決定開門見山:“少爺,送去姜家的信已經出發三月了,差不多該跟姜姑娘透口風了吧?總要讓她知道姜家不會來接人,我們才好勸她啊!”
曹玦明有些不自在地道:“急什么?才三個月罷了。你瞧青姐兒哪里象是心急的模樣?況且她近日有正事要辦,且等她事兒完了再說。”
麥冬不以為然:“她雖是好心,但流民安置這種大事兒,自有官府擔著,與她什么相干?她不過就是想讓劉主簿高升罷了。您就不怕劉主簿果然升遷了,姜姑娘有了靠山,就不想走了?少爺,眼下可不是心軟的時候!”
“我沒有心軟!”曹玦明低吼一聲,眼睛緊緊盯著對方,“我只是覺得眼下還不是最好的時機而已!你也看見了,她如今全副心神都在流民安置的事上,就算勸她離開,她也不會答應的!反而叫她疑心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加重了語氣,仿佛既是為了說服麥冬,也是為了說服自己:“該怎么做,我心里有數。等到最好的時機來臨時,我絕不會動搖的!”
麥冬欲言又止,但還是閉了嘴,轉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劉謝再一次獻上修改過的計劃書,這一回設想得更全面了。周康看了也無話可說,反而覺得劉謝這人雖軟弱些,卻有股子一往無前的勇氣,倒也算是難得。況且他的設想十分周到,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很仔細,可行性也很強。若真照他的法子做,縣衙也許用不著花什么錢,就能把流民安置好了,順便給清河添上幾百戶良民,用不了幾年,就能給縣衙增添數千兩的錢糧收入。
他幾乎已經要點頭同意了,只是最后關頭還是矜持了一下,笑容滿面地打發走了劉謝,便叫來蔣盧兩位師爺,正色道:“先生們還是覺得劉謝的想法不周全么?依我看,這已經不錯了。再拖下去,流民又出了亂子,他們固然沒了活路,但我臉上豈是有光的?我受了冤屈,被貶至此地,正該做一番事業,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才是。瞻前顧后,優柔寡斷,豈是大丈夫所為?!”
他轉向蔣友先:“我知道先生前些日子在外時曾被流民沖撞,受了委屈,但先生不曾受傷,那沒眼色的流民又已經被收押監禁了,先生若還要遷怒其他流民,未免太過了些!”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蔣友先本就不是心胸開闊之人,又一向自視甚高,聞言臉色就有些難看。
盧孟義連忙幫著打圓場:“大人誤會了,蔣兄只是怕事情倉促,劉主簿設想得不夠周全,日后若有后患,反而連累了大人。其實朝中有侯爺打點,大人只要不出差錯,三年后自然得以高升,大人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周康不以為然:“什么都不做,只靠岳家提拔,我豈不是太無用了?況且劉謝設想得已經夠周到了,再拖下去,又有何益處?此事已定,就這樣吧!”
蔣友先還想說什么,被盧孟義暗暗拉了一把,只得忿忿地閉了嘴。待出得門來,他忍不住向盧孟義抱怨:“一個小小的吏員,也想騎到我們頭上了,盧兄你倒也好胸襟!”
盧孟義微笑道:“蔣兄稍安勿躁,不過是幾個流民罷了,若真安置好了,也是大人的功勞,侯爺想必也會為此高興的。你我的當務之急,是把侯爺交待的東西找到!除此之外,一點虛名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