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致和沉默了很久,方才開口問:“你最初意圖嫁禍周康時,可知道蔣盧二人的來歷與用意?”
鐘淮忙道:“卑職只知道他們是周大人倚重的幕僚,聽說是周大人的岳父虞山侯推薦來的。他們常常勸說周大人收攏縣衙大權,排擠卑職與劉主簿等佐貳官,因此卑職對他們很是厭惡疏遠,平日也不怎么與他們來往。不過他們想要進入淮王別院一事,周大人是反對的,因此卑職猜想周大人與他們并非一路。”他頓了一頓,“若他們是朝廷派來的,行事怎會如此鬼祟?既然不是朝廷的人,那自然是知道那別院秘密的人了,卑職猜想,他們有可能……跟那位主審官員一樣……”
喬致和挑了挑眉,替他接下了后面的話:“都是淮王余黨?”
鐘淮又磕了幾個頭:“卑職自知有罪,當初實在是不知輕重,只當自己所為不過是給淮王的余黨添點小麻煩,出一出當初受的氣,又給周大人一家添了堵,卻從沒想過會害他惹上謀逆大罪!外頭人都說,周太太娘家是侯府,在京城里有權有勢,那些淮王余黨明知周大人的來歷,怎敢對他胡來呢?后來周太太帶著兒女來了,周公子想要進別院,竟對周大人連哄帶騙,分明與蔣盧二人是一路,興許虞山侯府才是與淮王有勾結之人,那他們就更不可能對自家女婿做什么了。卑職真的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喬致和冷哼一聲:“你就沒想過告發他們么?朝廷正在追查淮王謀逆之事,但凡查到有嫌疑的,必會從嚴查辦,你竟然隱而不報?!”
鐘淮低頭道:“卑職不敢……且不說周太太娘家是權貴,即使真告上去了,又能如何呢?淮王是天皇貴胄,去年他這謀逆大案鬧得天下人盡皆知,最龖后也不過是圈禁了事。萬一將來皇上開恩,又將他放了出來,卑職不過是淮城府轄下區區一介縣丞,如何承受他的怒氣?所以……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喬致和不屑地瞄了他一眼,心中很有些怒其不爭的意思,但也明白。他長年在淮王藩地里做官,心中有所畏懼是合情合理的,也不多與他計較,直接問:“你都從別院暗室中拿了些什么?”
鐘淮忙答道:“都是些沒有印記的金銀珠寶,卑職也不是傻子。絕不敢去碰那些違禁之物的!只是……當中并沒有什么要緊的東西,興許是那位主審的官員拿走了也未可知。大人若不信,卑職這就把清單列出來。那些金銀珠寶,除去部分金銀在這一兩年里花費了以外,大多數都讓卑職的兄弟……在那晚上送過來了,便是有剩下的,也只是區區幾件。大人若不信,卑職愿修書一封,捎給拙荊,讓她把東西都送過來。”
喬致和擺擺手:“那就這么辦吧。你先回牢里去。待我查明案情再說。”
鐘淮面露苦笑,又磕了個頭。鐘六在旁擔心不已,暗暗垂淚。但也知道,欽差大人知道真相以后,絕不可能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將鐘淮無罪釋放的,如今也唯有指望他能高抬貴手,看在鐘家人順從的面上,結案時對鐘淮從輕發落了。
姜七爺等人帶著鐘淮去寫家書,過后會直接將他送回牢中,鐘六也跟著同去,預備拿到家書就在差役的押送下返回清河縣城。現場只剩下青云、周楠、曹玦明等人。喬致和總算將目光轉移到他們身上了。
不等他開口問話,周楠率先問道:“喬二爺,鐘縣丞的話已經證明了我父親是無辜的,您打算幾時放了他?”
喬致和不答反問:“周姑娘,你可知道在這樁案子里頭,你母親,你哥哥,還有你外祖父與舅舅他們,都做了什么事么?”
周楠一窒,低下頭去,紅著眼圈哽咽道:“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但是……但是……”她咬著唇,說不下去了。哪怕她至今還不確定外祖父家是否真的參與了淮王謀逆,他們想要拿周康做替罪羊的意圖是非常明顯的。兩邊都是至親,她實在說不出口。
喬致和冷冷一笑,道:“蔣友先逃離清河后,就到了淮城,如今就在我手里。”沒有理會周楠等人驚訝的目光,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據他所言,虞山侯父子當年參與了淮王謀逆,但手中既無兵,也無權,因此只是淮王一黨中的小人物而已,沒有做什么明顯的謀逆之舉,淮王事敗后,自然也沒人發現他們的行徑。這兩年他們一直安分守己,本以為可以逃過一劫,只是擔心當年舊事為人所知,尤其是淮王手上有一份投名狀,上頭有所有同黨的親筆署名,若落到朝廷手中,虞山侯府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禍!”
周楠的臉色已是一片慘白:“他們要進淮王別院找的……就是這東西?”
“不錯。淮王被擒前,曾命親信手下出逃。那人逃到清河境內便消失了蹤影,一日后,又在從清河上京的路上被人發現,當場就死了。若說他曾經將什么要緊東西藏了起來,極有可能便是在淮王別院里。據蔣友先所言,虞山侯趁著你父親周康被下放的機會,打通關節讓他到清河任縣令,再派蔣友先與盧孟義二人隨行,到了清河后,他們以幕僚身份作掩飾,曾搜索過清河縣境內所有與淮王有關系的地方,發現最有可能藏了東西的還是淮王別院,因此才會想方設法要潛進去。”喬致和頓了頓,“他們失敗了,只好修書給虞山侯,虞山侯就將你母親與你兄妹二人派了過來,就是為了讓你哥哥想法子進入淮王別院。事實證明,這個做法很有效,他們也進去了,只是沒想到,盧孟義會出了紕漏,竟叫人當場發現……”
周楠全身都在發抖,似乎已是搖搖欲墜。青云見狀不妙,連忙攙住了她。只聽得她顫聲道:“母親和哥哥……從頭到尾……都知道?!他們既然知道……瞞著父親也就罷了,如今……竟然還要拿父親做替罪羊?!他們怎能……他們怎能如此?!”
“怎么回事?”喬致和馬上發現了她話里的關鍵信息,“你說你母親與哥哥打算拿你父親做替罪羊。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楠撕心裂肺地伏在青云肩頭哭泣,全身近乎痙攣,完全無法回答他的話。喬致和盯了她半晌,見她已經哭得幾近昏厥,有些不悅地抿了抿嘴,便將視線轉到青云身上。青云怔了怔。只覺得他的眼神格外凌厲,好象在示意著什么……
曹玦明上前一禮,小聲說句“得罪了”,伸手去給周楠把脈,不一會兒便抬起頭來對喬致和道:“周姑娘傷心過度。怕是有些虛脫了。大人還是等她平靜下來再問吧。”
喬致和面無表情地擺擺手:“隔壁廂房無人,扶她過去歇一歇吧。眼下為不打草驚蛇,還是別讓她回家的好。”
曹玦明沒反對。只是小聲囑咐青云:“我去給她弄些藥來,妹妹扶她過去,安撫一下,讓她喝點熱茶水,最好是讓她歇一歇。”
青云點頭,扶著周楠往外走,中途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喬致和,見他還盯著自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心想他那眼神莫非是在暗示她去問周楠?不知怎么的,雖然他沒有開口。但她總覺得他就是那意思……
到了廂房里,雖然床鋪家具都很簡單,但用的鋪蓋什么的倒不是便宜貨。果然不愧是國公府公子的地方嗎?青云依曹玦明的囑咐扶周楠在長榻上躺下來,又給她倒了杯熱茶水。周楠稍稍平靜些了,但還是抽泣不已。
青云看著她喝了茶,小聲問:“你是聽了喬大人在大牢里對周大人說的話,才知道你娘和哥哥的想法的吧?是不是擔心會連累司獄,才不肯向喬大人坦白?”
周楠看著她,眼圈又紅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不是的……我回去后見到了哥哥……是他告訴的我……”
青云有些吃驚:“你哥哥不是在清河嗎?”
周楠便將今日離開司獄司大牢后的經歷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青云有些吃驚:“就算你娘為了你外公,拿你爹當替罪羊,也不算奇怪,畢竟那是她親爹,可你哥哥怎么也……”
周楠咬牙:“他是糊涂了!沒有了父親,他算什么?!他以為皇上和朝廷百官會那么容易受騙么?!到頭來,還要把他自己給搭進去!”
青云只得安撫她:“放心,喬大人知道實情,不會相信你哥的話的。”
周楠又落淚了:“我該怎么辦?父親還不知能不能平安脫罪呢,母親與哥哥又犯下這等大錯,喬大人問起,我都不知該如何說……那種是我的至親,他們可以不念親情背叛父親,我卻不能……”
青云拍拍她的手,想了想:“我去跟喬大人說。”周楠猛地抓住她的手,雙眼瞪得老大:“你不能去!”青云白了她一眼:“你醒醒吧!這種事,你以為真能瞞得過他?他的智商顯然不是你娘你舅和你哥哥這種檔次能比的好嗎?今天在大牢里他說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娘在他面前就象是跳梁小丑,放著不管只會害你一家人陷入更糟糕的境地,如果你表現得合作一點,你爹也老實一點,或許人家喬大人還會看在你們父女面上,對你娘和哥哥從輕發落呢!”
周楠不禁悲從中來,漸漸地松開了手,翻身背對著青云埋頭大哭。青云道:“別太傷心了,事情會到今日的地步,并不是你造成的。你們一家子,你爹還在牢里,你娘和你哥哥又出了事,要是連你都倒下了,誰還能支撐這個家?”周楠沒有回應,只是低低地哭泣著。
青云見她只是哭,沒有了先前痙攣的癥狀,稍稍放下心,走出房間回到剛才審案的地方,喬致和已經坐在那里等候多時了,姜七爺與另一個陌生的書生模樣青年男子坐在一旁陪伴。
青云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看向姜七爺的視線,心想難怪之前自己見到他時,會覺得有些面善,仔細一想,他也是圓臉細長眼、笑起來眼有些彎的相貌,跟她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只不過是長著胡子,又是男人,她早前沒想到罷了。難道他真的是她的叔伯輩?
喬致和見她進來,直截了當地問:“周姑娘都說了些什么?”
青云向他們行了一禮,低頭把周楠的話復述了一遍,不過沒有提今天探監一事,免得給司獄惹麻煩。
喬致和聽了冷笑:“王慶容真把人當傻子了,其實她自己也是傻子,王慶山是什么貨色?若他真有些許聰明才干,也不至于在六品小官任上蹉跎了近二十年,也未能升遷了。當初他能得到那個官職,也是靠家門恩蔭,不過是個庸人而已。王慶容居然聽他的話?哈!”
青云見他心情似乎還好,大著膽子問:“喬大人,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都是虞山侯府的人在搞鬼,周大人是冤枉的,我干爹在事發時更是不在清河縣城,完全與此事無關,不知您能不能……”
喬致和轉頭看向她:“小姑娘,你很有膽子呀?本官還沒追究你隱瞞證據一事,你倒跟我提起要求來了?”
青云眨了眨眼,低頭道:“我說有證據,也就是那份首飾圖紙而已,其他的都是我推測出來的,圖紙也不在我手上。”便把文房店老板的事說了,又道:“要不是我因緣巧合遇龖見鐘縣丞買淮紙,還是死貴死貴的那種,后來又讓我看見了真的首飾圖,我也想不到這種可能。所以,不是我隱瞞不報,實在是沒有足夠讓人信服的證據,我一介平民,怎敢去告官?”
喬致知盯了她好一會兒,見她始終一臉鎮靜,眼觀鼻,鼻觀心地肅立,心下倒有些詫異了,再聯想到她先前能看懂他目光中隱含的指示,并在照做之后,很快就回過頭來稟報,可見她必然很懂得察顏觀色。
一般平民出身的小女孩兒,到了這年紀已經知事了,即使能從蛛絲螞跡中推斷出別人做的事,在見他這種身份高高在上的官員時,也未必能始終保持鎮定。而這個小女孩不但能做到,說話還挺有條理,甚至在面對他的質詢時,還能為自己辯白,斷不可能是尋常小門小戶能教養出來的。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