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又值暮春時節。
青云打開窗戶,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只覺得鼻間滿是花香。
這個小宅子原是當年她在低價買來的荒地上蓋的,前店后宅,大部分都租出去了,只剩下這一個小宅子,就留給自己住。這小小巧巧的五間房,她一個人住是綽綽有余了,閑暇時還從山上移了幾株花樹、果樹到院子里來,又在窗下種了一大片玫瑰與金菊,春天里百花開放,她搬一張竹制的躺椅放在院中樹下,一邊聞著花香看書,一邊喝茶吃點心,日子別說有多美了!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一個打扮樸素利落的中年婦人出現在前頭店面通往后院的小門前,滿面是笑地問青云:“大姐兒,方才魚販子送了新鮮魚蝦過來,我瞧著有一簍河蝦個頭又大,又新鮮,拿來做湯頭可惜了,姐兒要不要留下,回頭送給劉主簿嘗嘗?”
青云忙離開窗戶,從門里走出來笑道:“多謝嬸子想著,我就照市價給錢,你可別推辭。”
那婦人嘆道:“我知道劉主簿的規矩,可若不是你們父女倆,我妯娌兩個也沒本錢租下這個小鋪面做生意,更別說大姐兒還教給我做面的法子,湯頭的秘方,如今鋪子能有這么好的生意,我們妯娌倆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都是托了你們的福,難道一點謝禮還不許我送么?”
青云笑道:“這有什么好謝的?你的鋪子,我雖說出了本錢,但也參了股,賺得的錢我都能分紅,一點兒都不吃虧。兩位嬸子又勤快又能干,能跟你們合伙,是我的福氣。你若還要送什么謝禮,那就是與我生分了。”
那婦人又是笑,又是感嘆。最終還是沒有再拒絕,但回頭她把那簍蝦送來時,雖然是按照市價算錢的,卻把那差不多十斤重的蝦說成只有六斤重,還說竹簍占的價量大,無論如何也只肯收六斤蝦的錢。青云想想這點小錢就不跟她們計較了。也就隨了她的意。
婦人歡歡喜喜地走了,好象得了什么天大的好處似的。青云看著那簍蝦,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一個人吃不完這么多蝦,但這等河鮮又不能久放,偏這兩天不是休沐日。劉謝又不會過來,沒法找人幫忙。青云想了想,決定把蝦送周家去。周家如今只有周康與周楠兩個主人在。下人也不算多,因就住在縣衙后衙,這兩年終于搬進了主簿宅卻仍舊是獨居的劉謝時常會到他家蹭飯吃,把蝦送過去,午飯就直接在他家解決算了!
青云尋了根繩子出來,把盛蝦的竹簍綁好了,提在手里,走出兩步。又到窗臺下折了幾枝玫瑰花,找個白瓷瓶子灌了水插好,又拿了點東西。便一手抱瓶,一手提簍,往院門方向走。到了前頭鋪子里。招呼一聲正在忙碌的兩個婦人:“嬸子們,我出門了,煩請你們幫我照應一下后頭,別讓人進去。”婦人們忙應了,青云便放心地走出鋪子。
街邊停著許多帶有一個簡單木頭小車廂的驢車,其中一個車夫見青云出來了,忙牽著驢過來了:“姜家大姐兒可是要出門?”
青云也認得他,點了點頭:“我要到縣衙后街一趟,辛苦你了。”隨手將瓶子和竹簍往車里一放,便掏出五個銅錢投進車邊的小竹筒里。那車夫見了笑道:“大姐兒還給什么車錢?就這幾步路,我送你一程就是。叫別人知道我載大姐兒還要收錢,他們定要戳我脊梁骨了!”
青云笑笑,爬上車里坐好:“這是規矩,怎好破壞?若我免費了,明日別人也要免費,后日你們就別做生意了。你要是感激我,就把車趕得又快又穩,我坐得也高興。”
“好咧!”車夫歡喜地大聲應下,跳上車轅,趕著那驢往城門方向去了。
這兩年里,這種驢車在清河全縣境內可說是大行其道,聽說都發展到淮城去了。這是周康為了給流民們多找幾個謀生的路子想出來的,又縣衙出資購買一般的驢子,并讓木匠制造這種比較簡單的車廂,裝在驢子后頭,出租給流民做載人的買賣,就象是現代的出租車,每里地收五文錢,十里也不過是五十文罷了,足夠從縣城到幾個近郊的村莊去,若是花上一百文,周圍幾個遠些的大鄉鎮也能去得,最適合縣城的小老百姓訪友辦事走親戚了。本地百姓只要不是家境太窮的都能負擔得起,而對一些沒有技能傍身,又未能分到土地的流民來說,卻是一個極好的營生。他們只需要每月向縣衙繳納二百文的驢車使用費就行了,當然,如果驢和車有損壞,是要按市價賠償的。
周康經過兩年前那一劫,如今已經歷練出來了,不但在民政事務上積累了許多經驗,做事也干脆利落許多,那股子書生氣雖然還在,但他性情卻變得圓融些了,不再死守書本,為百姓做事也更加用心。如果他能在清河多待幾年,對本地的百姓來說可說是個福音。
當然,他這兩年能有這等成績,自然少不了劉謝的鼎力相助。后來補上鐘淮那個縣丞缺的,就是曾經代理過清河縣令的那一位,也是個明理之人。他們三人同心協力,又有被周康回聘作幕僚的鐘淮在,四人將清河治理得欣欣向榮,躍居淮城府轄下第一富縣,實在是局面大好。
只是如今周康三年任期已滿,不過因為朝廷遲遲未有調令下來,他才會繼續待在清河縣罷了。雖然周康在清河干得不錯,但他這種出身資歷的人,大概也不會滿足于一輩子做個七品芝麻官吧?
想到這一點,青云心情就有些復雜。這幾年與周康相處下來,他也算是個方正慈愛的長輩,她自然是盼著他能高升的。可他若是一走,后來的縣令就未必有這么好說話了,劉謝的前程也會變得朦朧起來,這事兒可怎么辦呢?
青云還未感嘆完,驢車已經停在縣衙后街口處。車夫有些抱歉地道:“大姐兒,這后街住的都是官家人,上月縣太爺才頒布了法令。不許閑雜人等進后街擺攤子,我若進去了,不知官差可會趕人,只好辛苦你多走兩步了。”
因為清河縣城內市面日漸繁榮的關系,做生意的小攤販確實多了許多。縣衙后街住的人多數家境小康以上,又是有權有閑的人家。小攤販們都樂意到這里招攬生意,結果把整條后街擠得滿滿當當的,上個月王小四渾家不小心,點著了家里的柴火,慌忙跑出門去叫人救火。結果來的人差點兒被堵得擠不進來了。周康因此就頒布了后街禁止小攤販出面的法令,高大娘前些天還抱怨呢,如今她腿腳弱了許多。卻連買包線買根針,都要走出街口去,實在不方便得很。
青云笑著帶上東西下了車,先往高大娘家去。她特地給高大娘捎了幾包線和一大包針過來,高大娘見了,歡喜得象什么似的,連聲要她留下來吃飯:“我叫鄰居家的小子去市上買一只雞來,我有別人給的才曬干的蘑菇。用來燉雞最香了,還是那年你在家里住時,教我的做法。”
青云笑道:“大娘不必急。我明兒還來看您,到時候我陪您做蘑菇燉。今日我得了人家送的一簍蝦,正想給周家送去。飯也在他家吃,就不能陪你了。”
高大娘看了那簍蝦一眼,哂道:“我就不知道你們怎的這么愛吃這個,我聞著就嫌腥!也罷,你去吧,明兒一定要過來!”又包了一包曬干的蘑菇要青云帶走。
青云笑著離了她家,才進了縣衙。周楠正好在家,見了她來,便把賬本丟在一邊,笑道:“好俊的玫瑰花兒!我早覬覦你家的花了,今日也算是心愿得償!”接過花瓶深深吸一口花香,便交給了丫頭:“擺在我屋里,就放在窗臺底下那張我平時練字用的大案邊上。”丫頭抱花而去,她又轉頭對管事婆子道:“我眼下有客,你先去吧,照我說的去賬房支銀子買上三日米面,三日后再說。”管事婆子恭恭敬敬地應聲,向她與青云分別行了一禮,便要退下。
青云將蝦交給那婆子:“別人送的,煩大娘送到廚房去,午飯時做兩個菜來。”周楠歪著頭問:“你這是打算來我們家蹭飯?劉叔也來么?那我可得吩咐廚房,正經做幾個拿手的菜來,省得叫你這吃貨行家小看了,也丟咱們周家的臉。”
青云撲哧一聲:“你還記仇呢?不就是那回我下廚做的菜贏了你嗎?你那時候嬌滴滴的,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蘿卜和人參都分不出來,哪里懂得做菜?輸給我是應該的,居然記到現在!”
周楠正色道:“我不是記恨,你平日常下廚的,我偶爾吃過幾回,都覺得你在廚活上頭著實有慧根,有幾樣菜色,連我們家用了幾十年的老廚子都做得不如你好。難得今兒你送了菜到我們家,若不叫他們正經拿出點真本事來,豈不是叫你小看了?”
青云也不爭辯,徑自在桌邊坐下。廚藝上她其實并不十分精通,但生在現代,手頭也算寬松,她可以說是吃遍全國各地八大菜系并世界各國佳肴,又是一人獨居,周末時也嘗嘗親手做幾道好菜犒勞一下自己,與其說她很會做菜,倒不如說她知道許多古代人不知道的烹調方式與調味方法,眼界寬些,跟一般人比起來,顯得要高明些罷了。真要跟那些極為優秀的名廚相比較,她是拍馬難及。
丫頭送了香茶上來,青云喝了一口,看著周楠手邊的賬簿,含笑道:“我看你現在是越發能干了,剛開始你決定一個人留下來陪周大人時,身邊也就只有幾個丫頭婆子幫忙,連個教導的人都沒有,可以說是手忙腳亂,現在卻已經游刃有余了。”
周楠笑笑:“這都是被逼出來的。經過那樣的事,難道我還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回到母親身邊做乖女兒?而且母親一心牽掛外祖母和舅舅們,對我更是生了厭棄之心,恐怕未必愿意留我在身邊。父親一個人在清河,我如何放心得下?倒不如陪他一道回來算了,還能過幾年清靜日子。”她又向青云道謝:“那段日子多虧你照應了,若不是你告訴我從哪些店鋪可以買到又好又便宜的東西,我一定會更加狼狽的。”
青云笑著擺擺手,想了想,又問:“周大人如今已經三年任滿了,淮城那邊好象一直沒什么消息,京里也沒有信來嗎?是不是因為兩年前那件事,周大人開壞了評語,所以要再留任三年?”
周楠嘆道:“誰知道呢?我們家如今在京城也沒什么助力了。父親幾位交好的同年都外放為官了,他的恩師又告老榮養。至于王家那邊,自從我外祖父與大舅舅相繼病逝,二舅舅又被人捉住把柄貶到偏遠之地,我外祖母、母親和哥哥他們便失了依靠。如今旁支那邊出了新侯爺,聽說待外祖母他們不大客氣,他們在京城里也是艱難度日,哪里還有余力管父親?”
青云只有沉默以對。過了一會兒,周楠先開了口:“我聽父親說,即便他真能升遷,也不會被調回京城去。這么一來,依我的意思,還不如留在清河呢!至少這邊的日子是真的舒心,也就是父親在品階上有些受委屈罷了。京里的日子,表面上看著富貴,其實人人都是勢力眼!從前外祖家還風光時,他們都把我當成是真正勛貴家的千金小姐一般交好,哄得我也以為自己身份高貴了,誰知外祖父一出事,便人人都當我是丫環賤婢一般!我才懶得看他們的嘴臉呢!”
青云便安慰她:“世上永遠少不了目光短淺的人,你跟他們計較什么?早些認清楚這些人的真面目,你還能少受其害呢!”
周楠笑著點頭:“這話說得不錯。”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周楠眼看著飯時快到了,便命人到前頭衙門里請周康與劉謝過來用飯。誰知那丫頭去了一會兒,便滿面激動地跑回來稟報說:“姑娘大喜!我們老爺才收到朝廷的調令,老爺要高升了!”
青云與周楠聞言齊齊一怔,后者旋即激動地站起身來:“真的?是升了哪里?”
“是錦東府通判!”那丫頭又轉向青云,“劉老爺也大喜,吏部下了文書,升他為錦東府經歷呢!”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