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東府衙的工房書吏馬留安,是個三十多歲的讀書人,他是錦城府人士,算是半個本地人了,家中原也是世代耕讀人家,在錦城府有些名聲。只可惜他本人是個老童生,努力了十多年也未能考上秀才,家里人便托了關系,讓他進了新開衙的錦東府做個小吏,慢慢熬資歷搏升遷。他在文書上有些專長,很容易就成為了工房骨干,小日子過得不錯,只可惜好夢不長。
錦東府領了朝廷的命令,要負責即將遷來的數萬老兵的衣食住行,其中房屋是大項,早在年初朝廷有風聲傳來時,錦東知府龔樂林就命人開始動工了,負責此事的是主管水利、營造等事務的陳通判。這位陳通判來歷不小,據說是當朝工部侍郎的堂兄弟,也有親戚在戶部任職,有他出面,無論工部還是戶部,都不會給錦東府添麻煩,錢款與材料都是充足的。馬留安的家人特地將他塞進錦東府工房,也有借這位陳通判大人之力,為他鋪路的意思。
不過陳通判雖然有十分給力的人脈關系,個人能力卻有些問題。龔知府把給老兵建房子的事交給他,有足夠的錢財與材料,數千工匠忙了三個月下來,居然只建好三四百間屋子,據說有些還建得不夠堅固,沒法住人。龔知府再一查賬目,有幾筆款子的去向不清不楚的,分明有貓膩,找了陳通判來問,他又說不清楚,因為他對這方面的工作不怎么擅長,所以都交給手下的師爺去辦了。碰巧,他平日里十分倚重的一位師爺,前些日子報說家里來信,老母病重,已經辭去了。這位師爺不在,他就無法解釋賬簿上的每一筆支出,無論誰問都是一問三不知。問起那師爺家鄉何處,他卻又忘了!
龔知府為此差點兒沒氣炸,一邊命人將陳通判手下另外兩個師爺看管起來審問,一邊行文到其他州府通輯走掉的那名師爺。但在處理陳通判的時候,他猶豫了。目前工部與戶部只撥了不到四成的款項,只要有陳通判在。剩下的六成多應該可以順利全撥下來,萬一這時候處置了他,朝中有人拖后腿,延誤工程進度,豈不是壞了皇帝與朝廷的大計?龔知府無奈之下只能將陳通判狠狠罵了一頓。勒令后者親自作出整改,務必要趕在秋天之前建好至少兩千間結構簡單而堅固的房屋,讓老兵們到達后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由于不放心。龔知府最后還是忍不住親自過問此事,每日里幾乎是押著陳通判處理相關事務,還把府衙大部分人手都分派到工地上監工去了。
另一方面,新來的那位負責田糧事務的周通判,以及與他同來的劉經歷,據說從前是在淮城那邊的清河縣任職。清河縣曾收留過五千多流民,為他們蓋房、分地,錢花得不多。卻把有可能發生的亂子壓了下去,還為縣衙增添了不少收入,事情做得非常漂亮。朝廷上曾一度點明名夸獎的,只是不知為何后來就沒了消息。如今他們到了錦東來,正趕上這建房的事。作為擁有豐富經驗的人,龔知府當然不會放過了。他讓他們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陳通判,并且時常給出提點與建議,因為陳通判的態度不夠客氣謙遜,他還發過火。聽說陳通判為此沒少在私下埋怨過龔知府、周通判與劉經歷。本來和樂平靜的錦東府衙,開始有些小波瀾了。
馬留安本是工房的人,原該跟著其他人一起到建筑工地上去才是,但有些不巧,他這人雖然讀書不怎么樣,性情卻十分書生氣,自認有些小清高。陳通判私下埋怨周通判與劉經歷他們的事,工房眾人皆知,誰也沒吭聲,他卻糊里糊涂地多嘴,在工房里跟別人吐嘈,說陳通判自己不懂行,還要怪人家太懂行,是尸位素餐之輩。誰知陳通判手下的親隨正好路過聽見了,他就倒了霉。陳通判也不多言,二話不說就把他調到了周通判手下,讓他去荒野上風吹日曬,做那丈量土地的活計。
馬留安才做小吏不足一年,原是個五體不勤的文弱書生,叫他寫寫字抄抄文書還罷了,讓他去做費勞力的粗活?他哪里受得住?更別說周通判與劉經歷被派到城外荒野上丈量土地,據聞曾遭了陳通判的算計,不但人手少,支援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睡不好,日子過得更苦了。他一想到這點,心里就后悔不迭。
馬留安從出城的那一刻起,整個人就無精打采的,到了吉門子莊,剛開始丈量工作不到一個時辰,他就被烈日曬得暈倒了。其他人無法,只能將他送回住宿的地方休息。
吉門子莊很小,只住了十多戶人家,而且大部分人的房屋都低矮窄小。龔知府是個不喜擾民的,因此府衙一行人前來時,帶了三四頂大帳篷,是軍隊在草原上練兵時用的那一種,每頂最多可容納二十人住宿,質量也過硬。另外,先前府衙派來探索的人在吉門子莊后頭的長云山上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山洞,里頭可說是風涼水冷,住上百人都不成問題,取水也十分方便。因此周通判一行人分兩批,一批住山洞,一批住帳篷,剩下還有七八個女子,包括劉經歷的女兒及其丫環,以及周通判家里的婆子們,則借住了莊子里的兩間小屋,為此還給了村民四只羊和四匹粗布為代價。
馬留安住的就是其中一頂帳篷。此時他們初來乍到,只有周家的幾個家仆婆子在一名下縣的吏員指點下將帳篷全都支起來,其他人則忙丈量的工作去了,劉經歷的女兒帶著丫環去砌灶、燒水。馬留安躺在簡陋的被鋪上,四周地面上滿布別人的行李,連個侍候的小廝都沒有,也無人給他送碗水、打個扇子,他心里更苦了,開始埋怨家人,當初就不該把他安排到陳通判那種人手下辦事。
陳通判雖然有得力的親友,但他本人卻沒有才干,做事又糊涂,還心胸狹窄。日后能有什么前程?可憐自己不過是說了句實話,就被打發到這荒野上來。周通判與劉經歷帶著區區幾個人,懂行的沒幾個,如何能在期限內量完一萬多頃地?他們要是完成不了,日后定會吃掛落,自己也要跟著受責。還說什么前程呢?能夠平安脫身就謝天謝地了!
馬留安越想越傷心。不但覺得頭暈,身體發涼,還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一時間,手也疼。腳也疼,連坐起身都沒力氣,他想自己可能病得很重。病得快要死了。
這時候,帳篷外有人輕輕走過,似乎是兩個小姑娘,在小聲說話:“姑娘,劉老爺那里夠人你使了,你就別去了,你又不會用那什么繩尺、步車。”
另一個小姑娘道:“就是因為不會用,才想去看看它們是怎么操作的。我原本還以為要弄些長長的麻繩。上面標上長度呢,沒想到府衙已經有了現成的工具。看起來似乎挺簡單的,我去看一看。明兒就能學會了。那樣他們要是缺少人手,我也能幫上忙。”
“可是……”剛剛說話的小姑娘似乎有些遲疑,“外頭太陽這樣大。姑娘不怕被曬著么?那位馬老爺可不就是被曬得厲害,才病倒的?”
馬留安聽到她們說起自己,連忙挺直了身體閉上眼睛,心里猜測這兩個小姑娘大概是劉經歷的女兒和她丫環。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在城里老實待著就算了,還穿成個村姑的模樣,他家里的丫頭也穿得比她體面!還要跑到荒地里看人家怎么丈量土地,劉經歷還真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連教出的女兒也沒個樣子。
帳篷外的青云與柳二丫可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動,青云只是說:“我瞧那位馬吏員身材瘦弱,顯然是個文弱書生,又沒做什么防曬措施,所以一曬就暈了。他這個樣子,要怎么在這里長待?算了,你不用跟著我過去,到灶間煮些消暑的茶給他喝吧,給他弄把扇子,再弄個斗笠。我那兒還有些中暑時吃的藥丸,也給他一顆。要是明兒他還不好,就得送他回城了。”
柳二丫連忙答應下來,青云便頂著個蒙了紗的斗笠,翻身上馬往劉謝他們作業的方向奔去。柳二丫回到灶間去煮茶,不一會兒便連藥丸、扇子與斗笠一起給馬留安送去了,臨了還道:“我們經歷老爺說了,先生只管安心歇息,不必擔憂公務,保重身子要緊。若是到了下晌,先生仍覺得身上不舒服,還是早些返回城里的好,請醫問藥什么的都方便些。”
柳二丫送完東西就走了,馬留安呆呆地躺在帳篷里,看著手邊的消暑茶、解暑藥、扇子和斗笠,心中百感交集:原來這世間還是有好人的,劉經歷瞧著平庸,可他父女倆都是良善人。聽說他們與周通判交好,周通判待人也挺和氣,還是個有才的,只是可惜他岳父家犯了事,連累他仕途也不見好,陳通判還曾經當眾取笑過他呢。為什么這樣能干又心善的好人得不到提拔,而陳通判那種無能又心胸狹窄的小人,就可以憑著裙帶關系飛黃騰達,即使犯了大錯,知府大人也奈何他不得呢?真是天道不公……
且不說馬留安如何在心中默默向老天爺哭訴,青云很快就騎馬到了劉謝那里,只見幾個縣衙調來的吏員正合力操作著一臺結構簡單的器械,似乎是兩個卷著繩尺的轉軸,呈直角分列,名叫“丈量步車”。使用時,需要一個人留在原地固定好它,然后一人執其中一條繩尺的尾端朝西,另一人執另一條繩尺的尾端朝北,呈直角方向拉著兩條繩尺向外走,一路走,一路不停報出長度,等拉到繩尺盡頭,正好是十丈,也就是一百尺。根據官府給出的標準,150丈為一里。青云心下算了一算,覺得其中的計算步驟還是挺麻煩的。
除了這種看起來似乎挺先進的丈量步車外,大多數吏員使用的是另一種更為簡單的工具,看起來有點象是圓規,他們稱之為“步規”。步規的兩只腳距離是固定的,正好是五尺,使用步規量地,每一次量得的長度稱為一“叉尺”,長十六叉尺,寬十五叉尺,就是一畝地了。
吏員們要在荒原上精確地量出土地的面積,平均分成五十畝一塊的土地,劃上界線,豎好界碑。由于土地是要平均分給老兵們的,因擔心他們得了土地后會挑剔,吏員們做得格外認真細致,工作速度就慢了下來。半日過去了,也不過量了百多畝。
青云覺得這樣不行,心下盤算了一番,便找到劉謝私下提了個建議。
龔知府之前說過,要從長云山腳下的吉門子莊出發,往北七十里,往西七十里,在這一大片土地上量出要分給老兵們的田地。七十里就是三十五公里,如果這一整片都是平地,都可以開墾成農田的話,則完全超過一千平方公里,也就是一萬五千頃的面積,根本用不著量得太過精細了,四四方方地把地一畝一畝劃好,邊邊角角不必去管它,這樣也可以省下不少時間。若是有哪個老兵拿到地后嫌自己的廢地多,那就把鄰近的邊邊角角零散地塊補償給他就行。
劉謝與周康商量了一下,又問過同來的熟手吏員,覺得此法可行,便照著做的,果然提高了效率。眾人都覺得一個月內完成任務并不是做夢,等差事辦好了,他們也就有機會受嘉獎了,立刻覺得更有干勁了。
有人休息時抓起一把泥土細瞧,都笑說:“看起來是能種出糧食的土地,若是侍候得好,用不著兩年就能豐收了,說不定比咱們那里還強呢!”
另一個人便笑話他:“你若真的動了心,大可以向府衙買一塊地去!這地便宜得緊,比在南邊買地劃算多了。就怕你找不到人手耕種,只能拋荒!”
那人便不服氣了:“誰說我找不到人手?大不了雇幾個東秦人得了!先前不是總有東秦人過來給我們做長工么?只不過這兩年少了許多罷了。”
青云正在一旁幫著計算土地面積,做標簽,登記入冊,聞言心下微微一動,但很快就打消了念頭。買地種糧食什么的,回報太慢了,劉謝可能只在這里待三年,她還是不要費這個事的好。況且她在此地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未必能找到人耕種呢,倒是可以找找其他來錢的法子。她雖有幾百兩積蓄,但每日支出不少,比從前在清河時花的錢多了,坐吃山空不是長久之計。
太陽西斜時,眾人收拾東西,動身返回吉門子莊。最接近村莊的土地基本丈量完畢了,明天開始,要往再遠些的地方去。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騎馬走著,青云趁機向一位熟悉丈量事務的吏員討教,說話間,遠遠地瞧見吉門子莊外有人騎馬等候。她定睛一看,卻是曹玦明。
他怎么來了?
ps:(經常看到這種忽然亂入的第三人視角敘事方式,我也試一試……)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