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玦明不能總待在丈量隊伍這里,因此只住了兩日就回城去了,過得三五日,又再次折返,為他們送藥茶、油脂之類的東西,偶爾也幫吏員們捎信回家,或是替他們的家眷送東西過來,一來二去的,就與眾人混熟了。
他每次過來,總要勸青云一回,青云還是老樣子,不肯給出答復。但她的心情卻好過些了,因為曹玦明的做法,證明他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龔樂林,沒有“出賣”她,這讓她心里好受了許多。
她覺得好受了,曹玦明心中卻暗暗著急。他不象青云一樣,在偏僻的荒原上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他常常回城,自然能感受到城中形勢的變化。知府龔樂林在查問過幾乎所有曾與姜鋒有接觸的人以后,已經接近了真相,甚至還找上了他。他本是與周康、劉謝一起從清河來的,又一直在打聽姜鋒當年的舊事,顯然是個知情者。龔樂林從別人那里發現的疑團,遍尋不著答案,又不好向當事人打聽,就找上知情人了。
可是,青云一日不點頭,曹玦明就覺得自己不該把她的事擅自告訴別人。他先前已經做過錯事,以至于青云到現在還不肯完全相信他,若再犯一次錯,只怕再也得不到原諒了。其實,他覺得青云應該主動向龔樂林他們坦承身份的,身為宗室女,即使父兄犯了大罪,只要她不曾涉足其中,就有很大機會逃脫罪責,今后的生活也有宗人府供養,不必再象如今這般,完全依靠干親生活。劉謝年紀不大,又無子嗣,如今升了官,有了家底,遲早會重新娶妻成家的,萬一到時候劉謝之妻容不下青云。她該怎么辦?以她如今這身世不明的情形,想要找戶好人家也不容易。
曹玦明還有皇后娘娘那邊的路子,皇后娘娘和善仁慈,若是聽說了青云的身世,定會起惻隱之心,青云的平安就可以保證了。
可惜。青云性子執拗,堅決不肯接受他的建議。
曹玦明有些懷疑,若是別人提出相同的建議,青云也許已經答應了,偏是自己提出來的。自己還跟楚王妃有仇,青云是因此才拒絕得格外堅定吧?雖然這件事讓他頗為頭疼,但他會努力去說服她的。
再一次從長云山回來。曹玦明剛剛回到家,就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錦東知府龔樂林派了心腹長隨前來,說是務必要請他過府一敘。
曹玦明心里清楚,距離龔樂林第一次傳召他,已有半月之久了,他也往長云山那邊去了兩回,龔樂林的耐性應該差不多了。
曹玦明順從地隨著來人到了知府衙門,并沒有到前衙去。反而被引進了龔樂林所住的后宅,在書房里見到了這位年青有為的知府大人。
簡單的寒暄過后,龔樂林直入正題:“小曹大夫。本官請你來的用意,想必不用多說,你也心知肚明。當日你說要鄭重考慮一番。再作答復,如今半月已過,不知小曹大夫考慮好了么?”
曹玦明沉默了一下,嚴肅地道:“大人明察,此事關系到姜姑娘的身世,未得到她允許前,草民不便向人提及,請大人諒解。”
龔樂林微微沉下了臉。他倒是想直接詢問青云,但從他姑母姜五太太那里得到的消息,青云本人似乎對他有些誤會,即使當面問了,她也未必愿意說。況且聽姑母的話,青云對當年舊事也所知有限,加上她如今遠在長云山,不便相請。
反而眼前這位小曹大夫,接連見過多位知情人打探當年舊事,必然比自己知道得更多。本來他還想過讓夫人去問周楠的,可惜周楠年紀雖小,心眼兒卻不小,饒是他夫人拐彎抹角地探聽了半日,也沒得到半句有用的話,最后直截了當問了,周楠還裝出一副無辜模樣聲稱自己并不知情。若從曹玦明這里也得不到情報,恐怕他就真要找上青云本人了。
嘖,難不成真要他給個小丫頭賠不是,把先前的誤會解了再說?
龔樂林有些不甘心,沉著臉冷聲道:“曹玦明,若本官是為了一樁陳年舊案在審問,你難道還不肯吐露半句?就不怕本官一怒之下,讓你嘗嘗牢獄之災的滋味么?!休以為有皇后娘娘撐腰,你就能有恃無恐了!”
面對他的威脅,曹玦明倒是很淡定:“大人不必如此,草民曾多次聽周通判說起大人為人,直道是位正人君子。如今哪里有什么陳年舊案?不過是大人的姑母有一點不解之惑罷了,難不成您這樣的君子,真會為了私事濫用手中權力么?”
龔樂林一窒,心下無奈起來。他也就是嘴上嚇一嚇人罷了,曹玦明又沒犯什么事,他還真下不了手。軟硬兼施了半日,始終無法撬開曹玦明的嘴,他只能不甘不愿地把人放走了。
事后他回到后堂,往夫人身邊一坐,便開始生悶氣:“那個曹玦明,真是死鴨子嘴硬!無論我威逼利誘,他就是不肯開口!難不成那個叫青姐兒的小姑娘當真有個不能讓人知道的身世不成?!”
龔夫人一聽,就知道他在曹玦明那里又碰壁了,只得安慰他:“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事,老爺不過是從那些認得姜九爺的人處打聽到些只字片語罷了,姜九爺未必就真的做下什么大案子。雖然那個寡婦說了幾句姜九爺酒后的醉話,但多半當不得真的。也許那青姐兒的出身有些來歷,但我們在京里住了幾年,也不曾聽說有哪戶人家的千金走失,想必不是要緊的世家高門。老爺且慢慢打聽就是了。”
她雖如此說,但龔樂林就是放不下:“你哪里知道其中的要害之處。姜凌則不是一般的出走,他定是知道了楚王妃什么事,才會棄官離開的。楚王妃只為了問清楚他是否曾向姜六爺透露過內情,就把姜六爺一家都害了,這肯定是件大事!姜凌則出走在外,誰也不帶,就帶了楚王妃的心腹侍女魏紅綃與一個身份不明的女童,這女童的來歷定不簡單!若能查清當年真相,興許我們馬上就能找到楚王妃的把柄了!以楚王對王妃的深情。興許愿意為了救王妃自動退讓。皇上不必處置這個兄弟,西北大軍也不會有所動蕩,那就皆大歡喜了!可如今……”他拍了拍桌面,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龔夫人默默地倒了杯茶,送到他手上。又輕輕替他捏起了肩膀,無言地撫慰著丈夫。
龔樂林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握住妻子的手。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不必擔心。正如夫人所說,這件事慢慢打聽也不遲。老兵們的房屋還有許多不曾蓋好呢,我先忙完了公事再說。”
門外。姜五太太沉默地轉身離開了。她本來是想來問侄兒,曹玦明是否開了口的,沒想到卻聽見侄兒夫婦的這番話。雖然曹玦明那里遲遲不肯吐真言,讓她有些失望,但她更擔心的是侄兒。侄兒公務已經足夠繁忙了,也許她不該再拿這件事煩他。
回到房間,早就等得坐立難安的姜融君雙眼一亮,迎了上來:“五伯娘。大表哥怎么說?那個曹玦明可開口了?!”
姜五太太搖了搖頭,姜融君的神色立刻黯淡下來,眼圈便紅了:“難不成就真的沒辦法弄清楚。姜青云到底是什么來歷么?我二叔為什么要帶她走?她的家世出身是否跟楚王妃要滅我全家的口有關系?!”
姜五太太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別急躁。如今雖然還不知道當年內情,但至少你已經知道。青姐兒并非你二叔的女兒,她甚至有可能是被你二叔從家人身邊帶走的,多年來不聞家人音訊,也就罷了,如今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實在是個可憐人。以后你再見到她,可別再使性子了!”
姜融君含淚點了點頭,小聲為自己辯解一句:“我不是有意使性子的,原是誤會了她,一時氣頭上就……”
姜五太太點點頭:“我明白,其實你們之間有誤會,也是陰差陽錯。等她從長云山回來,你就去給她賠個不是吧,然后再好好問她當年之事。曹玦明不愿意跟你表兄提及當年之事,但對她是不會有所隱瞞的。”
姜融君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
離開府衙的曹玦明走出大門口,深覺頭上的壓力又大了幾分。雖然他今日成功拒絕了龔樂林,但若對方真的拿出知府大人的派頭來壓他,他還真是無法可想。罷了,后日再往長云山走一趟,看能不能說服青云吧。
麥冬默默地牽著馬走向他,低聲問:“公子沒說吧?”見曹玦明搖頭,他嘆息一聲:“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公子便是說了又能如何?我瞧姜姑娘這兩日已經消氣了,您便是說了,她也遲早會原諒的。”
曹玦明搖了搖頭:“不行。這件事你就別再勸我了。從前我們誤會她是魏紅綃之女,你心存怨懟也就罷了,如今事實證明她與我一樣是個可憐人,還有同一位仇人,賠罪還來不及呢,怎能再無視她的意愿自作主張?”
“可是……”麥冬遲疑了一下,“那個寡婦說得明白,姜九爺當年曾經在酒后罵過魏紅綃,說她是毒婦,一樣是丫頭,她就比別人都心狠手辣,什么殺人放火都敢做。這幾乎就是在明說,當年老爺的事是魏紅綃做的!魏紅綃定是聽了楚王妃的指使。人家是王妃,高高在上,我們能拿她怎么辦?要報仇,就只能亮出姜姑娘的身份,把她當年遭遇之事告訴皇上,讓皇上做主廢了楚王妃!公子遲遲不肯將姜姑娘的真實身份告訴龔大人,這個仇要幾時才能報呢?!”
曹玦明抿了抿唇:“就算說了又如何?楚王妃為何要殺我父親?這其中是否有什么秘密?我還沒查清楚呢,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父親是太醫,若他當真是被楚王妃所害,那定是被卷進了什么機密之事里頭。他要小心處理,免得連累父親死后還要清名受損。
麥冬不能體會他的想法,只是覺得小主人白白放過了一個報仇的好機會,實在叫人不甘心。他回頭看了看府衙大門,咬了咬牙。
青云在長云山北面的荒原上協助吏員們丈量土地,對城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如今已經找到了最適合她做的工作,就是負責計算眾人量好的地塊面積,具體的丈量工作已經不再沾手了。她乘法學得不錯,幾何成績也很好,只憑手中一疊粗白紙,還有一根炭筆,就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把別人需要半日才能算好的數字算出來,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她還把阿拉伯數字、九九乘法表、四則運算法則以及不同幾何圖形的面積公式都傳授給了眾人,雖然不是人人都能學會,但眾人的工作效率確實有了很大的提高,半個月下來,已經完成了七千頃地的丈量工作。如今大家技術更加熟練,做事的速度也會加快,剩下的八千頃,也許不必半個月就能量完了。眾人眼看任務完成在望,都是干勁十足。
他們此時已經往北面與西面推移了很長的距離,差不多有四十來里,果然如龔知府先前派來查探的人所說的那樣,并沒有任何外族群居的痕跡。他們只是偶爾遇上過三兩個牧民,零零散散地趕著幾只羊經過,遠遠看見他們,扭頭就走,完全不與他們交談接觸,卻又停留在遠處偷偷觀察他們。青云原本還有些好奇,想要過去打聲招呼,但騎馬剛跑出十多丈,那些人察覺了,立刻轉身就跑,追都追不上,讓青云訥悶不已。
劉謝便安撫她道:“罷了,不過是幾個外族人,城里也不是沒有,你別嚇著人家了。”
青云小聲說:“我只是想找個人問問,這一帶是不是真的沒人住罷了。以前不是有外族聚居嗎?忽然全都消失了,是不是這一帶的土地有問題?”
對此劉謝也很不解:“可我們那么多人都沒發現這里的土地有問題呀?興許這里以前水草豐美,正適合外族人放牧,他們才會在此聚居。如今草都被牛羊吃光了,他們就遷走了?其實這些地完全可以拿來耕種的,只是牧民不善農事。”
青云想了想:“要不……咱們把這件事報上去吧?跟知府大人說一聲也好,萬一將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咱們也不至于落得個知情不報或是疏忽的罪名。”
劉謝想想也對,連忙去找周康商議。青云回頭再看一眼那牧民消失的方向,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