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在馬車里歪在柔軟的靠枕上,心里默默盤算著手上擁有的積蓄。
這幾年京城周邊風調雨順,再加上她調整了莊園里的作物品種,又復墾了拋荒的田地,出產很不錯,每年都有九千多兩銀子的收入。她在莊園里用度不大,除去養仆人、護衛、維修房屋園林,以及日常花費外,一年也有六七千的盈余,三年就是近兩萬兩銀子。這筆錢,她去年曾拿出來又買了十來頃地,就在莊園旁,緊挨著鎮子,都是上等好田,同時又在京城比較繁華的街道上買了幾個鋪面,出租給人,這就花了有九千多出去了。因此眼下她手頭上也就是不到一萬兩的現銀。
眼下已是秋天,過些日子,田租就能交上來了,到了年底,鋪子上的租金也能結清。有了這些銀子,不怕過年沒錢用,她可以放心大膽將大部分現銀都用來買宅子。
不是她夸張,京城里寸土寸金,越是靠近皇城的所謂高級住宅區,地價越貴。在外城一千兩就能買個三進的小宅院,可在內城,這點錢只夠買一進的院子,還得是有點兒年頭的舊宅。青云想在盡可能接近皇城的地方買一間小宅子,以作在京城里活動時落腳用,就不必每次都要進宮去了,日后周龔兩家人回了京城,她要接待朋友也方便,再說,劉謝回京后,總要有個舒服點的地方住。
最好是小一點的宅子,兩進、三進都沒問題,房子可以舊一點,也不一定要有花園,最好是鄰近溫郡王府,這樣將來旁人到溫郡王府找她,兩邊通消息也方便。這樣的宅子,在內城不同的區域,價格從三千兩到五千兩不等。她希望能盡可能物美價廉一些。
正尋思間,馬車就出了皇城大門,青云本以為過了守衛那一關后,就可以再次出發了,不料一名隨行的護衛忽然輕輕敲了一下車廂外壁,低聲通稟:“縣主。石侍衛請求借一步說話。”
莊園的護衛有不少與石明朗經常見面,彼此相熟,私下交情是有的,替他說句話并不出奇。青云想起那尊價值不菲的沉香木羅漢,也就答應了。坐著馬車轉到大門側面無人處,掀開了車簾。
石明朗滿臉堆著小心討好的笑,身上穿的雖然是御衛制服。卻顯得又嶄新又筆挺,襯得他比平日更英武了幾分,只可惜臉上的表情大大破壞了這種英武氣質。青云心中不由得感嘆一聲:“人靠衣裝,但只靠衣裝也掩飾不了本質。”臉上卻帶著笑道:“石侍衛可是有事找我?”
她問得直接,石明朗愣了一下,才笑著道:“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聽聞縣主要回莊園去,恰好我也要出城。就想著送縣主一程。”
青云挑挑眉,懷疑他是不好意思在宮門附近說實話,怕叫人聽見了。便朝車廂外左右望了望,見離守門的衛兵相當遠,他們應該聽不到他說的話。才對他說:“石侍衛,那日你送我的禮物,我當時沒看清,后來回到宮里,才發現是這么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生日,你本不必如此破費的,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為難的事,是我能幫得上忙的?”
石明朗怔忡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臉色不由得有些僵硬起來。他一番心意,怎會被縣主誤會成這個樣子?!他連忙解釋:“縣主誤會了,我絕非有事相求,是……”忽然停住,想起他其實并不是無事相求的,他求的,可不就是清河縣主這個人么?因此吭哧了幾聲,才委委屈屈地說:“我也沒花多少錢,賣東西給我的人不識貨,我算是揀漏了,原是覺得那么貴重的物件,只有縣主才配使,方充當了賀禮……”
他的心簡直就在流血了。
青云因他的話而感到了釋然:“原來如此,那真是太謝謝你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送我這樣貴重的禮物了。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不過是作為朋友的心意,東西貴不貴重,又有什么要緊?”心里卻想著到家后,得收拾出一份等價的禮物回送石家才行。除了至親,她從來就不收人家送的貴重東西,免得叫人疑心她仗勢斂財。
石明朗聽著她這幾句話,剛開始還耷拉著臉,無精打采的模樣,聽到最后一句,卻猛然精神起來,臉上也重新掛上了笑容:“縣主放心,我明白的!”下回他定會送一份更能表達“心意”的禮物!
解決了沉香木羅漢的事,青云也算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于石明朗要護送她回莊的請求,她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也是順路,大道擺在那里,她還能攔著不讓人家走嗎?就請他自便了。石明朗喜滋滋地回頭騎了馬,跟在馬車后面一路朝城門方向進發。
但青云經過城中一條商業街時,忽然想起一件事,猶豫了一下,就讓人將馬車停在了路邊,然后抽出車廂里特制的隱藏式抽屜,拿出里頭的紙筆,寫了一張便條,然后折好遞給杏兒:“你認得曹大夫的醫館,把這個交給他,請他幫忙配一罐傷藥,直接送到清江園去,待清江王進宮了,就捎給謝姑姑。”
她想起寶云的手心受了傷,前幾天才上過藥,但后者一日未搬離盧太嬪身邊,就難保不會再受傷。她在宮里備著的傷藥本就不多了,還是得多配一份放著,以防萬一。若叫太醫院的人弄,很容易泄露風聲,萬一叫盧太嬪聽到了,豈不是節外生枝?還不如直接讓曹玦明辦了妥當。
不過這一回,她一定要付錢才行。
杏兒帶著她的便條與一荷包的碎銀子下了車,石明朗忙湊了過來:“縣主可是有事要辦?這里人來人往的,讓丫環出面,別擠著了她,不如讓我去吧。”
青云猶豫了一下,道:“請石侍衛送一送杏兒吧。”有些事還是讓杏兒去辦比較好……
石明朗應了,跟著杏兒來到街邊一座醫館處,心里立時警惕起來,但又見里頭坐診的大夫臉生,稍稍放寬了心。想著也許只是縣主忽然想起有什么藥要買罷了。誰知杏兒沒去柜臺上買東西,反正跟伙計說了一句話,便直往后堂去了。石明朗連忙跟了上去,看著里頭聽了伙計的稟報,從后院出來的青年男子,臉色就有些難看起來。
不是說縣主跟這曹玦明已經不再來往了么?怎的還派丫頭過來傳信?
曹玦明也認得石明朗。微笑著與他見了禮。石明朗卻繃著臉,草草抱拳回應了事。曹玦明雖覺得訝異,卻也不計較,只與杏兒說話:“可是縣主想配什么藥?”
杏兒連忙送上便條:“縣主吩咐了,請曹大夫將這種藥配好。就送到清江園去,請清江王爺捎到宮里給太后。”又送上荷包:“這是藥錢。”
曹玦明怔了怔,低頭看了便條一眼。立刻緊張起來:“這是治外傷的金創藥,是縣主受傷了么?”
杏兒搖搖頭:“只是備著要用罷了,先前配的已經快用完了。”
曹玦明忙道:“我這就親自去配,讓縣主放心就是。”頓了頓,將荷包推回去:“藥錢就不必了。”
杏兒卻堅持不肯收:“曹大夫,您別為難奴婢了,縣主吩咐了一定要付藥錢的。若是您不肯收,縣主說就不在您這兒配藥了呢!”
曹玦明有些黯然。看著那個荷包,默默地收了下來:“我知道了。”
杏兒重新露出笑容:“那就拜托曹大夫了,等配好藥。請一定記得送到清江園去。”
曹玦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他親自送了杏兒出門。但到了前堂,看著外頭停著的那輛馬車,他又一步都邁不出去。
馬車的布簾遮得嚴嚴實實的,連個縫兒都不露,車上的人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看來,她真的是惱了他了。曹玦明心里有些難受,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兩人之間不但身份、地位天差地別,上一代還有那樣的舊怨……
“你這個人,真沒意思得緊!”從他身后傳來石明朗冷淡的聲音。曹玦明皺了皺眉,回過頭去,看到石明朗臉上透著明顯的不屑:“你若真心不再糾纏縣主,為何不早早離開京城回老家去?你一邊說著自己配不上,一邊又殷勤地為縣主做事,根本就是盼著縣主忘不了你吧?!就因為有你這種人在,縣主才會看不見旁人的好處!”說罷冷哼一聲,甩袖就走,翻身上馬隨馬車快速離去。
曹玦明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石明朗話里的意思他算是聽出來了,可對方怎么敢公然說這種話?!青云的婚事自有太后做主,她貴為嫡長公主,理當嫁個出身高貴、德才兼備的大家子弟,當初太后對他也是這么說的。石明朗敢說這樣的話,莫非是太后屬意于他?這毛毛糙糙的年青武官……
曹玦明忽然醒過神來。這種事他早就沒有過問的資格了,如今還想來做什么?!
他扭頭回到后院,坐在書房里,看著手中青云親筆寫就的便條,還有那個裝滿了碎銀子的荷包,再看一看桌面上疊得厚厚的書本,心里就一陣酸楚。
曹母馮氏從門外走了進來,看到他這樣子,便不由得嘆息一聲。
曹玦明這才發現母親進來了,忙跳了起來,有些手忙腳亂地用醫書蓋住那疊書本,勉強笑著問安:“母親怎么過來了?”
“我都聽說了。”曹母看著他,眼里有著難過,“你這又是何苦?你以為能瞞得住我么?你回岍州時,正趕上童生試,你下場了吧?縣試、府試都過了,只是倒在院試這一關。雖然不曾取得秀才功名,但你從小學醫,這兩年才開始正經習讀四書五經,又沒個好先生教導,只是自己私下偷偷學,能有這成績就不錯了,何必因為一時遇挫,便灰心喪氣?”
曹玦明只覺得羞愧難堪,萬萬沒想到千方百計保守的秘密,原來早被母親知曉。他低著頭道:“兒子……兒子知道這是不務正業,兒子……再也不敢了。”
曹母恨鐵不成鋼地訓道:“這是什么話?我何曾反對過你去考功名來著?如果這都不叫正業,什么才是正業?!”
曹玦明怔了怔,有些迷惑不解地看著母親。曹家是醫藥傳家,世代為醫,他不好好鉆研醫術,反而跑去考科舉,怎么不叫不務正業?曹家的家訓是,只要醫術學好了,直接考太醫院,一樣可以光耀門楣,放著本業,跑去考不擅長的科舉,祖宗知道了大概會氣得從墳里跳出來吧?
曹母見他這個表情,不由得又嘆了口氣,道:“這都是我的錯,從小兒就沒好好教導你,讓你小小年紀就天南地北亂闖,醫術學得雖不錯,卻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做人的擔當。那位清河縣主,與你相識于微時,你明明對她有心,還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救她,可一知道對方身份尊貴,就立刻退避三舍,叫人如何不寒心?若她從小就是位養尊處優的千金,高高在上,驕氣凌人,只是一時迷上了你,才要折節下嫁,那我一定不會答應讓你娶她,齊大非偶,那樣的姑娘咱們攀不起。”
曹玦明低下了頭:“母親別再說了,兒子知道自己身份不配……”
“你聽我說完!”曹母眉間帶上了怒色,“這位縣主分明是流落在外多年,受了許多苦,好不容易才與親人團聚的,她又與你相處融洽,敬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為何要回絕?除去身份,她有什么地方不好了?若是因為身份驟然有變,你才改變了想法,那就是你落了下乘,只重身份而忽視了人!從小為母就教你,不能因為旁人的身份而心存偏見,要待人以誠,難道你以為,這話只是用在身份不如你的人身上的么?!”
曹玦明目瞪口呆,他萬萬想不到母親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曹母又放緩了神色,苦心婆心地對他道:“你父親已經去了這許多年,無論他當年做了什么,都是奉命行事,落得那般下場,也算是扯平了。那位縣主深受此事所害,你就算是為了這一點,也不該再傷她的心。”她指了指桌上那疊書本:“從今兒起,你就給我認真讀書,我會替你請一位明師來,指點你的功課。今科是趕不上了,那就下一科再試!橫豎如今醫館里有大夫坐堂,除非遇上疑難雜癥,也用不著你出面。你給我認認真真讀兩年書。當今圣上過兩三年就該大婚了,大婚后自然就能親政,到時想必要開恩科。你可以連試兩科,失敗了就再等下一回。也許到時候,清河縣主已經嫁了人,但至少,你盡過力了。將來見到她時,也可以挺直了腰桿,不必再自覺地位不如人。人家真心敬你重你,你卻看不起自己,豈不是侮辱了人家的真心?!”
曹玦明渾身一震,看著神情肅穆的母親,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