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跟在喬致和的馬車后面去了龔家。說來龔家離得也不遠,離喬家也就是三條街的距離,周圍環境不錯,左鄰右舍基本都是朝廷命官。龔家宅子不算大,也就是三進而已,但門前卻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龔樂林是先帝信重的青壯派官員,如今在地方上任期滿了回京,很有可能要入六部或內閣了。與他際遇相近的喬致和丁憂起復后,都能升上正三品,更何況他在邊境還多逗留了幾年,又有撫邊之功?京城中人都長著勢利眼,見他回京,哪有不上趕著示好龖的?他昨天才到家,客人就一直沒停過,據說他一家子連行李都還沒時間安置好呢。
喬致和與龔家相熟,龔家管事一見是他,立刻就引了他去龔樂林的書房,沒讓他和其他來客一起在前廳上等候,同時命人飛報龔樂林,顯然待遇不一樣。青云雖然只在錦東待了幾個月,龔家內宅里認得她的下人也不是沒有,又見她命人遞上了帖子,知是“清河縣主”來報,連忙報到后宅去,不一會兒,龔太太便親自迎了出來。
青云見龔太太額頭上還冒著汗,不由得有些愧疚:“龔大人和龔太太才回到京中,旅途疲憊,需要休息,又要收拾行李,接待上門來的客人。我卻未能體諒,巴巴兒地跑過來給您添亂,實在是魯莽了,還請龔太太不要見怪。”
龔太太忙笑道:“縣主這么說,我們夫妻可就無地自容了。您能來看我們。不忘當年情誼,便是我們夫妻的福氣。若您要與我們客氣,那就是瞧不起我們了。”
青云笑著行禮,口稱不敢,兩人說笑寒暄了兩句,心中各自都松了口氣。青云松口氣,是為對方沒有因為她身份的轉變而改了態度,表示日后來往時不會有問題;而龔太太松口氣,則是因為青云身份由下屬義女一躍成為宗室貴女,不知會不會因為從前的些許怠慢而懷恨在心。又或是端起貴人架子對他們夫妻耍威風。如今青云態度一如既往地親切,仿佛雙方是平等相交,怎不讓她有好感?宗室里頭,能用謙和態度看待官員的人已不多了。大部分的人即使家道中落。也會死端著一個龍子鳳孫的空架子。瞧不起旁人的。
青云跟龔太太在花廳里說了幾句話,龔太太又讓女兒出來與她見禮,青云見姜五太太和姜融君都不見蹤影。便直接問起:“怎么不見五舅母和姜家表姐?”
龔太太愣了一愣,才想起青云是已故溫郡王之女,而溫郡王的妻子正是姜家女兒,她是姜家外孫女,不正該叫姜五太太舅母,和姜融君也是表姐妹嗎?忙解釋道:“姑母昨兒就被姜家人接回去住了,此時并不在這里。融君則身上有些不好,這兩日一直歇著,我怕她勞神,也不敢讓她出來招呼客人。縣主若想見她,我這就命人喚她去。”
青云有些意外,姜家接走姜五太太,這也沒什么出奇的,但既然接走了姜五太太,怎么會讓姜融君繼續留在龔家呢?便道:“表姐既然不舒服,就不要讓她出來了。”又問,“我聽說,表姐在回京的路上生病了,龔大人和龔太太怕她病情加重,就陪著她在當地養病,直到病好了,才重新上路。怎么她到了京城后又病倒了呢?難道是先前的病還沒治好?”
龔太太嘆了口氣:“先前她的病,其實已經大好了,只是在路上耽誤的時間長了,她怕誤了我們家大人的公務,便催我們加快行程。我們見她臉色還好,也沒多想,誰知回到家里后,才發現她只是硬撐著,其實早就累得不行了。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路上吹了風,勾起了舊病,加上心思重,才會發作起來,倒不是什么大癥,但若是沒有調養好,怕是后患無窮。我正想著,等過幾日忙完了,就給她尋一位好大夫來,細細調理一番呢。”
青云聽得有些擔心:“那是要好好調理一番,她從前在錦東時,身體就不算很好。若是需要什么藥材,請盡管跟我說,我那兒有不少存貨呢。”大約是跟錢老大夫和曹玦明混久了,她有存藥材和成藥的習慣,雖然庫存不算多,但真有需要時,只要跟太醫院打聲招呼,想要什么都能拿到。相比之下,龔家恐怕只能在市面上的藥店買而已。
青云又問:“表姐今天精神還好吧?我能不能進去瞧瞧她?方便嗎?”
龔太太猶豫了一下,笑道:“這有什么不方便的?縣主與融君是表姐妹,原是自己人。”便親自領著青云往后院走去。
姜融君在龔家其實算是客居,雖然在龔樂林夫妻心中,跟她們的女兒沒兩樣,卻不會象龔家姑娘一樣住在正院的廂房里。她是住在正院東面的側院中的,一人獨占三間小小巧巧的屋子,收拾得倒也精致整齊,西廂有兩間屋子,是給杜嬤嬤住的,南面一排小屋,則是丫頭婆子們的居所。
姜融君正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發呆,屋里的丫環無人敢說什么,連杜嬤嬤也在廊下坐著唉聲嘆氣,也不知愁什么呢,猛一瞧見青云來了,立刻站了起來,雙眼瞪得老大。
青云笑著跟她打招呼:“杜嬤嬤,你還記得我嗎?”
杜嬤嬤不自然地笑了笑,看青云的目光有些復雜,接著看到龔太太的眼色,才想起青云如今的身份,忙上前行了一禮:“見過清河縣主。”
青云忙扶起她:“不必多禮。您是六舅舅的乳母,便是我的長輩,我可不敢受您的禮。”
杜嬤嬤干笑著,沒有說什么,青云隱隱約約察覺到一些異狀。這時,姜融君迎出來了,臉上倒是帶著真誠的微笑:“是你來啦?我還想著。你若不是個勢利眼,聽說我回了京城,也該來瞧我了。楠兒昨日就來過了呢。”
青云拉著她的手笑說:“原來她已經來過了,我還是剛知道你回來了呢,一聽說就跑了過來,怎么楠姐姐早知道了,卻不告訴我呢?明兒我非要找她算賬不可!”
這不過是說笑罷了。她也不是天天能見到周楠,周楠有事也不能馬上傳信給她。但她與周楠最熟,而周楠與姜融君在錦東相伴多年,又有很深的交情。借周楠來緩和一下局面。倒是個不錯的法子。青云現在是越發感覺到姜融君身邊人對自己的態度有異了。
姜融君只是笑笑,沒有說什么,便轉向龔太太:“這里有我呢,縣主也不是外人。您就忙您的事去吧。”
龔太太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這會不會太過怠慢了些?你身上又不好。”
“我沒事。”姜融君非常平靜。“不過是精神差些罷了。”
龔太太已經把幾位上門的女客晾了一會兒了。不過是借了青云的縣主名頭,才能脫身罷了,但把人晾太久。又太得罪人了些。眼下龔樂林還未得授新官職,她不能失了禮數,便跟青云賠了罪,然后匆匆離去。
姜融君又打發杜嬤嬤:“舅母今日必定很忙,身邊兩個得力的大丫頭,又都病倒了。嬤嬤去幫一幫她吧?”
杜嬤嬤擔心地看了一眼青云,沒說什么就退了下去。姜融君這才請青云進屋看茶。
青云納悶地進了屋,喝了一口茶,便直接問:“龔太太和杜嬤嬤態度都怪怪的,難不成是我在不知道的時候,得罪了你?”
姜融君笑笑:“你別見怪,她們不過是想起當年對你的身世有多番猜測,結果卻發現事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時回轉不過來罷了,習慣就好了。”
青云更糊涂了。她的“身世”——其實是對部分知情人士編出來的版本——早在兩年多前,便在寫給劉謝的信件中說過了,就是當年楚王妃與溫郡王妃不和,為報復把其女抱走,結果溫郡王妃受打擊太大死了,楚王妃怕事情暴露會對自己不利,就派人追殺其女……對別人而已,這個解釋版本已經可以糊弄出去了,但姜融君是苦主,大約會覺得不夠份量吧?但再不能接受,都是兩年多前的事了,她都不覺得有什么,龔太太和杜嬤嬤這兩位只能算是相關人士,居然至今還未能接受?
青云猶豫了下,道:“說真的,當初知道事情真相時,我也很訝異。明明用不著做得這么絕,楚王太妃卻做了,可見她本來就是心狠手辣的,這種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還能保住性命,真叫人郁悶!她也是走運,生了個孝順又忠于朝廷的兒子,不然先帝也不會看在她兒子苦苦求情的份上,沒有將她處死。不過我想,象她這種野心勃勃又心黑手辣的人,遲早會再做壞事的,到時候可就不能再饒過她了!”
姜融君臉上淡淡的:“先帝仁慈,留她性命,我們這些苦主又能說什么呢?你失了母親,我失了家人,卻比不上她有個好兒子。其實我也不覺得她兒子有什么好龖的,只能說是老天沒眼,連天花都沒能弄死那個人,這都是命!”
青云聽出對方心中仍有怨恨,事實上她也有。雖然不是真的因為楚王太妃而失去了母親,但姜鋒教養過她多年,姜鈞也是她堂舅,加上那幾年里吃過的苦頭,這口氣她沒那么容易咽下去!說起來,齊郡王妃的謀逆,好象背后隱隱約約還有楚王妃的影子,雖然沒有證據,但她總覺得兩者之間是有聯系的,等她查出證據,絕不會放過那女人!
青云低哼一聲,鄭重對姜融君道:“你耐心等一等吧,那女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現在她娘家失勢,在姜家族中掌握大權的是與二房不睦的長房,她婆家這邊,丈夫是早已失去實權了,兒子也不大管事,只做個富貴閑人,女兒還被許給了十分落魄的人家,原本追隨他們的文武官員也漸漸散了。她再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的,但她若再敢有妄動,就沒人能護得住她了!太后與皇上也恨著她呢!”
姜融君有些意外:“太后與她是親姐妹,即便有些仇怨,也不至于到置其于死地的程度吧?否則這幾年里,皇上登基了,也沒對楚王太妃做什么?”
青云笑笑:“楚王太妃都要害皇帝,好把自個兒子送上皇位了,太后怎會不恨她?我這些年一直陪在太后身邊,對她的想法再清楚不過了。你瞧她連娘家兄弟都能舍了,楚王太妃又算什么?”
姜融君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既如此,我就等著看那女人的下場吧。”
青云見她神色緩和下來,暗暗松了口氣,笑問:“五舅母怎么回姜家去了?卻又不帶上你呢?”
姜融君的臉色又僵了僵:“大伯母親自來接五伯母,她又怎能不回去?我卻是不耐煩與長房打交道的。長房雖與二房不睦,但當初我家遭難時,也不見長房說什么,如今雖說好些了,但我看大伯母也不怎么看得上我。五伯母有娘家,又是守節之人,長房不敢不敬她,我又算什么呢?一介孤女罷了,去了她家,平白受長房的人白眼,又有什么意思?”
青云皺起眉頭:“大舅母和兩位妹妹待我倒還好,應該不至于吧?回頭我去試一試她們的口風,如果真象你說的那樣,就算了。倒是你跟我別外道才是,我在城外有個莊園,風景極好龖的,前些時候一直有事不得空,也沒能住過去散散心。你且好生養病,待你好了,我也閑了,就拉上楠姐姐,三人一道去我那莊園上住幾天,沒有長輩看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說好不好?”她還湊近了姜融君的耳朵小聲說:“我養了幾匹馬,都不錯的,莊園上也沒有外人,咱們還騎馬玩,怎么樣?”
姜融君低頭抿嘴一笑,看向她的雙眼中帶著溫和與親切:“小時候也就罷了,你如今都多大年紀了?還總念叨著玩耍。”話雖如此,但她在錦東也學會騎馬了,偶爾散散心,是個很好龖的消遣,只可惜在京城不方便。青云既然提供了機會,她當然要心動的。猶豫了一會兒,她才咬唇說:“去就去,只是得問過五伯母與舅母才行。”
青云馬上自告奮勇:“我馬上就去姜家問五舅母的意思!”只是看天色漸暗,才改了口:“算了,明天再去。”
姜融君抿嘴偷笑,心情漸好,只是想起了那個傳聞,心下又隱隱作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