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纖碧就告辭離開,回去后正看到輕憐在屋里,便感嘆道:“真是沒想到,這場事情,太太看上去精神頭兒還沒倒,大伯娘卻是沒了希望似的。素日里大伯娘的心機和要強可一點兒不比太太差,誰承想這就受不住了呢?”
輕憐道:“太太終歸和老爺在一起,大概聽多了宦海沉浮的事,所以這驟逢大難,亂了方寸之后,倒也能慢慢收拾過來。”
寧纖碧想一想沈蔚和沈茂的性情,倒也認同輕憐的話,見她手里拿著單子,便問道:“這又是什么?”
輕憐道:“剛剛奶奶說要買布料棉花做衣服被褥,婢妾算了算,把大致需要的數目列了出來,奶奶看看,若是覺得妥當,婢妾就去找鄭大哥,托他上街去買。”
寧纖碧接過看了一眼,搖頭道:“有些少了,這是大事兒,過了年天氣還要冷兩個多月呢。”一邊說著,在紙上改了幾個數目,這才把單子交給輕憐道:“去吧,我這里也去老太太那里看看,你辦完這事兒仍回來我這里,咱們用了午飯,之后處理下人們的去留。”
“好。”輕憐接了單子,轉身而去,直到走出門才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鄭黎住在哪里,忽見蘭花蹦跳著從外面跑進來,手里提著食盒,她忙叫住道:“又這么冒冒失失的,去哪里呢?”
蘭花將食盒舉起來打開,對輕憐嘻嘻笑道:“姑娘看,我娘和我爹讓我給大家帶糖葫蘆來了,說是紅紅火火的。日子一定能紅火起來,也算是個好兆頭。”
輕憐微笑道:“你父母倒是這樣細心,這會兒一家子大概食欲都不好,山楂開胃。吃著正好的。”
蘭花聽了,這才想到這一層,不由十分歡喜,歡快道:“是這樣啊。那正好,我爹說過年時再給咱們做,他今年秋天時買了許多好山楂,一個個又紅又圓呢。”
話音落,便見寧纖碧也出了屋子,她在屋里已經聽見兩人說話,因便笑著道:“回去替我謝謝你爹娘,順便和你爹說一下,其實不單單是這山楂可以做冰糖葫蘆。舉凡山藥啊。桔子塊兒蘋果塊兒。串在一起都能做,口味兒還新鮮,只是那些東西大概比山楂貴。但做好了是個新奇玩意兒,價錢上也可以貴一點。到時候去公侯府第門后賣,定然受歡迎的。”
蘭花不懂這些經營之道,不過自己想想,也覺得寧纖碧這主意很好,連忙笑著道謝,依照她的性子,只恨不得現在就回去告訴爹娘,被寧纖碧阻住了,聽她道:“別想著瘋跑,我這里還有差事交代你,跟我進來。”
輕憐聽到這里,連忙也插口問鄭黎的住處,寧纖碧就一指前院,好笑道:“這又不是在親王府那會兒,整個府邸占地幾十畝,繞來繞去的,他可不就是在前院呢?”
輕憐笑著道:“是,婢妾一時糊涂了,只還想著在親王府那會兒……”不等說完,便連忙住口,生怕惹起寧纖碧傷心,見她沒什么反應,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往前院而去。
前院也十分寬敞,輕憐到的時候,只見鄭黎正領著那十幾個孩子在院中練拳,她不由得怔了怔,不自禁便停下腳步,看著不遠處那削瘦精神的漢子,思緒一下子都飛回了從前。
“輕憐姑娘來了。”
卻是孩子們眼尖,看見輕憐便嚷出來。鄭黎一回頭,看到那聘聘婷婷站在游廊拐角的女子,也是有些詫異,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有欣喜期待,但更多的是惶恐,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只拿胳膊蹭著額頭上的汗,吶吶道:“輕憐姑娘來了?是奶奶有什么吩咐么?”
“嗯,倒是有點事要托鄭大哥去辦。”
輕憐倒只是一時感慨,此時走過來,見鄭黎一瘸一拐的迎上,她便看著對方的腿,好奇道:“鄭大哥如今還能打拳練功夫嗎?”
“沒有以往那股子勁兒了,不過這兩年許是習慣了的關系,尋常功夫倒還使得,連輕功都撿起來了,只是沒有從前那么厲害。”鄭黎憨厚笑著,一面搓著手,待發覺自己這最后一句話似是有自夸的嫌疑時,不由得一張臉都漲紅了,看著輕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輕憐卻是瞪大了眼睛,驚訝道:“這么厲害了?那主人可一定是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該讓鄭大哥走。”
鄭黎連忙道:“比起從前還是不行的,主人讓我走也應該,反正自有厲害的去補我的位置。我現如今沒本事,只不過是每天里教教這些孩子們,早晚打兩趟拳,想著等他們大了,要是有出色的,也許還能去鏢局等處混碗飯吃,或是給富貴人家做護院也是好的。”
輕憐笑道:“別這么妄自菲薄,俗語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我看孩子們都懂事,你要是用點心,難保他們將來沒有大出息,咱們大慶朝一直都有武科舉不是嗎?到那時,你不就是他們的爹,他們要是飛黃騰達了,焉有不孝順你的道理?這老來也有依靠了。”
鄭黎神色黯然了一下,喃喃道:“武科舉,是啊,大慶朝有武科舉的。只是將來就算走了武科舉又如何?還有人帶他們去邊關驅逐韃虜嗎?說起來,當日爺看重我的騎射,還和我說,若有一朝能重返邊關,要帶上我呢,誰知道……”
不等說完,八尺多的漢子也是虎目蘊淚語音哽咽了。輕憐的眼淚也在眼圈里打轉,連忙道:“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煉,爺對大慶朝的功勞,皇上不記著,可天下人都記著呢。更何況雖遭了難,好歹命還在不是?只要活著,怎么知道將來就不能東山再起?鄭大哥好好練功,說不定幾年后十幾年后你就真有機會跟著爺在邊關縱馬揚鞭呢。”
鄭黎點點頭,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忙擦干凈眼淚,不好意思道:“不知不覺和姑娘說了這么些,姑娘有什么差事吩咐我?可別因為說話耽誤了正事兒。”
輕憐就將單子給了他,又把寧纖碧要重新建藥作坊的打算說了,然后笑道:“奶奶這會兒怕是在老太太屋里,鄭大哥快跟我去領錢,今天傍晚之前便能將這些買齊了。”
鄭黎連連點頭,對寧纖碧在這個時候給自己委以重任十分感激,因跟著輕憐進了后院,寧纖碧少不得又和他商量了下藥作坊的事兒,等鄭黎領命去了,海棠便進來道:“奶奶,所有下人都齊了,這會兒全在院子里呢。”
寧纖碧便和輕憐走出去,輕憐心里還有些不安,左右張望著,忽聽寧纖碧笑道:“別看了,白姨娘哪肯過來理這樣丟面子的事兒?說是身子不舒服,在屋里炕上趴著呢,今兒聽說都沒去給太太請安。”
輕憐皺皺眉頭,小聲道:“許是……真的不舒服?”
寧纖碧道:“誰知道呢?也許吧。不過照著我對她的了解,多半是裝的,你信不信?”
輕憐讓她這話逗得忍不住“撲哧”一笑,搖頭道:“奴婢自然是信奶奶的。”說完將頭轉向院子中齊刷刷站著的二三百下人,心里一時間也不由得酸澀的難受。
寧纖碧心里也不好受,然而該說的話總還是要說,看著那些惶惶然的下人們,她終于沉聲開口道:“昨日離開王府時,府中下人是五百六十二人,到了這里,已經離開了一百多。離開的那些人,并非我沒有看見,也不能說是有意縱容,因為皇上的旨意很明白,王府查抄,你們的身契都鎖在那里,卻又要我們自行處置,所以從此刻起,我們若是放行,你們就都是自由身了。”
下面轟然起了一陣喧嘩,寧纖碧靜靜等待著,直到喧嘩聲低下來,她才又繼續道:“若是不必為奴,想來也沒人愿意做奴才。如今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你們應當珍惜。我在這里答應你們,哪怕日后王府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你們的身契也全部作廢,沒有人會追究。只是你們的身家如今也都留在王府里,如今若要你們離開,總得有條活路。我已經準備好了銀子,想離開的,每人二兩銀子;愿意留下的,每人每個月沒有錢,只管著吃喝,是走是留,你們自己考慮吧,考慮好了的,就去輕憐姑娘這里簽字畫押。”
寧纖碧只說了這么些,便轉身離去,她下午還要去周圍踅摸重新建藥作坊的地點。這里輕憐便開始忙碌起來。一直到將近黃昏,才總算都忙完了。寧纖碧回來,看著那長長的花名冊,嘆了口氣道:“走了多少?又留下了多少人?”
輕憐將冊子遞給她,低聲道:“走了三百六十九個,留下的還不足一百,只有七十六人,多是在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以及奶奶身邊服侍的,另外,廚房里也有幾個廚娘留下了。”
寧纖碧看著那花名冊,算一算各房中留下的人還很夠服侍,也就放下心來,點點頭道:“罷了,那些走的,不過是緣分盡了,也不用太難過,我看你給我的那些人倒基本上都留下來了,這就很不錯,還省得咱們揀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