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建興五年,清明。漢中陽平山。
春風在不知不覺間越過了大巴山,吹綠了連綿起伏的山坡,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點綴在山間,像是在綠色的蜀錦上繡上了一朵朵鮮艷的花,鮮艷而耀眼。
山坡上的油菜花海中,兩個少年正在奔跑。前面一個大約十二三歲,后面一個大約十七八歲,長相有幾分肖似,不過前面的結實得像頭小老虎,跑得虎虎生風,似乎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他一面邁著輕松的步伐在山野間飛奔,一面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后面氣喘吁吁的少年,偶爾得意的大笑兩聲。
“阿兄,你快點!”他折了回去,拉住快要癱在地上的少年,嘴咧得太大,幾乎能看到后槽牙。“阿兄,累了吧,要不我們休息一下?”
“不……不行。”年長些的少年滿頭大汗,臉色潮紅,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腳步沉重得幾乎抬不起腿來,要不是有人扶著,他幾乎要摔倒在路邊的田地里。不過,他雖然累到了極點,卻還是不肯放棄,推開弟弟的扶持,咬牙道:“我一定要跑到那個山頭上才休息,就是爬……我也要……自己……爬上去。”
“嘻嘻,阿兄,沒想到病了一場,你倒像換了個人似的。要是你以前就肯這么吃苦,現在肯定比大兄還要結實。”
“嘻嘻……”少年有些自得的笑了兩聲,卻因為氣息不勻,笑得有些嘶啞。他奮力擺動雙臂,向前跑去。虎頭虎腦的少年摸了摸腦袋,輕快的跟了上去。
他們是一對親兄弟,年長些的叫魏霸,是蜀漢鎮北將軍、漢中太守魏延的次子,年幼些的叫魏武,魏霸的同母弟。魏霸雖然是兄長,又有一個很霸氣的名字,可是他的身體很瘦弱,和弟弟魏武比起來,除了個頭略高一些,體型要單薄許多。從山下到此不過幾百步,他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癱倒在地。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經賴在地上不起來了,或者說,他一看到這個山坡,就會考慮不上來,更不用說跑上來。能一口氣跑到半山腰,已經是這幾天來堅持鍛煉的結果。
魏武看著前面比蝸牛快不了多少的魏霸,搖了搖頭,有些不解,更多的卻是高興。他們的父親魏延是武將,是憑手中戰刀砍出來的戰功坐上了鎮北將軍的位置,他們從生下來開始,就會把成為父親那樣的猛將當成目標,他和長兄魏風在這一點上都繼承了父親的孔武,練就了一身的好武藝,唯獨二兄魏霸從小就是一個病秧子,藥罐子,別說練武,走兩步路都吃力,是以最不得父親的歡心。前幾天還病了一場,險些一命嗚呼。病好了之后,大概是感慨于自己的身體太弱,再這么下去很難堅持到行冠禮,這才下決心開始鍛煉身體。
這是讓魏武是非常滿意的一個轉變,雖說他因此練成一個猛將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不再瘦弱得像是能被風吹走,那就是一件非常不錯的事。
魏武趕上兩步,和魏霸并肩而行,轉過頭看著魏霸紅得快要滴血的臉,聽著他像風箱一樣的喘息聲,有些擔心的說道:“阿兄,累了就休息一會吧,別再受風了。”
魏霸轉過頭看了魏武一眼,從弟弟的眼中,他看出了出自肺腑的關心,心中涌過一陣暖流,隨即又有些心虛的轉過了頭。他不敢多看魏武的眼睛,生怕露出破綻,因為他其實已經不再是原先的那個魏霸。
或者說,他的身體還是原先的魏霸,但靈魂卻來自一千八百年后。他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大學是很普通的大學,專業是很普通的機械專業,還是個非常冷門的農業機械,畢了業連個工作都找不到。人長得也普通,既不高,又不帥,更談不上富,什么房子、車子都與他無緣,運氣也不好,相了十八回親,好容易遇到一個愿意和他說幾句話的女生,結果一夢醒來,卻來到了三國時代,寄生在一個同樣不招人待見的少年身上。
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很委屈,老天太偏心眼,就連重生都不讓他過得好一點。魏家現在看起來很威風,魏延身為鎮北將軍、漢中太守,在五虎將只剩下一個趙云的蜀漢是少有能獨當一面的猛將,在漢中更是無可爭議的土霸王,可是作為千年后的他知道,魏家的風光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諸葛亮北伐,六出祁山,魏延這員猛將就是個雞肋,從來沒有獨當一面的時候。更悲摧的是諸葛亮在五丈原去世,他連做雞肋的機會都沒了,因為和楊儀爭權,被馬岱砍下了腦袋,成了腦后長反骨的典型。
曲指算來,重生一次,不過是增加了幾年的時間,作為代價,還換了一個非常悲摧的死法,落到誰的頭上,誰都得對老天爺豎起中指。
在追憶自己平庸而普通的一生時,臥床不起的魏霸開始哀嘆自己為什么這么悲摧,為什么其他人能夠風生水起,而自己卻只能自甘平庸。在無數次的自我辯護之后,他卻得出了一個相反的結論。
我沒有得到比別人更多的,是因為我從來也沒有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從高中求學開始,別的同學埋頭苦讀時,我是在應付,所以別人上了名牌大學的熱鬧專業,我只能上普通大學的大路貨專業。上了大學,別的同學在為走向社會而積極鍛煉自己的技能時,我在渾渾噩噩的玩,所以別人拿到了很多證書,找到了好工作,我卻只有一張畢業證,連學士證都沒拿到,當然找不到好工作。好容易上了班,別人在加班加點的積累工作經驗時,我在滿足于準時上班,準時下班,有提升機會的時候,當然輪不到我。
得出這個結論,魏霸愕然了很久,原先的憤懣漸漸的變成了深深的自責。原來命運雖然不可知,但坐等天上掉餡餅卻是一個極其荒唐的事。與其哭罵老天的不公,不如開始行動,用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命運,畢竟我還有著超越這個時代的專業技術,更有著人類千年積累的知識和眼界,再不濟,我還比別人了解一些歷史的未來走向。
第二天,他從病床上爬了起來,開始鍛煉身體,邁出改變自己命運的第一步。畢竟不管在什么時代,身體都是革命的本錢。
人通常都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魏霸前世也不是沒有下決心鍛煉過,只是通常堅持不了兩天就放棄了。這一世,他再一次遇到了這樣的困難,不過因為心態有了根本性的變化,他打破了前世的記錄。今天是第五天。
如果換了從前,他現在肯定躺在地上,然后明天再也不來了。可是現在,他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就不能放棄,正如他對魏武說的,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到山上去。
他現在也許戰勝不了別人,哪怕是比他小四五歲的弟弟也能一只手打得他滿地找牙,可是他能戰勝自己。書上不是說嘛,只有能戰勝自己的人才是最強的。要想做強者,他就先要戰勝自己,戰勝自己的懶惰,戰勝自己的軟弱,才能扼住命運的喉嚨。
“呼哧……呼哧……”魏霸看著遠處似乎怎么也到不了的山坡,喉嚨里火燒火燎,刺痛無比,心臟在瘦弱的胸腔中劇烈跳動,讓人很擔心下一刻就會罷工,兩條腿沉得像灌了鉛,每抬起一次,都要壓榨出最后的力氣。
“阿兄,我扶你吧。”魏武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忍心的說道。
“不……不用。”魏霸費力的搖搖頭。他實在太虛弱了,連搖搖頭都那么吃力,原本就有些散亂的步伐變得更加散亂。他很感激這個弟弟的善意,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不能堅持自己跑上去,而是接受了魏武的幫助,那明天他就會需要魏武更多的幫助。
在壓下了越來越強烈的放棄念頭之后,魏霸鼓起最后一絲勇氣,繼續向前跑去。
兩百步外的山頭,看起來是那么的遙遠,似乎永遠也到達不了。等魏霸跑到目的地的時候,心神一松,他腿一軟,倒在地上,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汗水從身體里涌了出來,早就打濕了身上的衣服,濕潤的草地上,一只不知名的小蟲子爬上了他的手,他卻連彈開它都做不到,就算是有蟲子飛進他大張的嘴巴里,他恐怕都沒心情去問。
太累了,真是太累了,改變身體都這么難,更何況改變命運。魏霸一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一邊自嘲道。有人說,如果生命能重來一次,至少有一半人能成為偉人,我倒是重生了,可惜,要成為偉人似乎還是遙不可及。
“阿兄,不錯,不錯。”魏武趕了過來,夸張的挑起大拇指:“今天比昨天有進步。”
魏霸的臉抽搐了一下,哈哈一笑。雖然魏武的鼓勵看起來很拙劣,不過他還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前輩子是獨生子,從來沒有享受過有兄弟的感覺,這一世卻多出一個哥哥,還有幾個弟弟妹妹,他感覺老天爺還算有點良心,總算還給了他一點福利。
“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會比你更強壯。”
魏武叉著腰,迎風而立,作偉人指點江山狀。聽了魏霸這話,他擠擠眼睛,不置可否的哈哈一笑,顯然只是出于對兄長的愛護才沒有打擊他的信心。魏霸喘勻了些,翻了個身,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著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感慨著這還沒有被工業污染的大自然,突然笑了起來。
“阿武,你知道你這名字很牛逼嗎?”
魏武坐在魏霸身邊,從腰間拿出一只皮水囊遞給魏霸,推了推他:“喝口水。阿兄,你又逗了,我還沒字呢,說什么牛逼。就是我這名也不如你霸氣啊,哪怕是和大兄比,也要差那么一截。阿兄,要不我們倆換名吧。”
魏霸呵呵一笑:“臭小子,你懂什么,我這個霸字也就是聽起來霸氣,可是你這武字,卻是個很牛逼的字眼呢。你想想看,能夠叫武的皇帝都有誰?大漢有漢武帝,魏國也有魏武帝,他們哪個不是那個時代最牛的人?”
魏武撓撓頭:“孝武皇帝那的確是一代牛人,可是魏武帝是誰?”
魏霸翻了個白眼,魏武身體很棒,武功也很好,就是不肯讀書,連魏武帝都不知道。
“曹操知道不?”
“那個老賊啊,我當然知道。”魏武很不屑的說道:“咦,他叫魏武帝嗎?”
“當然,曹丕叫魏文帝,他兒子曹睿還沒死,總不能就叫武帝吧。”
“那我可不服,曹操那老賊算什么牛人。”魏武撇撇嘴,很不屑:“我最佩服的牛人是關侯,可惜他連謚號都沒有。”
“關羽?”
“當然。”一提到關羽,魏武頓時眉毛色舞,他推推魏霸:“阿兄,你不想成為關侯那樣的猛將嗎?”
“不想!我可不想跟他一樣身首異處。”魏霸聳聳肩,又喝了口水,潤潤快要冒煙的喉嚨,這才語重心長的說道:“阿武啊,匹夫之勇是要不得的,你要想做將軍,就得做得智將,不要以為光有一身好武藝就能成名將。那樣的人充其量是個斗將,絕對成不了名將,最后都不會有好下場,不光是關羽,還有張飛、黃忠,特別是那個馬超,武功好吧?最后還不是被人打得像條喪家狗似的,有家不能回,埋骨異鄉。為將呢,就要像曹操那樣,退而求其次,也要像趙云趙將軍那樣……”
“沒想到鎮北將軍的兒子看不起關侯、張侯,最敬佩的卻是逆賊曹操。”一個冷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打斷了魏霸對弟弟的思想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