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從來不相信孫權會因為寵愛孫魯班而干擾自己的決定。作為一個二十歲起就在權力旋渦中心的人,孫權的大方向一直把握得很好。他對孫魯班的寵溺不用懷疑,但是絕不會因為孫魯班的請求而出兵江淮。
讓他出兵江淮的原因只可能是他有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要么是威脅,要么是利益。
威脅來自于曹睿安排在江淮一帶的重兵。他利用隱蕃送出假消息,利用曹睿對自己的警惕,誘使曹睿加強了對江淮地區的警戒,又利用魏軍的形勢讓孫權生疑,反過來再用孫權的反應加劇曹睿的疑惑,以小搏大,以一個小小的契機,終于把一件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現實。
魏吳雙方都在江淮地區安排了重兵,以他們之間那點可憐的信任,他們會相信對方的說辭嗎?
當然不可能。
不過,魏霸絕對不能僅僅滿足于此,魏吳雙方陳兵江淮,并不代表他們就能打起來。曹睿、孫權都不希望打,而滿寵、陸遜也都不是魯莽之人,他們相必會盡可能的保持克制,不首先挑起戰爭。
所以魏霸還要放一把火。
這把火,就是對孫權威逼利誘,用天下形勢變化來逼孫權在漢魏之間做一個選擇。就算他們不打起來,至少也可以牽制魏國的一部分兵力,為李嚴爭取時間,更為諸葛亮爭取時間。
魏霸雖然人在當陽,不在前線,但是他卻是幾方勢力的交匯點,重要性不亞于正在前線指揮戰事的諸葛亮和李嚴。說得更實際一點,如果不是他從中周旋,諸葛亮和李嚴根本沒有合作的可能。
現在,江淮之間的形勢像滾雪球一樣,漸漸的脫離了孫權和曹睿的控制,向著魏霸希望的方向發展,這時候讓孫魯班出面去求孫權,不過是給孫權一個臺階下而已。
孫權的選擇并不多。在激烈的討論之后,他只得答應了魏霸的要求,同意趙統率兵萬人,打著吳軍的旗號進入江夏,趕往大別山和陳到會合。不過,他要求趙統不得輕舉妄動,理由也簡單,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再一次成為寡婦,沒有必勝的把握,你不得擅自行動。
這當然只是托詞,只能說明孫權還沒有完全認命,他還想盡可能的拖一拖。魏霸對此也有準備,相信最后能讓孫權就范。接到孫權的回復之后,他不再在當陽停留,立刻讓趙統起程,他自己帶著三千親衛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襄陽。
看到魏霸,李嚴笑了:“魏子玉啊,你可把我害慘了。”
魏霸也笑了:“怎么,區區幾萬人,將軍還能控制不住?蒼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嘛。”
“算啦,我下次再也不聽你的了。”李嚴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再不來澄清一下,那幫小子快要造我的反了。依我看,只有你魏子玉才能指揮他們。”
“將軍言重了。”魏霸惶恐之極,連忙說道:“將軍受先帝重托,統內外軍事,他們還敢違抗先帝遺詔不成?再說了,軍中自有軍規,誰不敢從?不過,軍中之人重軍功,誰能帶他們打勝仗,他們就信服誰。只要將軍這次北伐大捷,以后他們自然唯將軍之命是從。”
“有子玉相助,我才有建功的可能啊。若此次能夠攻克南陽,完成當年關侯未竟的心愿,子玉當是首功。”
“將軍言重了,能和將軍一起征戰沙場,興復漢室,是我莫大的榮幸。”
李嚴若有深意的看了魏霸一眼,非常滿意。他說這些話,無非是敲打提醒魏霸,魏霸很識相,拿出先帝的遺詔說事,那就是站在他一邊,隱晦的表達對丞相諸葛亮的不滿了。雖然李嚴不可能完全相信魏霸,但是他相信魏霸和諸葛亮之間不可能像傳言的那么親密無間。諸葛亮寧可重用培養降將姜維,也不肯培養魏霸便是明證。若不是魏霸自己有能力,他就算不死在關中,也死在武陵了。
敵人的敵人就有可能成為朋友,李嚴未必聽過這句話,但是他懂這個道理。論起權謀,中堊國人絕對的早熟,兩千年后的權謀也不出《孫子兵法》、《戰國策》、《韓非子》等經典的范疇。
幾句對話之間,魏霸就和李嚴互相表明了心意,至于有幾分是真的,就憑各人自己去判定了。但是有一個事實毋庸置疑,如果這一仗打贏了,當然是皆大歡喜,如果打輸了,那就難說是什么后果了。勝利,有時候可以掩蓋很多分歧。為了勝利,諸葛亮能和李嚴聯手,李嚴為什么不能和魏霸合作。
李嚴隨即召集眾將議事,當眾將看到魏霸在座,和李嚴談笑風生的時候,不禁目瞪口呆。等魏霸把事情的原委一講,他們這才如夢初醒。
“將軍,子玉,你們……”孟達有些尷尬的哈哈大笑,指著魏霸道:“你這個小豎子,果然奸滑似鬼,瞞得我們好慘。若不是驃騎手段高明,只怕現在已經出事了。”
魏霸微微一笑:“若非驃騎手段高明,若非有鎮東從中斡旋,我也不敢行此險策。兄長……”魏霸起身,給魏風遞了一個眼色:“還不為那天的魯莽向驃騎賠個不是?虧得驃騎寬容大量,要是遇到小雞肚腸之人,還能讓你活到今天?”
魏風連忙上前給李嚴賠罪。李嚴也不點破魏霸的提醒,擺擺手:“罷了,既然是一計,些許言語上的沖撞又有什么大礙。不過,下次你要是對老夫揮拳,可得提前通知一聲。老夫年紀大了,禁不住你這少年一拳。”
魏風尷尬的笑笑,眾人也哄堂大笑,原本有些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
李嚴隨即宣布了作戰方案。魏霸在當陽和孫權談判的這段時間,李嚴已經重新加固了襄陽的城防,做好了攻擊襄城的準備,只等魏霸完成調動東吳大軍的鋪墊,就開始發動對南陽的攻擊。
他用的方案,正是魏霸當初提出的上策:先取南鄉,再謀攻宛城,迫使樊城的司馬懿后撤。雖然慢一些,卻更穩妥。這是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統兵作戰,一切以穩為上。
攻擊樊城的任務當然由李嚴這個主將來完成,孟達身為副將,是當仁不讓的攻城主力,攻擊南鄉的別部就由魏霸來率領。只不過因為魏霸的旗號還在豫州,所以他只能悄悄前往,名義上的指揮官是他的兄長蕩寇將軍魏風和漢中水師副將,偏將軍傅興。
分配完了任務,李嚴站了起來,眼神冰冷,殺氣凜凜:“回去之后,都給我把嘴閉緊了。如果有人敢將鎮南將軍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一言半語,我認得你們,我的刀認不得你們。”
“喏。”眾將轟然應喏。
魏霸駐留當陽的時候,伏波將軍馮進已經將戰船轉移到了南鄉郡。南鄉郡名義還是魏軍控制,實際上自從李嚴出兵襄陽之后,漢水以南就成了蜀漢水師的控制范圍,失去了水師的魏軍只能龜縮到順陽。順陽是均水注入丹水的所在,也就是后世的丹江口。要想從水路進入武關道,這里是必經之路。
荊州刺史毋丘儉就率軍駐扎在這里,燕王曹宇則在南鄉郡治,順陽向北十多里的南鄉縣。順陽在丹水北岸,而南鄉則在丹水南岸。兩城之間是一道峽谷,現在是冬天,丹水水位下降,兩側的河灘地可以行軍。毋丘儉在順陽和南鄉兩地攔水架起了浮橋,不僅可以阻斷船只,還方便兩城之間互相援救。
很顯然,毋丘儉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不打算給蜀漢軍奪取武關道或者襲擊宛城的一點機會。
毋丘儉這么做,一方面是形勢需要,武關道不容有失,另一方面也是想證明一下自己。毋丘儉的父親毋丘興曾經做過武威太守,因平定河右之亂,討伐張進和叛胡有功,封高陽鄉侯,官至將作大匠,是以戰功起家,而毋丘儉是襲爵而入仕的,所以他雖然是河東聞喜人,卻不被鄉里人看重。
可是毋丘儉的學問并不差,他和夏侯玄、李豐等人交往甚密,曹睿還是太堊子的時候,他就是曹睿身邊的近臣。也正因為此,他才沒有被浮華案牽連,反而步步高升,由尚書郎而洛陽典農,又一封勸農奏疏而升任荊州刺史。
在蜀漢強勢崛起,南陽再次成為熱點地區,前任荊州刺史胡質戰死的時候,曹睿把他這樣一個沒有戰場經驗的人一下子提拔到這樣的一個位置,足以說明對他的器重,也足以引起其他人的非議。
荊州戰區原本是司馬懿負責的戰區,武關道更是司馬懿直接掌管的,現在曹睿不僅讓毋丘儉擔任荊州刺史,還讓他負責監護武關道,簡直就是從司馬懿的身上割了一塊肉,豈能不引起人的側目而視。
毋丘儉明白這些,但是他沒有退縮,他要用一場無可非議的勝利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天子曹睿的決定是英明的,堵住那些人的嘴。
他不怕蜀漢軍來,他就怕蜀漢軍不來。
結果蜀漢軍來了,而且來的人還不少,步卒、水師近萬人。唯一讓毋丘儉遺憾的是統兵主將是蕩寇將軍魏風,官職雖高,份量卻不夠重,遠不及他的父親鎮北大將軍魏延和他的弟弟鎮南將軍魏風。
“唉,先拿此子試試刀,也是好的。”毋丘儉站在高高的瞭望臺上,看著逶迤而來的蜀漢軍水師戰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慢慢的握緊了拳頭,眼神微微眼起,似乎不耐刺目的冬日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