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
春風終于吹過了大秦嶺,吹綠了關中的土地,綠開了六盤山上的冰雪,化作涓涓細流,穿山滴谷,匯入渭水,奔騰東流。
諸葛亮彎著腰,鉆出了大帳,看著遠處正在忙碌的士卒和農夫,嘴角露出一絲疲倦的笑容。一切順利,經過一年多的努力,關中、隴右都已經入手,現在他終于可以安心的經營關中,為下一次北伐做準備了。
從第一次北伐算起,關中入手已經四年,正式屯田也有三年,三年的積累,在去年那一場大戰中消耗殆盡,他只能停下腳步,耐心的等待。
人力有時而窮,他哪怕再聰明,也沒辦法一下子變出大量的糧食來。而沒有糧食,任何行動都無法進行,縱有雄兵百萬枕戈待旦,也只能耐心的等著。
看著眼前的春耕景象,諸葛亮裹緊了身上的冬衣。天氣已經回暖,很多人都已經脫去了冬衣,換上了輕薄的春衫,他卻還裹著一件舊冬衣,否則就容易受涼。
這身子骨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諸葛亮覺得嗓子眼有些癢,虛握著拳頭擋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咳嗽牽動了肺,讓他的整個胸膛都跟著振動起來,一陣陣刺痛。
“丞相,你怎么出來了?”姜維快步走了過來,見諸葛亮咳得臉色通紅,連忙上前扶著他,勸道:“丞相,外面風大,還是進去吧。”
“不礙事。”諸葛亮擺擺手,喘息道:“里面呆得久了,我出來透透氣。”
姜維回頭看了一眼大帳,皺了皺眉。諸葛亮只要一睜眼,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辦公。屋里的燈幾乎是從來不熄,燈油味重得能薰死人,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諸葛亮是個病人。
“丞相,你不能再這么辛苦了。身體要緊。”
“沒關系,天氣再暖和些就好了。”諸葛亮疲憊的笑笑,瞥了姜維一眼:“魏延有消息來了?”
“嗯。”姜維低下頭,看著手中的軍報,舔了舔嘴唇:“鎮西大將軍已經收復了敦煌,整個涼州都已經入手。他現在在玉門關休整。詢問下一步的動作。”
諸葛亮平靜的聽著,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伯約,如果讓你來做決定,你會怎么辦?”
姜維沉吟了良久,最后有些不太情愿的說道:“西涼易亂難安。須得有鎮西大將軍這樣的宿將鎮守才行。再者,草原上的那些胡人不服教化,也需要鎮西大將軍來震懾他們。”
諸葛亮緩緩的點點頭,欣慰的笑了。“讓魏延留在涼州,除了震懾西涼人和草原上的胡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頓了頓:“我準備重開西域。”
“重開西域?”姜維愣了一下,隨即若有所悟。
“重開西域。不是為了把魏延困在西域,而是我們要想盡快的恢復實力,積聚財富,就要從西域想辦法。”諸葛亮淡淡的說道:“以前我們只有益州,蜀錦的產量畢竟有限,供不應求,可以提高價格,賺取高額利潤。不管我們生產多少,魏國、吳國都能消耗得掉。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們的土地增加了。又改進了織機,錦的產量必須會迎來一個快速增長,可魏國實力大減,他們的購買能力卻在不斷的下降。且大戰在即,曹睿肯定會限制蜀錦的銷售。以免錢的大量外流,如果不及時重新找到銷路,蜀錦很快就會貶值……”
聽著諸葛亮有些絮絮叨叨的講述做生意的事,姜維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這難道是丞相最近考慮的大事?他每天起早帶晚的,不是在考慮北伐的大業,只是在算賬?怪不得楊儀父子經常出入丞相的大帳。
姜維欲言又止。他覺得諸葛亮不應該把這些事當成大事,交給楊儀父子辦就可以了,何必自己如此辛苦。不過他看著滔滔不絕的諸葛亮,又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耐著性子聽著。
諸葛亮說了一通,終于發現姜維有些心不在焉,暗自嘆了一口氣,閉上了嘴巴。他看著遠處,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說道:“伯約,我聽過一句話,叫經濟是政治的基礎,軍事是政治的延伸,你怎么看?”
姜維愣了片刻,低下頭,看著腳尖,臉色有些羞慚。他不用猜,也能知道這種怪怪的話肯定是魏霸說的,別人說不出這種生僻的字眼來。諸葛亮之所以不提魏霸的名字,只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很顯然,諸葛亮對他剛才敷衍的態度不怎么滿意。
“丞相,我知錯了。”
“伯約,真正的兵家絕不是只會行軍打仗。《孫子十三篇》從來就不是簡單的用兵之道,而是治國之道,上兵伐謀,謀的不就是經濟之道嗎?”
姜維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正在這時,楊儀父子走了過來,楊儀一臉怒容,還沒走到諸葛亮的面前,就把手里的公文伸了過來,怒氣沖沖的說道:“丞相,李嚴、魏霸越來越放肆了,他們居然要求減免關津稅賦,還說什么讓利于民,我看他們就是想中飽私囊。公琰、君嗣也真是,這種亂命也不知道拒絕,居然還送到關中來了。丞相,你還是趕緊回成都吧,再這么下去……”
諸葛亮眉頭一皺,接過公文,自顧自的看了起來。楊儀見了,有些訕訕,卻怒氣不減,轉過頭,兀自生著悶氣。
諸葛亮看完公文,沉吟良久,喃喃的說道:“魏霸又在搞什么,我真有些想不明白啊。威公,你推演一下看看,這么做是不是真的有利于經濟恢復。”
“丞相,這還用推演嗎?這是亡國之策啊。”楊儀忍不住叫了起來:“照他這個辦法推行下去,丞相要想北伐,就必須做推行告緡的酷吏張湯。恩由他施,怨由丞相積,這還得了?”
諸葛亮眉頭微蹙,面沉如水。
徐聞.
魏霸赤著腳,背著手,在潔白的沙灘上緩緩而行。廖立穿著博袖廣衫,緊緊的跟在后面。潮水浸濕了他的鞋襪和衣擺,他卻渾然不覺,還是唾沫橫飛,指手劃腳的向魏霸解釋著。
“將軍,不能這么做,百姓得利則喜,失利則怨,易放難收。今天將軍降低關津稅賦,他們當然把將軍夸到了天上去,可是等將軍再向他們伸手要錢的時候,他們可記不得今天將軍給他們的好處……”
“我又不是一降到底,只是降一點而已,有這么嚴重嗎?”魏霸轉過頭,笑盈盈的看著激動的廖立:“你覺得少收這一成的稅,就能摧毀我們的經濟?”
“摧毀倒不至于,可是正當用錢之計,怎么能降賦?等天下太平,將軍再想施恩,與民休息,那我絕不會攔著將軍。”
“不然,我現在要降賦,正是希望能盡快的積累更多的財富,以供平定天下的那場大戰。”魏霸停住了腳步,面向大海:“你應該知道,我們的時間有限,我們不僅要和對手賽跑,還要和自己賽跑。我降關稅,就是要把南海道、南中道的商人都吸引過來,讓他們從我們這里出海。說實話,我還擔心一成不夠吸引力呢。”
廖立捻著胡須。他從魏霸的話里聽出了言外之意,魏霸不僅要搶吳國的財路,還要搶丞相的生意。目前在南中負責的李恢、馬忠等人可都是丞相的親信,南中道的收益大部分都歸丞相府支配。
“將軍,這……好么?”
魏霸笑著聳了聳肩:“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明搶,我這是公平競爭。他們不服氣,也可以降啊。”
廖立咂了咂嘴,沒有再說什么。魏霸從南陽回來之后,行事風格大變,再也不顧忌諸葛亮丞相會怎么想了。對于廖立來說,這既可以看作魏霸漸趨成熟,不需要再跟在丞相后面亦步亦趨,又可以看作魏霸的野心膨脹,肆意妄為。
作為魏霸信任的人,他當然要提醒魏霸,可是如果魏霸堅持,那他也只好執行魏霸的決定,畢竟這里還是魏霸說了算。何況魏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重大失誤,這次的決定雖然有些冒失,卻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從遠處看,恢復民生經濟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利于民,從近處看,要想盡快的聚斂更多的財富,巧取豪奪也是不可避免的。魏霸沒有從治下的百姓身上的巧取豪奪,而是要與吳國和成都打商戰,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廖立思索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將軍,不如這樣,我們不正式推行這個方案,只說是試行。先試行半年,如果效果好,朝廷也沒有明確的反對意見,我們就繼續推行。如果效果不理想,或者朝廷的反應強烈,我們到時候就取消這個方案,如何?”
魏霸想了想,點點頭,贊賞的看著廖立。“公淵先生,還是你行事老成,這個試行的方案好,那就聽你的,以半年為期,到時候看效果再定。”
廖立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笑容。
魏霸也笑了。廖立雖然有才,脾氣也大,可是對諸葛亮的敬畏卻是發自心底的,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到要和諸葛亮對著干,廖立心里就有些虛。這個習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改得過來。如果改不過來,那還要盡快挑選后備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