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謖雙手扶案,低著眉,眼睛半睜半閉,沉思不語。
蔣琬跪坐在他對面,雖然極力保持鎮靜,眼神卻有掩飾不住的不安。丞相要出征并州,公文送到成都,大將軍李嚴——現在已經叫李平了,不過他為人做事可看不出半點公平——對此表示沉默,不置可否,他不說話,朝堂上就沒有幾個人敢站出來表態。萬般無奈之下,蔣琬只得來見馬謖。
不為別的,只因為馬謖官居大司農,他掌握著國庫,又直屬丞相府統屬,只要他表示支持這場戰事,那丞相府就有可能調動一部分賦稅支援并州的戰事,為丞相取勝增加一點保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是最樸素不過的道理。身為丞相府長史,蔣琬非常清楚,僅憑關中、漢中是無法供應八萬大軍長期作戰的。
蔣琬知道這個道理,馬謖當然也知道。他甚至想得比蔣琬更多更遠。蔣琬向他求援,與其說是蔣琬的主意,不如說是丞相諸葛亮的授意。如果他接受了蔣琬的請求,同意支持諸葛亮,那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有可能得到緩和。這可以看成是諸葛亮主動和解的表示。
可是,馬謖卻不敢輕易接受這個邀請,因為接受了諸葛亮的邀請,就等于和李嚴翻臉。李嚴固然沒真打算把他當成繼任者,可諸葛亮同樣未必會讓他接替權力。這個邀請很曖昧,意思并不明確,充其量只能算是試探,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離間計。
馬謖不能不謹慎從事。
“幼常……”蔣琬真的急了,他雖然回到了成都,可是面對李嚴和馬謖,他并沒有任何優勢。這兩個人的手段和智謀都遠在他之上。“丞相此次出征并州,是秉承先帝遺志,興復漢室,乃是我等共同的心愿。幼常兄弟與丞相相交莫逆,比我更清楚丞相的用心所在。當此危難之時,幼常忍心不理,坐視功敗垂成嗎?”
“公琰,不是我不肯幫。”馬謖輕嘆一聲,緩緩的開了口。“你應該知道,大將軍不久前還呈請陛下下詔,要與民休息,三五年內不發動大的戰事。話猶在耳,丞相就要出征并州,如果此時征發稅賦,那朝廷豈不是失信于民?公琰,這個罪責太重,我承受不起啊。”
蔣琬的臉沉了下來。他想動之以情,馬謖卻給他扣了一個抗詔的大帽子。如果真要論起來,這個罪名豈止是馬謖承受不起,就連丞相也未必承受得起。
“這么說,大司農是決心要袖手旁觀了?”
“我就是全力以赴,也無法左右形勢。”馬謖攤了攤手,笑了起來,對蔣琬的惱怒視而不見。“公琰,你是丞相長史,我知道的賬目,你都看過,應該知道益州目前的形勢也并不好。就算把益州的糧食全部收刮起來,也支撐不了多久。八萬大軍,再加上征發的民夫,人吃馬嚼,每天消耗多少糧食,你難道不知道?丞相說你是社稷之才,想必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吧。”
蔣琬眉頭一挑,嘴角微挑:“大司農,你過慮了。丞相從來沒有說要由益州來支付全部錢糧。不僅關中風調雨順,交州、荊州收成也不會差。”
“如果魏子玉能出手,那丞相還有何憂?”馬謖笑道:“你不應該先來問我的意見,應該先去問他的意見啊。”
蔣琬語塞,頓了半晌才說道:“這又不是魏家的戰事,是我大漢的戰事,我當然應該先問你這個大司農,然后再去問他那個鎮南將軍。尊卑有序,公私分明,這一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馬謖也不和他爭論,頜首附和了一聲。“你已經問過我了,茲體事大,我要考慮一下才能給你答復。”
“要考慮多久?”
“等魏子玉的答復到,應該差不多了吧。”
蔣琬氣得沒話說,馬謖這分明是不想表態,要看魏霸的態度而定了。他雖然生氣,卻也沒辦法。主動權在馬謖那一邊,他不松口,他又能如何?
蔣琬起身,拂袖而去。馬謖不屑的笑了一聲,沉思半晌,轉身回了書房,提筆給魏霸寫了一封信,叫來謝廣隆,讓他親自跑一趟交州。
合浦,來儀灣。
來儀灣原本是一塊野港灣,人煙稀少,只有那些出海打漁的漁夫偶爾會因為躲避風浪而暫避一時,連個名字都沒有。魏霸要建船廠,派人先勘查了附近的海岸線,最后看中了這里,選為船廠和埠頭。
取名來儀,是楊戲等人出的主意,拍夫人關鳳的馬屁。《尚書》中有“鳳皇來儀”的句子。且取名來儀灣,又諧音“來夷”,有修文德以招撫蠻夷,威加四海的意思。
魏霸沒想到一個名字還有那么多的說道,不過他也沒反對,不管是哪一個當政者,這些粉飾太平的東西都少不了,要不怎么叫文化呢。不管是取悅關鳳也好,招撫來儀也罷,這些他都不反對。
不過,他更看重的是這個水域。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海灣在后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卻清楚面前的這一片海域就是著名的北部灣,再拓展開去,這里就是后世爭端屢起的南海。為了這片海域,無數的敵人和曾經的盟友露出了貪婪的嘴臉。
這其中就包括現在還叫日南、九真、交阯,以后卻叫越南的國家。
魏霸不打算讓這樣的歷史重演,他甚至不打算讓那個無恥的國家再有機會出現。
所以他對這片海域傾注了很大的心血。
船廠建成之后,在陳只的指揮下,三千多技師、工匠夜以繼日的工作,僅僅用了兩個月,就完成了十艘大海船的建造。今天,是第十艘海船下水的日子。
鎮南將軍親至,船廠里的技師、工匠們非常興奮,他們干勁十足,再一次仔細檢查之后,在整齊的號子聲中,水閘被打開,洶涌的海水撲進船塢,巨大的海艘慢慢的浮了起來,數只巨大的水輪轉了起來,翻滾著浪花,驅動著大船滑出船塢,駛向大海。
魏霸站在第二層飛廬的甲板上,看著遠處水天交接,心情非常愉快。巨大的海船在海上來往貿易,比起那些小船更安全,更經濟。隨著這些海船的投入使用,不僅這個海灣將變成一個巨大的聚寶盆,華夏文明也將隨著這些海船擴散開去,輻射到更遠的地方。
比起和魏吳爭鋒,比起和諸葛亮、李嚴內斗,他對這些更感興趣。
“開心不?”關鳳走了過來,站在魏霸的身邊。
“開心。”魏霸轉過頭,看著關鳳被交州陽光曬得微黑的臉,笑了起來:“我準備把這艘船命名為鳳儀號,送給你,作為賀禮,你看行不?”
關鳳含羞點點頭:“多謝夫君。”
魏霸微微一笑,轉身從保姆手中接過剛出生不久的女兒,走到航邊,將她的兩只小腳放在木墻上。木墻打磨得很光滑,上了桐油清漆,被陽光曬得發熱,小腳丫子踩上去,不禁縮了縮,小嘴一咧就要哭。
“別燙著孩子。”關鳳連忙說道:“她那小腳可不像你。”
“哈哈,沒事,習慣了就好。”魏霸親了一下閨女。“這可是我們家的小鳳凰,以后要展翅高飛,翱翔四海的,怎么會怕燙著。”
“阿爹,我也要,我也要。”小魏征撲了過來,抱著魏霸的腿嚷道。
“這么大的漢子了,還要阿爹抱?自己爬上來。”
“好咧。”小魏征喜滋滋的轉著腦袋四處看了看,很快找到了一個辦法,手腳麻利的爬了上來,張開雙手,走在只有兩尺寬的木墻上,興奮的大叫道:“我來啦——”驕傲得像是征服了整個世界,一點也不擔心從高高的木墻上一跤摔到海里去。
關鳳有些羨慕的看著小魏征。不久前,夏侯徽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魏安。可是她這個正妻卻只生了一個女兒,雖然魏霸對這個小女兒的疼愛不亞于兩個兒子,親自取名為魏虞,取“鳳儀虞庭”之意,卻還是抹不掉她心里的失落。
“別急,我們繼續努力。”魏霸用肩膀拱了拱關鳳,壞笑道。
關鳳臉一紅,正要說話,魏興快步走了上來,徑直走到魏霸面前,低聲道:“少主,謝廣隆來了。”
魏霸眉頭一蹙。關鳳連忙從他手中接過小魏虞,轉身走開。魏霸想了想,擺手道:“讓他過來。”
“喏。”魏興轉身離開,不一會兒,謝廣隆扶著劍,快步走了過來。在魏霸面前躬身施禮。
魏霸虛撫起謝廣隆,笑瞇瞇的問道:“大司農有何吩咐,要讓你親自趕到交州來?”
“馬君要請將軍拿個主意。”謝廣隆將一封信交給魏霸,退后一步,抬起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魏霸很快看完了信,瞟了謝廣隆一眼:“你來得好快,關中的公文還沒到,你到先到了。”
謝廣隆笑了笑:“馬君說,盡可能的快一點,好讓將軍有所準備。”
“感激不盡。”魏霸小心的收起馬謖的書信,“一路辛苦,你先去休息吧,我考慮一下再給幼常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