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丘儉坐在簡陋的行軍帳里,心神不寧。
他率領一千烏桓騎,跟著魏霸已經半個月了,在這里停下來,也有三五天了。魏霸駐扎在槐花島上,每天操練水師,派人出海打漁,過得輕閑自在,他卻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精神保持著高度緊張。
一千騎兵,面對八千步卒,有一定的機勢,卻也不是穩操勝券口如果被包圍了,一千騎兵再兇悍,也難免一敗。魏霸用兵詭異,又以軍械精良著稱,他的部下雖然是步卒,戰斗力卻也不可小覷。特別是他手下還有一批重甲士,在豫州的戰斗中,曾經屢次重劍魏軍騎兵,在魏軍中有些不小的影響力。與重甲士對陣過的騎士一提到那些身著重甲,手舞長刀的對手,都心有余悸的直搖頭。
毋丘儉率領的烏桓騎中,就有經歷過那場戰事的騎兵。
毋丘儉本人在順陽城外也親眼見識過那些魏家武卒的強悍。當時若不是因為這些武卒防守嚴密,他為了能擊敗魏霸,孤注一擲的將所有的兵力投入攻擊,也不會被魏武從身后襲擊成功,以至于被擒。
重甲士也好,魏家武卒也罷,現在肯定都是魏霸身邊最精銳的力量,以魏霸強大的經濟實力,裝備上千人應該不成問題,而有了一千如此強悍的步卒,他就算有一千騎兵也未必能保得萬全。一旦突襲不成,失去機動能力,被迫陣而后戰,他也沒什么把握取勝。
讓他更擔心的是,他出來的時候帶的糧草有限,再不回程,他就有斷糧的危險。現在他體會最深的,倒不是魏霸的步卒有多強悍,而是水師出行的方便,輜重船可以拖在后面,馭風而行,根本不像陸運這么費勁。魏霸可以帶著八千人輕輕松松的出行,他卻無法做到。不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兵力,而是沒有足夠的鴉重。
像這種長途行軍,后勤補給才是最大的問題。就算是騎兵,最多也只能帶一個月的糧草,否則戰馬就會因為負重太多而影響速度。
魏霸在槐花島停滯不前,并且派人上岸打探情況,毋丘儉估計他就有上岸的打刀。只是魏霸選擇的這個地點讓他非常難受。這里是遼西遼東之間的無人區,再向東五六百里,就是公孫淵控制的昌黎郡,向西五六百里,才是魏國控制的遼西郡。他只能從遼西得到補給,昌黎是不可能給他補給的。
魏霸選了一個中間位置,讓他如梗在喉,外常難受。
他很想掉頭就走,不管魏霸是不是上岸了。可是事到臨頭,他又舍不得。魏霸滯留在槐花島,顯然打的是等他斷糧,不得不撤回遼西的計劃,等他一走,魏霸大搖大擺的上岸,前往白狼山行獵,既實現了之前的諾言,打擊了魏軍的士氣,又可以確保安全,一舉兩得。
識破了魏霸的計戈”讓毋丘儉更舍不得放棄。如果能布一個局,擊敗魏霸,不管是對目前的魏國來說,還是對他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提士氣的勝利。萬一擊殺了魏霸,那更是驚世奇功,再也沒有人敢說他毋丘儉是憑著東宮舊人的身份才有今天的地位。
現在的問題是主動權掌握在魏霸手里,魏霸沒有后勤補給的問題,他想在這兒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而他卻不行,一旦補給不足,他必須退兵,否則不戰自潰。
帳門一掀,毋丘儉的弟弟毋丘秀走了進來,掃了毋丘儉一眼,就忍不住笑了:“食之不得,棄之可惜?”
毋丘儉無奈的苦笑一聲:“是啊,魏霸不走,看樣子是想登岸去白狼山,我現在離開,實在太可惜。可是不走又不行,糧草不足,我又不能像魏霸一樣下海打漁,實在是個問題啊。”
“兄長覺得魏霸一定會往白狼山?”
毋丘儉瞇起了眼睛,鄭重的點點頭。
“我有一個主意,兄長聽聽行不行。”
毋丘儉把目光轉向毋丘秀,他知道這個弟弟人如其名,頗有些智謀。
“魏霸在等,無非是等我們糧盡主動退兵。兄長要退,也是因為無糧不能自持,哪怕是魏霸就在眼前,也只能退兵。”毋丘秀笑瞇瞇的說道:“那么,魏霸上岸的時候,應該是我們退兵之后。可是,如果我們退而復來呢?”
“退了還怎么來?”毋丘儉不解的說道:“回程的糧草怎么解決?”
“如果沒有人接應,我們必須保證糧草能夠供我們回到遼西,對不對?”
毋丘儉眼神一縮,明白了毋丘秀的意思,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接著毋丘秀的話說道:“如果有人帶著糧草趕來接應,哪怕走到中途,我們也能有五六天的時間空隙。如果魏霸在這五六天之內上岸,我們就有可能捉住他。”
毋丘秀一拍大腿:“兄長果然聰明……點就透。”
毋丘儉無聲的笑了起來。他站了起來,在大帳里來回轉了兩圈,倏地在毋丘秀面前站定:“季恭,你立刻回肥如城,準備一個月的糧草,再去盧龍塞,調一千邊軍押運糧草,沿玄水北行至白狼山西。不管魏霸上不上岸,我都會在白狼山一帶,你到那里接應我。”
他冷笑一聲:“只要魏霸敢去白狼山,兩千步騎,我不相信打不死他。若能為國除此大患,我就算戰死沙場也值了。”
毋丘秀眼皮一跳,忽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賞。他看了毋丘儉一眼,欲言又止。
成都,溫涼殿。
天子劉禪坐在正席上,神情卻有些怯怯,仿佛是一個不清自來的客人,手足無措,腰桿挺得筆直,卻有些僵硬,稍不留神,就會慢慢的軟下來,直到意識過來,再次挺得像殿外郎中手中的長戟。
諸葛亮坐在左側的上席上,正在看一封剛剛收到的公函,他的臉依然瘦削,卻不像以前那么蒼白,眼神溫而不厲,不怒自威。修長的手指擺弄著公函,淡黃色的竹紙上下晃動著,像翻飛的蝶。
坐在他對面的孫登心情就和那竹紙一樣,起伏不定。
作為劉禪的伴讀,孫登和諸葛亮已經相處了很久,還是不太有自信。與孫權如山石般的凌厲不同,諸葛亮就像深不可測的大海,讓人望而生畏。他能感覺到這份公文和吳國有關,卻不敢主動詢問,生怕惹出諸葛亮一連串的問題。
諸葛亮很快就讀完了,他不動聲色的把公函遞給了身邊的宦者黃皓口別看黃皓以前挺歡騰的,在諸葛亮面前,他老實得像個孫子。一接在手,連忙轉身送到劉禪面前。
劉禪看了一遍,眉毛像跳舞似的扭了兩下,一本正經的摸著下巴,厚厚的嘴唇蠕了兩下,卻什么也沒說。
“世子也看看吧。”諸葛亮淡淡的說道。
黃皓又一溜小跑的送到孫登面前。
孫登接過來看了一眼,眼神中閃出些許不安。這封公函主要講的是充豫的戰事,特別提到了陸遜將呂壹綁送吳國,孫權又將呂壹送到廷尉,廷尉判定呂壹有罪,斬立決。孫登知道呂壹是什么角色,也知道陸遜這么做的用意,所謂送廷尉府治罪,明典正刑,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無奈之舉罷了。陸遜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做得這么義無反顧,孫權不殺呂壹,就等于和陸遜翻臉。
孫登心中涌過一股悲哀。父王要強了一輩子,和江東世家斗了一輩子,最后還是輸了,輸得一敗涂地。他雖然還活著,可是卻已經死了。
“陛下,世子,你們就此事發表一下看法吧,看看朝野會有哪些看法,又當如何處理。”
“這個……”劉禪裝模作樣的摸著肉乎乎的下巴,咳嗽了一聲:“世子,你怎么看?”
孫登悲哀不已,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么呢。按照經典的儒家理論,這可不是君明臣賢,君正臣直的好榜樣嘛。他敷衍的說了兩句,推說身體不郁,起身告辭了。
諸葛亮不以為然,轉身對一臉緊張的劉禪說道:“陛下,這就是臣所說的勢。法家三要:法術勢,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以前勢在吳王之手,則陸遜溫順如處子,如今勢在我手,則吳王不能治匹夫……”
劉禪唯唯諾諾,連連點頭,至于他究竟聽懂了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諸葛亮看著他那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也暗自嘆息。他知道自己講了那么多,劉禪卻未必真的明白。不過,他也知道劉禪的心智如何,不指望他能舉一反三,能舉一知一,他也就滿足了。
他希望站在一旁的諸葛恪能明白。
孫登是劉禪的伴讀,諸葛恪則是孫登的伴讀。顧譚進了永相府,協助廖立處理政務,諸葛恪因為是諸葛亮的侄子,諸葛亮避嫌,沒有辟他入府,諸葛恪就一直跟著孫登。這些天來,諸葛亮給劉禪、孫登講課,受益最多的卻是諸葛恪。
孫登因病告退,按理說諸葛恪也該陪著一起走,可是今天諸葛恪沒有走,他一直站在一旁聽著。只是他耷拉著眼皮,諸葛亮看不到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講完課,諸葛亮緩步出殿,諸葛恪緊緊的跟了上去。叔侄兩人一前一后,陪著半步遠。
“元遜,有何感想?”
諸葛恪不假思索,應聲答道:“無他,仗勢欺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