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
那一陣時空錯亂的混亂感覺漸漸消失了,當芳香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映入她視線的,是一幕早已經在她的夢境里回演過上千次的場景,而在這夢境與現實的隔閡被打破了的現在,芳香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刻骨銘心的時間。
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原來如此,這就是我內心中隱藏最深的敵人吧?所以現在被那家伙重新顯現出來,打算讓我重復最為深刻的噩夢嗎?”看著眼前這一片硝煙彌漫遍地狼藉的戰場,芳香也是陷入了沉默,默默地用黑刃在自己的手上刺出了一道傷口……血從手背上滑過,無聲地滴落到了地上。
看來,不像是幻覺呢。
還是說,這里本來就保留著個人的感知能力呢?畢竟,高超的幻術,也是可以讓人在虛假的場景中,讓感官如實地起作用的……只是,聯想到了先前時鐘塔里那精巧復雜的齒輪機械,以及大大小小遍布著的時鐘,芳香倒也不認為,這里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幻境而已。
盡管不清楚這里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想要依靠這種手段來讓自己屈服,未必還是太兒戲了吧?——如此想著的芳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舒緩了有些起伏的心境。
“二十多年前呢……真是一個讓人無法愉悅起來的時候。”
不經意間,芳香就踩到了一只斷裂的手臂——這只手臂上有著人類所不可能擁有的角質鱗片。指尖的銳爪,更是鋒利地有些晃人……芳香俯下身子,撿起了這只斷裂的手臂。觀察著傷口的斷裂面。
“這個傷口,果然是我造成的嗎?”
想來想去,芳香也沒想到還有教廷里還有第二個會直接靠著蠻力把惡魔的胳膊扯下來的人了……嘛,回想起當時的某些舉動,芳香也感覺有些難為情。
但既然出現了慘死于“自己”手中的惡魔的殘骸,那么,說不定會在這里遇到過去的自己?芳香不禁有些好奇。如果和過去的自己相遇了,現在這副滿溢著黑暗力量的尊容,會不會招致攻擊啊……嗯。一定會的吧?畢竟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是處在一個很危險的狀態之中呢,沒道理放過這樣一只“惡魔”的。
“是吧是吧?唉,一想到有可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還有機會揮刀相向。實在是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新……新奇體驗,不是嗎……能從旁觀者的角度觀摩一下那個徹頭徹尾的‘屠夫狀態’的分尸狂魔……哈哈哈……想想就很有意思啊哈哈……”
芳香最終還是沒有把后面的話語補全。
盡管她的臉上留著笑容,但是那不斷抿動著的嘴唇,似乎在阻止著什么詞匯在她的口中脫離控制。
遠處徘徊著的些許零零散散的惡魔,正煩惱于沒有活著的獵物而四處游蕩,芳香如此突兀地站在這狼藉的戰場之上,而且身上還沒有惡魔特有的混亂氣息的“活物”,自然就成為了它們爭相攻擊的對象——惡魔們也是很喜歡美麗的事物的。雖然它們的興趣是破壞掉美麗……但芳香俏麗的身影,依然有著相當程度的吸引力。
“吵死了。”
尖銳的黑色鋒刺從地面拔地而起。將那些哀嚎著的惡魔直接穿刺在了空中,隨后,純粹狂暴的黑暗力量從它們的身體中開始破壞,攪亂了血肉,撕碎了內臟。最終,當它們匯集于這些惡魔的頭部的時候,惡魔們那堅硬的頭蓋骨,也隨著大腦被撕扯成了一團漿糊,而被整個掀開。
清理掉了這些不知好歹的惡魔,芳香的耳邊也清靜了起來,轉變突然的寂靜,意外地讓她的心情稍稍有些平靜了下來。
“我原來也會下這么惡毒的殺招嗎……不過這么丑陋的死相,正適合你們呢。”看到被釘在半空之中,軀干已經扭曲成了一團不可名狀的血肉混合物的尸體,芳香的“良心”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屠殺修女’已經是過去式了呢,要不下次我自稱‘腦漿炸裂少女’算了?哈哈,這個笑話還真是冷呢……哈哈哈……”
芳香無奈地自嘲了下,但是當她開口發出了笑聲之后,才發現笑聲根本就停不下來。
到底自己在笑些什么呢?
不知不覺的,芳香的笑聲中,已經隱隱地帶上了一絲暴躁和瘋狂了。
當芳香的腹肌都開始因為狂笑而抽痛的時候,她終于停止了笑聲,撫著肚子穿著氣——然后,她感覺到了面頰上,似乎有著什么液體淌了下來,最終,滑落到了她張開著的嘴里。
“……好咸。”
明白了那液體是淚水之后,芳香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盡管她也不想承認,但是這個事實,卻是無法回避——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即使是她,也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因為,這是芳香人生中最為“無能”的時刻。
那個穿著破袍子的死神君的如意算盤的確打得不錯。
在這里,有著芳香唯一想要逃避的東西——有些東西,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被慢慢地擠壓在記憶的底層塵封起來,但是,藏得越深,也就證明著這段記憶越不受待見。對芳香而言,有一個畫面,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去回想起來的……更不要說,親眼再見證一次了。
“‘無能’嗎……”
芳香看著自己空空如何的手掌,不禁陷入了沉默。那是她人生中的一次慘痛的失敗——或許對于教廷而言,最終結果是勝利了,但是在芳香的角度,有比勝利更重要。比懲惡揚善更加沉重的事物,就這樣失去了。
如果當時自己能夠更強一些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吧?不能說芳香從此就沉入了“唯力量論”的牛角尖里。但是毫無疑問,這種觀念的確是影響了她之后的二十年。
“‘失敗’嗎……”
芳香用力地握緊了手。
“所謂‘站得越高,摔得越慘’,大概就是這樣了吧?真是丑陋……力量比其他人都要強大,但是卻連直面慘痛的失敗也做不到了,我還真是越活越回到過去了呢!這種樣子,一定會讓加蒂絲笑出眼淚的吧?”
自己什么時候。連魅魔都不如了?
過去沒有能夠親口傳到她耳邊的話語,難道這次,就要因為自己的膽怯而再次流產嗎?那個死神顯然不會好意讓自己改變歷史。自己被傳送到了的這個時間,恐怕慘劇也已經發生了……但是!抓緊時間的話,也許……
“不是都說教廷的祭祀生命力頑強嗎……至少讓我當面給你道個歉啊魂淡!”
賽蕾娜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盡管身為祭祀的她,理論上。對于現在這種相較于常人而言是致命傷的傷勢。并不是沒有辦法,但她卻做不到去治療自己這副重傷的身體。
因為如果那么做的話,勢必要大量抽調自己的生命力,即使能夠治愈自己的傷勢,也必定會大病一場,甚至就此損耗不少壽命——雖然條件代價都很苛刻,但是相信腦子沒有抽風的人,在減壽和當場喪命的選擇中。還是會選前者的吧?如果不是在這個尷尬的時間段,賽蕾娜也一定會選擇前者……只是很可惜。現在,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那個選擇。
因為在她的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
賽蕾娜懷孕的時間還只有五個月,因為她本身身材就比較偏瘦,腹部的隆起并不明顯,再在外面披上了寬大的祭祀長袍,單單看外表基本上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賽蕾娜又使用了特殊的魔法掩藏了身體上的異樣,于是便無人發現這名隨行的祭祀,其實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了。
至于為什么她的丈夫沒有制止如此魯莽的決定……那個沉迷于自己研究的小世界中的男人,賽蕾娜已經幾個月沒有見到了,他對于妻子的身體狀況,或者說懷孕的情況,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賽蕾娜對于自己的這個莽撞的決定,也是感到無比的后悔。
在她看來,此次任務并沒有什么風險,隊伍的整體實力幾乎在教廷里也是首屈一指,而她只需要做好后勤輔助的職責就可以了,按理說是不會出什么狀況的……可是誰曾想到,這支隊伍,在此次任務中,幾乎全軍覆沒了呢?
“幸好,還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呢……”
看著那個在自己身邊正睡得香甜的女孩,賽蕾娜苦澀的嘴角,也稍稍有了一些笑意。當初,她看到隊伍里竟然有著這么年幼的小孩(芳香過去的蘿莉外表……)也是吃了一驚,不過她后來才發現,其實這個看似年幼的女孩,反而擁有著隊伍里最堅挺的實力——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活下來了。
想起女孩奮力拼殺惡魔的情景,賽蕾娜也很是心疼——這樣的小孩子,理應享受著童年的溫暖吧?卻要從事著這么危險的工作……即將做母親的賽蕾娜,實在無法想象,這個孩子是如何活到現在的。
說到孩子……
“抱歉了呢,我真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啊……連累你了呢……”
如果要治療自己,賽蕾娜必定需要透支自己的生命力,但是那樣一來,依存于她的胎兒,無異于直接宣判了死刑。連母體本身都會因此大傷元氣,在這種狀況下,賽蕾娜的孩子,必死無疑。
那不就等于,用自己的孩子做祭品,而讓自己茍活下來嗎!
賽蕾娜自問自己做不到這樣——那既然如此,反正孩子無論做出何種選擇都會夭折,還不如自己陪著孩子一起!死亡就死亡,但是要讓她丟下自己的孩子茍活。做不到!
“只是,你一定要活下去啊,小芳香……”如果說現在還有什么是賽蕾娜放不下心的話。那只有她身邊的女孩了。盡管她在最后布置下了結界,但是她也不清楚,這個結界還能支撐多久,因為在重傷之際,賽蕾娜也只能施展出這種用于隱匿蹤跡的結界了,在迎擊正面攻擊上的防御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正當她這么想著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結界外側。傳來了一陣力與力的激突——她很清楚,會產生這種波動的,只有黑暗與光明兩種能量相互碰撞的時候。賽蕾娜的魔力自然是光屬性的,結界外側的闖入者。顯然。是黑暗的操縱者。
“沒想到最后等到的,也不是救援嗎?”
到了現在,賽蕾娜發現,自己竟然并沒有因為死亡的來臨而感到痛苦,倒是身邊的女孩,讓她分外的揪心——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拖了后腿的緣故啊。如果女孩不是為了趕回來救援自己的話,完全不會就此陷入無窮無盡的攻勢之中。以她的力量,想要突圍并不是難事……
“找到了。果然在這里……”
預想中的猙獰的咆哮聲并沒有傳進賽蕾娜的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和當前的場景格格不入的女聲。而且,盡管對方似乎是在尋找著自己這兩個幸存者,但是聽她的語調,卻并沒有包含著任何的殺意……真要說什么的話,那低沉平緩的聲音,似乎……有種悲傷的感覺在?
賽蕾娜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英姿煥發的凜然身影。從那纖細的身材、清秀的面龐和長長的黑發上,可以確認,對方是一名女性。
但是和這看起來纖細的身形格格不入的,是對方那幾近令人窒息的黑暗氣息——賽蕾娜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聞過有著如此強大黑暗力量的存在,真要尋找一個的話,有鑒于對方的魔族的特征,也只有那個對人類而言近乎是禁忌的詞匯了……
“魔……魔王……”
“很遺憾,那并不是我喜歡的職業類型呢。”出人意料的,這名魔族女子,語氣平淡地搖了搖頭,似乎只是在和鄰居嘮嗑一樣,完全沒有任何上位者的感覺,“真要說的話,我也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嗯……”
魔族女子忽然皺起了眉頭,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深奧難纏的問題。賽蕾娜看著她這幅模樣,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種族啊……該怎么說呢,我完全是一個人代表一個種族啊,真要胡謅一個名字的話……”想了片刻,魔族女子終于決定“隨口胡謅”了自己種族的名字,“就叫‘影魔’吧聽起來好像也挺霸氣的呢——簡而言之,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影魔而已。”
魔族女子俯下身,手掌忽然貼在了賽蕾娜的腹部。
“你——!!!”賽蕾娜當即就緊張地幾乎要跳了起來,但是魔族女子的另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別緊張。”魔族女子的語氣出人意料地平靜,“別看我這樣,在有著魔族的身份前,好歹我也是一名女性……再說了,你以為我身上這股血腥味,是怎么來的?”
賽蕾娜這才注意到一點,這名魔族女子的身上,帶著濃郁的血煞之氣——眼下這個環境,能在短時間里染上這么濃重的血腥味,只可能是……
“你,你不是魔族嗎?”
“別說的好像人類不會自相殘殺一樣,小丫頭。在我眼里,一名堅強的母親,要比那些滿腦子惡心的暴力和強欲的家伙順眼多了……反正,屠戮這些不長眼睛的惡魔,已經是很難改變的習慣了——你也不會去記自己吃過多少面包的吧?”
對于魔族女子的這種說辭,賽蕾娜想要反駁,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是無法爭辯的事實,更何況,今天這場慘劇,罪魁禍首,不正是自己的同胞嗎?
“有打算給孩子起什么名字嗎?”
看對方那柔和的眼神,賽蕾娜相信了魔族女子的說辭——也許,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也是一名女子。
賽蕾娜忽然笑了:“我這樣子,孩子她……”
“雖然我的力量不擅長這種活,但是到了這種程度,一些比較麻煩的事情,是可以用‘量’來堆過去的——像是讓你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幾個月降生,也是做得到的。不過,我畢竟也是神明,終究能力有限,如果要救你的孩子的話,你就無能為力了。”
賽蕾娜那有些暗淡的目光中,忽然閃耀出了光芒。
“我的力量是黑暗屬性的,要救你的孩子,自身的力量會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你。你的孩子尚是胎兒沒有關系,但是這份黑暗之力,對于你而言,就是毒藥了……”
賽蕾娜猛地拽住了魔族女子的手。
“孩子!請救下我的孩子吧!”
“……”魔族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如你所愿——順便一提,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魔族的。”
“我想,在這樣的災難中,歷經艱難誕生的她,就叫一個堅強一點的名字吧……奧菲,這個名字你覺得怎么樣?”
魔族女子一愣,不過這片刻的呆滯,并沒有讓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新生的女嬰帶走的賽蕾娜發現。
“你覺得好,怎樣都行啦……”
“你這么說,就好像我們其實是早已熟識的老朋友一樣呢!”
對此,魔族女子不置可否。
“我還有一個請求,可以懇請你答應嗎?”
“說吧,我聽著呢。”
“我想,把奧菲交給芳香——唔,就是這個女孩撫養。我也許已經支撐不到她醒來的時候了,到時候,能拜托你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嗎?”
“……為什么?雖然她沒有了母親,但是應該還有父親吧?”
賽蕾娜搖了搖頭:“他……絕對不會是一個好父親,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在的話,一定不會好好盡到父親的責任的。他還是一個很偏執的人,芳香作為今天唯一的幸存者,他一定會把過錯都怪罪到這孩子身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
“你擔心他把自己的女兒當做實驗品,是吧?”
“咦!你……你怎么知道……咳咳!”
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嗎?
“我了解了,你最后的愿望,我一定會傳達給這個小丫頭的,放心吧。”
“……其實,我把奧菲托付給芳香這孩子,還有一個原因……嘛,看你這副神神秘秘的模樣,應該也能猜到吧?”
魔族女子直直地看了在一旁安穩地睡著的女孩,語氣平淡地說道:“怕她從此活在負罪感之中嗎?”
“真是什么都瞞不了你呢……”
“你還能聽到我說話嗎?”
“其實啊,我也有句話沒有和你說呢。”
“對不起,賽蕾娜。……嘛,直到最后,還是沒有勇氣把這句話傳到你的耳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