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義元之死的影響遠遠超過織田信長單純的想象,這個剛完成尾張大傻瓜到尾張之雄蛻變的家伙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駿河今川作為足利宗家三百年之臂膀,東海道把守關東大門的有力親族卻栽在桶狹間,被這尾張國中一個斯波家被官庶族出身的小子殺死,這簡直滑稽的讓人無法想象。
幕府因此失去一大臂助,足利義輝氣的連摔幾支明國的上等青瓷杯,接連幾天都吃不下一口飯,朝廷里多少公卿因此痛哭流涕,就像當年大寧寺之變痛失大內義隆那樣,少了一個下向遠國的鐵飯碗,以后這日子可就沒那么好過了。
成王敗寇,被殺者即便再英明神武終究逃不過一個“愚蠢”之名,今川義元之死一如大內義隆之死那般沒有讓一個輝煌數百年的武家立即崩塌,但明眼人又何嘗看不出今川家距離煙消云散已經時日無多了呢?
今川氏真或許不會一如大內義隆那樣恣意,可他僅僅只有二十一歲,不似吉良義時那樣經歷苦難的童年,從八九歲就琢磨著復興家業,進而不到十年的功夫打下諾大的領地,含著金湯匙出生他,在這二十一年里真可謂順風順水。
母親早世全賴慈父一手教導,從小到大就沒受過任何挫折,這樣一個年輕而又沒有經驗的家督,能不能穩得住家業還是個問題,總不能指望二十一歲還沒學會獨立生活的“大孩子”像他的外祖父武田信虎那樣,十一歲繼承家督。十四歲就在雨夜突襲叔叔油川信惠滅了他滿門。
今川義元之死的消息很快播散到全天下。各地的無視聽聞此事反應各不相同。有的悲痛有的惋惜更有許多人帶著嘲諷的目光等著看戲,比如上総足利家就在看戲,自從前幾日得知這個消息以后,吉良家的大會小會就沒停下來,吉良家的武士們經歷初始的驚愕,就變的興奮起來。
浪岡顕房瞥見本多時正亢奮的神情無奈的搖搖頭,心說今川家就算完蛋我等一時半會也殺不到三河,咳嗽一聲侃侃而談道:“就像大寧寺之變后的大內家。在陶晴賢敗死嚴島之后徹底衰落,大內家的家督大內義長在茍延殘喘幾年后,終于還是在去年五月在長門國且山城兵敗自刃,大內家就此滅亡!雖有殘黨垂死掙扎,卻無法掩飾主家徹底滅亡的結果,西國梟雄大內家就這么完了……”
不等浪岡顕房把話說完,本多時正急不可耐的插嘴道:“主上明鑒,駿河今川家此戰一敗,辛苦攢下來的家業必定會完蛋,三河乃我吉良家世代領國且又是新附今川氏之州國。只需主上稍加暗示家中的譜代宿老立刻會起兵反抗今川家,此乃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浪岡顕房的涵養很好。即使被搶過話頭也沒生氣,只是搖著頭反駁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啊!我軍出陣越中尚未結束,彈正殿遠赴出羽戰國幾何亦未可知,此時貿然插手三河國事一個不好惹來今川、織田兩方夾擊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須知今川家畢竟是龐然大物,手中還握有兩萬大軍,逼急他們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的。”
“不可能!那織田彈正乃是主上相識多年的舊友,他是絕對不會打我上総足利家的三河本拠地的!”本多時正一聽就急了眼,他們三河武士朝思暮想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殺回家鄉,以解忍辱多年的不平之氣,見浪岡顕房三言兩語就要否定也顧不得許多,忙不迭的把吉良義時認識織田信長的黑歷史給搬出來,也顧不得吉良義時的臉色有多難看。
“這個在下也略有耳聞……”浪岡顕房瞥見吉良義時略帶不快的表情,笑著說道:“只是這織田彈正的性子到底如何尚未可知,若他當真不顧忌主上的威名,動手奪取三河之地又該當如何呢?須知人心隔肚皮,那下田長尾家還敢對我春日山城下手,焉知這織田彈正不是個生性涼薄之人呢?”
吉良義時有些意外的看向浪岡顕房,真能有些懷疑這個家伙是不是和他一樣有著特殊的記憶,竟然一語道破織田信長生性涼薄的性格,于是就順勢教訓道:“顕房這話說的很對,余打下這三州之地不是靠著其他武家顧念情誼,而是靠真刀真槍的殺出來,將三河國的安危寄托于虛無縹緲的情誼上是十分幼稚的舉動……彌八郎要多多吸取教訓才是!”
“哈!臣下一定吸取教訓!”本多時正郁悶的垂下腦袋認錯。
吉良義時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也很想回到那熟悉的矢作川旁,再看一眼留給他無數歡樂與悲傷記憶的西條城,可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為這一點小小的遐思就做出違反家業發展的決策,理智終究要戰勝情感,這是成長的代價。
“主上明鑒,今川治部身死桶狹間對我等利大于弊,甲相駿三國同盟如同一支三足巨鼎,在今川治部之死就等于其中一條支柱出現巨大的裂口,時間一久這支巨鼎就會站不穩的,眼下雖然情勢平穩沒有更大的波瀾出現,但只要有一個小小的火星就會變成燎原野火。”
浪岡顕房的話說到這里就此打住,看他的神情顯然帶著意猶未盡的意思,本多時正也很快醒悟過來,后悔自己竟然把這一層給忘的一干二凈,急忙說道:“顕房殿說的沒錯,今川上総介(今川氏真)畢竟是個毫無經驗的孩子,即使作出讓人無法理解的錯誤也可以理解,只需有足夠的火星就能把今川家燒成一堆廢墟,不如就請東條殿出面勸說一二?想必今川氏真一定會相信的吧!”
“不好!這樣會讓東條殿無故背負佞臣之名,這對主上也沒有絲毫益處呀!還得要再想想其他辦法。”浪岡顕房皺眉沉思起來。
聽兩人在商量怎么算計今川氏真,吉良義時輕輕一笑。拿起折扇敲擊案幾說道:“彌八郎。顕房。你們二人也不必擔心,這今川上総介是何許性子早有忍者匯報,此人精通和歌、連歌、茶道、蹴鞠,尤其蹴鞠的技藝連京都的公卿都很贊賞,另外還在書道、花道上也有非凡的天賦與才能,酷愛京都文化所以時常與盤桓駿府的朝廷公卿來往,在內政上有非凡的造詣,對商業的敏感性很強。在去年就提出駿河施行樂市令的提議,只是今川治部無心生事才就此作罷。”
浪岡顕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原來如此……人的精力總是有窮盡的,精通旁藝必然會放松武家技藝的磨練,今川上総介精通這么多旁藝,那么弓馬之道肯定是不合格的,軍略謀略也必然不太精通,政略的手腕和眼光又不具備,期待他不犯錯是很困難的呀!”
即使沒見過一個人,只要知道他的習性習慣多少能推斷出他的形式作為,如今川氏真這樣特征鮮明的人只需略作推敲就猜出大半。本多時正顯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于是提議道:“如此說來這位今川上総介確實很稚嫩呀!假如今川家內有個風吹草動。說不定今川上総介就會忙中犯錯惹出大麻煩來,不如我等在三河、遠江制造點動靜嚇嚇他?”
吉良義時搖著折扇默默的聽著兩人的盤算,待他們紛紛朝自己看過來時,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不急,余還有更好的計策運用,再等一等至多到明年初就會有人來上門求和,余的這一計策就要落在那人身上。”
每天的政務堆積如山,即使留守春日山城也得不到片刻安閑修養的時候,才和兩位心腹謀士商談計策,又被細川藤孝找來解決上野國中知行領重新厘定劃分的事物,忙忙碌碌不知不覺到外邊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才得以趕回春日御所。
剛踏入奧之間的回廊,就聽到里面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隱約之間幾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聲勸慰著,吉良義時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一聲糟糕,竟把直虎的出身來歷給忘記掉,隨著今川義元之死鬧的越后盡人皆知,她的親生父親井伊直盛身死桶狹間的消息也瞞不住。
吉良義時惱恨的簡直想要殺人,千算萬算卻把自家后院的火苗給漏算掉,招手將侍奉的侍女叫出來,厲聲低喝道:“到底是哪個侍女亂嚼舌根,竟把岳父命喪桶狹間這么要命的消息泄露給余的夫人!若是直虎有個三場兩短余就拿你們試問!”
侍女們從未見過吉良義時發怒的樣子,往常里十分好相處的好好先生,此刻怒火中燒一雙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刀子般鋒利的眼神落在身上仿佛要把她們切割成七八塊似的,讓幾個小侍女嚇的噤若寒蟬不敢亂動。
就在這時,奧之間里的聲音停下來,紙門緩緩拉開卻是直虎緩緩走出來,她此時的臉色蒼白如紙,兩只大眼睛紅腫的像兩個小燈泡,拖著笨重的身子艱難行禮道:“殿下不要怪她們,此事與她們毫無關系,這消息是家里的譜代寫信告知妾身的,可憐家父正當壯年身故桶狹間……”
說著直虎又低聲飲泣起來,她這一哭可把吉良義時愁的六神無主,慌忙扶著她小心勸慰道:“人生在世,旦夕禍福只在一瞬之間,生死離別此乃天定也!明國有句俗話叫做‘黃泉路上無老少’,岳父大人戎馬一生,最后卻為今川家忠節而死,作為一名武士可謂死得其所!如今小阿虎卻懷著余的骨肉血脈,其中就有你井伊家一半的血親淵源,日后家系傳承子孫相繼總會有人為岳父大人四時祭拜的!”
虎姬挺著懷孕八個月肚子,大腹便便走出來,輕輕擺手斥退倒霉的小侍女們,走上前拉著直虎的小手,低聲勸慰道:“殿下所言極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直虎妹妹作為信濃守殿的唯一血脈繼承者,更應當忍住悲痛堅持的走下去,如今直虎妹妹懷著殿下的孩兒,應當保重身體養好精神生下一個健康活潑的好孩子,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信濃守殿!”
檀香、吉野也跟著勸慰好歹讓直虎止住哭泣,她這會兒也從悲傷中解脫出來,知道自己懷著吉良義時的孩子更不能悲傷過度,萬一因為她的緣故把孩子給弄掉了,那可就不是死一個父親那么簡單的事情了,說不定氣瘋的吉良義時會大開殺戒,這幾個月里讓她了解到這位夫君對親情的執著,這讓她十分感動。
直虎哭了一整天,早已困乏的不行,若不是身子骨結實只怕早就昏的人事不醒,好歹在侍女們的侍奉下簡單吃點東西就去安寢,吉良義時又把另外兩位懷孕的夫人送回去,忙活到二更天才得以松了口氣。
躺在榻榻米上沉思片刻,喃喃自語道:“這今川義元死的真不是個時候,好歹等余的孩兒誕生了再去死呀!卻鬧的余的后宮不得安寧……話說回來,他生前就對余幾次三番的算計,死后還要攪合的余不得安穩,他這難道就是要和余做對到底嗎?”
除了今川義元這個倒霉鬼的死訊之外,還有一些讓人更加高興的消息,幾天后越中傳來最新的戰報,在八月中旬奪取富山城之后不久,越中一向一揆終于忍不住大舉發兵,可惜倉促出陣軍心不齊各項準備也嚴重滯后,拖拖拉拉的帶著四萬大軍趕向富山城。
半路上卻碰到嚴陣以待的山本時幸率領一萬五千人,在富山城西南十公里的富崎城外立山上布陣,立山腳下有一個湖泊名為藤池,湖泊的另一頭連接到神通川的支流井田川,越中一向一揆的行軍路線就被這藤池阻攔在西岸。
欲進就必須繞過藤池從北岸沿著平緩的山勢前進,并與在那里嚴陣以待的吉良軍越中軍團主力碰撞,神保長職擔心這會落入吉良軍的圈套不愿意這么輕易就范,勝興寺蕓承便嘲諷他膽子太小,明明是他最積極叫嚷著報仇雪恨奪回新川郡,臨到頭來卻縮的像只鵪鶉似的。
如此惡劣的百般羞辱是個男人又怎能忍住,神保長職實在不堪譏諷可是又不敢惹怒大和尚勝興寺蕓承,只能咬牙切齒的忍下胸中的憤怒,卻不想又遭到勝興寺顕榮、瑞泉寺準宣兩個小字輩的無情嘲弄,真是恨的他牙齒都快咬碎了,心知若不服軟只怕還要多受羞辱,磨蹭半天只得悶聲悶氣的同意出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