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秀吉在嚴厲的斥責中渾身一抖,不知為何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氣,抬起腦袋睜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居中高坐的尊貴武士,用一種十分罕見的眼神與吉良義時對視整整十余秒鐘,大廣間忽然安靜下來,眾人齊刷刷的望著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木下秀吉。
在吉良家的眾多武士即將出離的憤怒之時,這個長相怪異的家伙卻并沒有說出想象中大逆不道的言辭,而是突然撐地俯首言辭懇切地說道:“我家主公本著親善的想法與鎮府公商談結盟聯姻之事條,絕對沒有任何惡意與欺瞞。
阿市公主乃是我家主公最疼愛的妹妹之一,并且始終視若嫡親妹妹般看待,此次以阿市公主為聯姻的對象正是我家主公充滿誠意的舉動,絕非有意觸犯鎮府公的無上威嚴,更無意對上総足利家的尊嚴有所冒犯,各種曲折與是非黑白還請鎮府公明鑒!”
“好膽色好口才,這就是木下秀吉嗎?敢和余對視且毫無畏懼的人少之又少,哪怕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間就瑟縮也十分難能可貴了,剛才他眼眸里似乎流露出一些奇怪的東西,可是看起來不像是野心……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吉良義時抽出蝙蝠扇緩緩打開,露出扇面上的特殊花押字體,仔細觀察這個矮矮瘦瘦娃娃臉大眼睛像只猴子似的家伙,想從他的身上發掘出更多的東西。
他不會知道木下秀吉此時的心臟撲通撲通的狂跳,他這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還從沒做過這么瘋狂的事情,他已經看到丹羽長秀不停的沖自己遞來擔心的眼色。身旁的前田利家努力拽著他的衣袖不讓他沖動。佐佐成政一臉的愕然還夾雜著少許感激。池田恒興張大嘴巴像看到鬼一樣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止前進,眼前的一切都像慢鏡頭回放,耳朵里什么都聽不到只有“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他現在只有一股執著的念頭那就是要活下去要活的比任何人都好,此次身負聯姻的重任對他來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晉身機會。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八個字牢牢的銘刻子他的腦海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失敗的后果有多么嚴重,即使沒有被捕擄回去勒令切腹,也會讓他多年忍辱負重的努力就此白費。身為一個出身卑微的農民子弟從第一步給主公暖草鞋一點點做起,憑借的就是個人的努力和一顆大膽而又謹慎的心。
“像我這樣出身的低級武士,通常只能做一個足輕頭就已到極限,就像父親大人木下彌右衛門那樣武勇優秀卻因為出身只能成為一介卑微的足輕頭,只能在合戰中落下一身病痛殘疾,回到家鄉與母親大人結緣誕下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我秀吉絕不能走父親的老路,寧寧還在清州城里等著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因此被流放出去,那樣我的奮斗我的人生就要完蛋了!”木下秀吉的表情里充滿堅毅果敢和一股決不退縮的氣勢。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也要試一試再說。
吉良家的譜代眾似是被他的大膽言辭給震懾住,亦或是從沒想過這個尾張的矮個子武士能夠這么冷靜的組織起有理有據的言辭。用這種無聲的手段來回擊剛才遭受到的污蔑,最重要的是他發現吉良義時并沒有生氣,反而沖他微微一笑像是是在欣賞他的謹慎大膽。
“只有像鎮府公這樣厲害的人物,才會發覺我秀吉的才干呀!就像主公當初提拔我為奉行時是一樣的感覺。”木下秀吉重新振作起來,信誓旦旦的向吉良家的譜代家臣保證自己的主公絕對沒有任何不敬之意。
丹羽長秀的反應也堪稱迅速,立刻從木下秀吉的那里接過話柄,鄭重的向吉良義時致歉而后三言兩語把不利的局面又給扳回來,本多時正見家督沒有嚴厲斥責的意思,只能無奈的問道:“吾聞織田彈正少忠有數位姐妹,難道就沒有一位適齡的嫡妹可以作為聯姻嗎?”
“這個……”丹羽長秀有些遲疑不敢回答,在他身后的幾位武士同樣露出猶豫不定的表情,前田利家攥緊拳頭額頭上滿是汗水,木下秀吉也一下變的啞口無言。
本多時正看到這表情就把內情猜個八九不離十,冷哼一聲道:“這就是織田家的誠意嗎?有適齡嫡女卻不愿意拿出來做聯姻對象,這就是你們織田家口口聲聲說的尊重和誠意,可真是讓我等大開眼界呀!”
丹羽長秀見勢不妙也不敢再猶豫,連忙說道:“確實有一位,乃是我家主公的嫡親妹妹阿犬公主,我家主公的眾多姐妹里最喜愛兩位公主就是阿犬公主和阿市公主,因為兩位公主從小長的就很想象,并列為我尾張國最美麗的女子,只是阿犬公主已經被我家主公許出婚約,明年就要嫁給郡內有力國人大野城城主佐治為興殿下……”
本多時正大聲呵斥道:“什么大野城城主佐治為興,從沒聽說過!竟然因為這種烏七八糟的國人眾就把織田家的嫡女嫁出去,然后強塞一個庶女來濫竽充數,你們織田家到底在想什么?難道讓我上総足利家的家督,還要和一個尾張國的小豪族做義兄弟不成?簡直荒謬!”
丹羽長秀把腦袋埋的更低,他完全沒有料到局勢會演變成這樣,只得恭敬的俯身回答道:“抱歉!此事系主公之決斷,我等家臣實在無法給予解答!如果諸君感覺不滿意,在下立刻寫信寄回尾張請求主公再派使者,重新訂立談判約定。”
吉良義時拿起扇柄輕輕敲打地板示意群臣肅靜,又過片刻才緩緩說道:“告訴織田彈正殿,婚約與聯姻之事答應下來!不過婚約的締結者還須重新商榷,余的意思是阿犬公主的婚約就此作廢。作為聯姻的女子連同阿市公主一起送過來吧!”
“納……納尼?”池田恒興的聲調陡然拔高一截。才發覺自己的失禮行為驚動滿堂注視。連忙捂住嘴巴低下腦袋為自己的無禮表示歉意,不過大家都沒心思在乎這個小武士的驚訝心情,因為廳內可不止他一個人為此感到驚訝。
織田家使者團隊里所有武士都為之吃了一驚,任誰也想不到這位名滿天下的鎮守府將軍竟然會有這么大的胃口,一張嘴就要把織田信長最寵愛的兩個妹妹給要走,其實細想起來也不是特別夸張,且不說在大明帝國歷史上出現過兩女共侍一夫的經典橋段。
在封建制度的日本社會更是毫不稀奇,奈良、平安時代的皇族、公卿的腌臜故事撇開不提。就只說武家社會便有許多相似的例子,人稱“惡御所”、“萬人恐怖”的足利義教曾經立兩位正室夫人,不但作出這種荒唐事還先后擁有日野宗子、日野重子兩姐妹,雖然不是同嫁而只是代償,可要是比起吉良義時這個簡單要求,那真心算的上離譜許多倍的。
如果說尾張織田家的武士吃驚的表現,就與吉良義時的特殊要求感到意外有關系的話,那么吉良家的譜代家臣團大吃一驚則更多是對家督看重織田家表示不解,吉良義時并不是貪花好色之輩,能守著幾位懷孕的夫人沒有沾花惹草禁欲一整年的武士寥寥無幾。按道理不應該為織田家的這對姐妹花提出這么奇怪的要求。
論相貌出身品行,吉良家配下五國有大把的女子可供選擇。即便領內沒有令人滿意的適齡女性,只需家督一句話就會有無數武家恭恭敬敬的獻上自己的女兒、妹妹以供挑選,尤其是關東北陸是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可吉良義時沒有這么做,他拒絕所有人的聯姻提議卻單單同意尾張織田家的聯姻要求,而且一個還不行非得要兩個女孩才滿意,這已經到達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地步,許多自詡頭腦聰明的武士抱著腦袋愁眉苦臉的樣子,似乎完全弄不懂這其中的原因何在。
捏著念珠禪坐的上杉輝虎緩緩睜開眼睛,帶著一絲費解與困惑望著吉良義時,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睜眼去看尾張織田家的武士,在他看來東海道唯一算的上威脅的今川義元死去,就變的完全不值一提,要和這名不見經傳的織田信長聯姻實在有些搞不明白緣故。
大廣間里超過九成的武士都不太理解吉良義時的決斷,奈何他們自覺還不夠層次理解這么復雜的緣故想不通就不想便是,不過這可害苦浪岡顕房與本多時正等人,細川藤孝皺眉苦思半天也沒相處原因,直到發現真田幸隆笑瞇瞇地說道:“公方殿下的旨意爾等聽到了吧!阿犬公主與阿市公主作為聯姻方的女子,此事條不可相違候!”
“在下立刻就去聯絡主公,抱歉給諸君增添麻煩,告辭了!”丹羽長秀帶著一干同僚急忙起身告退,隨后吉良義時起身離去宣告此次會面就此結束。
細川藤孝急忙攔住準備離去的真田幸隆,滿懷心思地說道:“真田彈正殿請稍等一下,不知彈正殿可是看出公方殿下此舉的意義內涵何在呢?我等琢磨半個時辰也沒弄明白其中的緣由到底是什么呀!”
此時吉良家的武士還未散盡,殘留在廳內的譜代重臣們自恃身份尊貴走的比較晚,就把這一席話聽的一清二楚,真田幸隆轉過身來留意到上杉輝虎目光灼灼的望著他,便笑著說道:“其實在下也不敢確定公方殿下所思所慮是為何故,只是斗膽揣測出一兩分可能性,仔細想來大約能牽扯到近畿的亂局之中吧!”
“近畿亂局是指的三國同盟吧!可是這與地處東海道的尾張織田家的關系似乎不大,況且這位織田彈正少忠殿有能耐打進畿內破壞三國同盟嗎?就以尾張弱兵應該是無能為力的吧!”本多時正用懷疑的眼神望著真田幸隆,似乎是不怎么相信這位傳奇人物的判斷力。
浪岡顕房也覺得不太靠譜,搖頭說道:“據說美濃國主一色左京大夫殿是位軍政兩道非常卓越的武士,美濃國人眾在他的治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因而深得美國國人眾與領民的雙重愛戴。比其殘暴嗜殺愛好蓑衣舞的齋藤道三可是要強出一大截。
而這位織田彈正少忠殿下是一色左京大夫殿的妹婿。兩人似乎在齋藤道三之死的問題上鬧的不可開交,織田彈正少忠殿下拿出一張據說是齋藤道三臨死前寫下的讓國狀,并以此表示自己是美濃國的實際國主并下達討伐一色左京大夫殿的命令,這幾年在美濃國與尾張國的交界處斷斷續續打過幾次沒分出勝負。”
齋藤義龍因為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齋藤道三,自覺沒臉見人就改名為一色左京大夫,這個名字是來自他母親家帶來的苗字,他的母親是丹后守護一色左京大夫義清的女兒,所以用母家的苗字也勉強說的過去。
而這位齋藤義龍的賢明的確不是他那個殘暴的父親所能比擬的。美濃國人眾經常那齋藤義龍與武田信玄做比對,二人一樣有個從殘暴嗜殺,喜歡凌虐譜代國人的父親,都是用暴力的手段殺死或者流放自己的父親,當政之后也同樣廢除他們父親的殘暴制度,努力安撫國人團結譜代使得家業整整日上。
這兩人的能力是否在同一水平撇開不談,起碼從目前看來美濃國人完全可以用結果論來證明齋藤義龍更厲害,或者說殺父親比流放父親的成就更好一些,不少美濃國人對甲斐武田氏的遭遇報以同情的態度。
在他們看來這武田信玄就是太過心慈手軟,如果當初殺死自己的父親。再改的大井大膳大夫的名號也沒什么了不起,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窩在甲斐國半死不活的樣子。當然這只是他們一廂情愿的想法,大概也只有美濃國人眾會認為齋藤義龍可以媲美武田信玄。
關于齋藤義龍的傳說有很多,流傳到越后大多變的越來越離奇,有些人把齋藤義龍形容成青面獠牙身高七尺的巨漢,還會許多奇怪的招數才殺死自己的父親稱霸美濃,這些說法里有一大半都是齋藤道三的殘黨及織田信長編造的,少部分是好事者隨口捏造出來的。
吉良家的譜代眾自然不會信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只是純以戰略上的考量還是覺得齋藤義龍更占優勢,對于本多時正猜度探究的眼神,真田幸隆只是不以為意的搖搖頭說道:“不知諸君注意到一個細節了沒有,那就是年前望月安蕓守殿送來的情報里提到過一色左京大夫殿似乎臥病不起,而這種病不能見光也不能見風,諸君可知這是種什么病癥嗎?”
“……不能見光也不能見風!”本多時正驚的渾身一顫,當即脫口而出:“難道是癩病?”
幾位還沒離去的武士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所謂癩病又叫麻風病是這個時代的不治之癥,發病后臉部長瘤逐漸潰爛而死,凡是發病者還從沒有一個能安然存活下去,齋藤義龍患上這種絕癥就意味著命不久矣。
當然也有一種非常類似麻風病的梅毒病也容易混淆在一起,在這個時代日本才剛剛流行其梅毒這種傳染病,據說是永正年間遣明使船從大明帝國帶回來的傳染病,只是有少數醫者根據自己的個人見解將其命名為“唐瘡”加以分別,但是在相對落后的東國還是統一用“癩病”來稱呼。
細川藤孝沉吟道:“癩病嗎?確實是一個無法治愈的絕癥呀!”
“只有癩病才可以解釋的通,據說一色左京大夫已經有近一年沒有露面了。”真田幸隆說道:“如此再看東海道不久將生新的變亂,或許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也不一定。”
“一色左京大夫竟然患上這種絕癥……”上杉輝虎搖頭嘆息道:“可憐一位忠于幕府的鞏固之臣又要逝去了。”
齋藤義龍的性情絕非殺父時表現的那么陰狠殘暴,差不多和他的父親齋藤道三相反,此人向來對幕府十分恭順并與畿內的六角家關系不錯,被視作幕府在東海道的一大支持者,只是隨著齋藤義龍身患絕癥,或許會讓那個剛穩定下來的美濃國又生肘腋之患。
本多時正覺得這很有道理,可還是有些疑問想要表達:“一色左京大夫若死去也不見得就會便宜織田彈正少忠吧?”
“這要看公方殿下的看法,如果公方殿下愿意扶持就不是問題吧!”真田幸隆呵呵一笑道:“急切之間在下也只想到這么多,至于更具體的引誘就只有抱歉不敢胡亂猜測了,告辭!”
上杉輝虎沉默片刻隨之起身離去,漸漸的大廣間里的武士匆匆散去,只留下兩位謀士坐在原地思考著,浪岡顕房笑著說道:“真田彈正殿話只說到一半,似乎有些與尤未盡的意思,以你看來其中掩藏著什么因由?”
本多時正點點頭道:“真田彈正殿肯定是有想法沒有說出來的吧!起碼還沒說出為什么會牽扯到近畿的亂局還有那個惱人的三國同盟,我時正也在努力思索其中的奧妙,似乎找到一些線索但是不能特別肯定,需要仔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