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良義安用生命捍衛自己的尊嚴,他已經為生活所迫降過今川家,不能再為現實的危機再降服松平家,他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線,更不允許降服一個家門低賤的松平家,當初他選擇降服今川家好歹還有一門眾的名份頂著,自己又混到個女婿的名份怎么看也不算吃虧,但讓他降服一個伊勢氏的被官實在太困難了。
死在西條城的武士除去一干譜代家臣以外,還有兩位吉良家的重量級人物,已經年過八旬卻精神矍鑠的叔祖吉良義富,以及足利勝姬的親生父親吉良義明,這就不是死一個吉良義安那么簡單的事情,連朝廷的當朝大佬近衛前久以及幕府將軍足利義輝,以及正在關東橫行霸道的吉良義時一塊給得罪了。
好死不死的這幾件事在同一時刻達成,松平家康有些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出門沒看黃歷還是出恭忘帶廁紙,西條城一家老小外帶譜代家老百十口人全部完蛋,松平家真是倒霉的一塌糊涂哭都沒地方哭去。
擺在面前的爛攤子迫使松平家康什么事都不敢做,全力搜索被吉良家死士護送逃走的今川鶴姬及其嫡子萬竹丸,一場大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給吸引走,給予化妝逃跑的這母子倆極大的逃脫余地,一行十幾人如滴水入海還到哪里去找的到。
結果自然是忙活半個月什么都沒撈到,緊接著就迎來織田家的使者的到來,這次織田家派來的使者不在是尋常的奉行官。而是織田信長的左膀右臂丹羽長秀。松平家康便知道這織田家的使者是來者不善。
二人恭敬的見禮并依次互相問候。就聽見丹羽長秀朗聲說道:“聽聞西條城慘案發生于矢作川側近,鎮府公之叔祖、叔父、兄長皆死于松平藏人殿手中,我家主公對此等惡劣之行徑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憤慨,因而特派遣在下前來岡崎城,代我家主公向松平蔵人殿質詢一二!”
松平家康暗道一句果然來了,深吸一口氣就像面臨重大考驗的年輕武士般,屏息凝視著說道:“請丹羽殿說吧!”
丹羽長秀咳嗽一聲說道:“其一,松平蔵人殿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聽我家主公的勸阻。執意攻打西條城?其二,松平蔵人殿為何要在攻打西條城時,逼死吉良三河守殿及其親族以及譜代眾?其三,松平蔵人殿為何要大索三河半個月,連吉良三河守的遺孀、遺孤都不愿意放過?主公的問題都問完了。”
松平家康聽的冷汗都冒出來了,立刻一個撐地俯身驚慌地說道:“我家康以凈土宗信徒的名義向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發誓,心中覺悟一絲一毫加害吉良三河守殿的念頭,攻城的目的只是為逼迫吉良三河守殿放棄抵抗,我家康完全沒有想到吉良三河守殿以及西條城內的諸君會自殺!搜索吉良三河守的遺孀、遺孤是為請他們回來繼承西條遺領,我家康絕對沒有其他企圖呀!”
丹羽長秀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在他身后的池田恒興不屑的撇撇嘴忽然說道:“松平蔵人殿闖下彌天大禍呀!是否是查知鎮府公提大軍侵入關東才敢于挑釁吉良領呢?若不是我家主公被美濃的事情給牽絆住,絕對不會允許松平蔵人殿作出這么過分的事情!今川夫人與萬竹丸殿下的安危就不勞松平蔵人殿擔憂了。”
松平家康遲疑道:“這個……”
“我等問過三句話就要回去了。叨擾松平蔵人殿大費周章的接見實在不好意思,告辭!”丹羽長秀迅速的起身告辭而去,整個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松平家康的側近本多平八郎紛紛不平的想要辯駁,被眼疾手快的本多重次給死死按住,譜代家老大久保忠俊疑惑地問道:“為何在下覺得織田家的使者來者不善,看他們的語氣仿佛是在斥責我等辦事不利,我松平家的盟友怎么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呢?”
松平家的譜代眾沒有人說話,松平家康遲疑一會兒便說道:“此事就到此為止,由石川伯耆守殿擔任西三河旗頭,伯耆守殿的任務非常重!必須盡快鎮定原吉良領的領民,并擔任取次安撫西三河的武士,為我松平家在西三河建立足夠的信望呀!”
石川數正恭敬地說道:“是!請主公放心,臣下為松平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松平家康又說道:“任命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擔任東三河旗頭,負責安定東三河的國人領主,并肩負攻略遠江國的先鋒大將,我松平家未來的戰略將是遠江,請諸君借力予我共同渡過這道難關!”
永祿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尾張國清州城天守閣中,織田信長摟著歸蝶的肩膀大聲吵嚷著:“拿酒來!快拿酒來!我要痛飲一場慶祝今天的好日子!”
幾個小姓氣喘吁吁的端來幾瓶清酒,織田信長打開一唱又丟到一邊,嚷嚷著要吉良家限量供應的燒酌,歸蝶拉著他的手臂嗔怪道:“殿下今天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高興一整天,讓妾身以為殿下生病了呢!”
“我信長身強體健才不會生病呢!”織田信長大笑道:“本家有兩喜,這第一喜就是你那位弒父的兄長齋藤義龍突然死了!說起來歸蝶這位兄長可真是有趣,才殺死岳父不過三年就得了麻風病,這才發病兩年就一命嗚呼,這一定是神佛也看不得這個弒父之徒活在人世間,特意降下災禍奪走他的性命。”
“兄長還是病死了嗎?死了也好……”齋藤歸蝶惆悵地垂下腦袋,無論齋藤義龍對她的父親做過什么,那畢竟是她的嫡親兄長有著解不開的血緣關系,驟然從自己的丈夫口中得知兄長病死的消息且是用一喜來形容。心里難免帶著幾分落寞與寂寥。
織田信長接著笑道:“這第二喜就是松平竹千代那個笨蛋小子著了道。一不小心逼死三河吉良家滿門。這下可招惹到越后那個龐然大物,在關東那個怪物的注視下,松平竹千代這小子這輩子是難逃本家的手心了!此事豈不是大快人心之舉呀?”
“那位松平蔵人殿不是才與殿下結盟嗎?德姬還和松平家的小竹千代結為姻親,這么親密的關系……臣妾確實看不懂呀!”齋藤歸蝶想了想又說道:“臣妾還記得殿下時常念叨一句,我往西你往東,兄弟二人平分天下嗎?”
“喔!那句話原來還被夫人記下了呀!”織田信長舉起新拿來的燒酌一飲而盡,然后大笑道:“這只不過是結盟時說的幾句托詞而已,本家尚且不信。竹千代那小子又怎么會相信……現如今松平竹千代得罪了越后那位,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他的日子越難過就越要抱住本家這棵大樹祈求遮風擋雨的機會,不要忘記本家可是為越尾同盟投入兩個寶貝妹妹!若不能連本帶利的賺回來豈不是虧大了!”
男人的世界總是充滿了陰謀詭計與血腥殘暴,即使如織田信長從本質上也是如此,他所指的越尾同盟其實就是吉良義時的越后與織田信長的尾張同盟關系,兩家結盟的本意遠沒有清州同盟那么單純純粹,織田信長也不是巴巴跑到清州求一個大腿抱的松平家康。
織田信長與吉良義時的聯姻與結盟關系,本質上就是雙方各懷鬼胎的政治投機行動,雙方的領地沒有直接接壤也不存在攸關家業的利害關系。僅僅只是遠交近攻的一次政治嘗試,因此雙方并不是演變成弱的一方抱強一方大腿求保護傘。也沒變成幾個大明結為攻守同盟為某一個目標或者幾個目標共同發展的平等結盟關系。
相對弱勢一方的織田家并不覺得自己很弱,織田信長掌控尾張一國并積極入侵東美濃,企圖逐漸壓縮美濃齋藤氏的活動空間,他需要吉良家的軍事政治經濟多方面的支援,但并非建立不平疼的抱大腿盟約,這就使得織田信長對吉良義時的態度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的敬畏,而是七分忌憚兩分警惕以及一分佩服。
吉良義時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對織田家的態度更多的是利用而不是真心結盟,就好比利用朝倉家翻手入云便把北陸前半段的對峙局勢攪合成一鍋粥,而織田家就是吉良義時手中另一把戰錘,為的就是敲開畿內這層堅硬的雞蛋殼,以方便他對畿內未來的布局開辟更大的空間。
兩人都沒安好心思也就談不上誰對不起誰,更何況這兩人的政治頭腦都算的上頂尖水平,從彼此的應對策略也大概能看出對方的一些想法并形成一種無形的默契,這種默契就是彼此知曉各自的利益取向,建立一套互相利用的政治關系,具體這關系能持續多久要看時局的變化以及兩位家督的決斷。
這些日子今川鶴姬與萬竹丸就住在清州,她帶著不到三歲的嫡子整日躲在織田家安排的敷屋里不敢出門,生怕織田家某一天做出把她們娘倆送回三河的舉動,只是從情形來看織田信長似乎這方面的打算。
沒過幾天吉良家的外交使者來到清州城,因為慢半拍所以吉良家的使者完全不知道三河國發生的巨變,依然照本宣科的敦促織田家盡快讓松平軍撤出西三河,渾然不知松平家康已經完成滅門搶地的一系列流程。
待今川鶴姬帶著萬竹丸來到吉良家使者面前時,這名使者才慌里慌張的詢問三河國到底發生什么事情,這一問竟把膽小的使者給當場嚇昏過去,好不容易被織田家的小姓扶起來,這名使者才發現事情的影響完全脫出他的想象力,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三河而來,現在三河沒了再留下來也毫無意義,于是甩下幾句狠話就帶著今川鶴姬和萬竹丸返回越后。
眺望著乘著馬車緩緩離去的車隊,織田信長站在露臺前倚欄遠眺,暗暗想道:“殺吧!鬧吧!吉良家越亂越好!最好是陷在關東幾十年不能走出來,好讓本家盡快吃下美濃打通上洛的通道!我信長終究一天要實現我的夢想。天下布武的夢想!”
六月的關東進入雨水風貌的季節。一波又一波的暴風雨從太平洋上襲來。迫使吉良軍團放棄橫沖直撞的戰術改為長期圍困的策略,五萬余大軍沿著相模國與武藏國的邊境布陣,生生把兩國之間完全割裂為兩個戰區。
小機城在這個時候終于有些支撐不住無休無止的進攻騷擾,不是因為北條氏堯能力不足也不是因為北條武士不夠努力,兵力上的絕對差距以及吉良軍不分晝夜的騷擾實在無解,人總要吃飯休息才有精力做事,可當他們白天擊鼓攻城晚上舉火襲擾還怎么讓人安心吃飯休息。
吉良軍最常用的斷糧策略發揮效用,這對小機城乃至整個北條家的影響都非常大。關東連續三年的災害對北條家的糧食儲量造成巨大的影響,照常理來說小機城里的存糧可以輕松的維持到秋收結束,可這畢竟是戰爭時期不同于和平時期的糧食消耗,士卒們為了保證充足的精力每天要吃三到四餐,招募町民搶修被摧毀的土塀,箭櫓都需要消耗更多的糧食。
初始還不覺得這點消耗很多,隨著時間的推移春去夏來就漸漸吃不住勁,吉良家的圍城軍勢不是簡簡單單的派出八千一萬的軍勢站住四個角落了事,而是正兒八經的五萬雄師把八個方向完全封堵住,這就從日本戰國時代傳統的堵城門變成更近似大明帝國的八面圍城戰術。
所謂圍城必闕是給敵人一個求生的機會放他逃走。只要意志不堅定的大將會在這個時候考慮棄城而逃,只要他生起這個念頭就注定他會逃走。逃出城就等于失去堅城的依仗隨時面對荒郊野地里四面埋伏的軍勢簡直沒活路,所以逃跑反而會比守城死的更快。
圍城必闕的道理許多大將都懂,這一招是對付那些愚蠢的將領而用,只要不是蠢將都不會選擇棄城而逃這條死路,北條氏堯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選擇堅守下去哪怕到最后一刻面臨落城的危機也決不放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放棄就有用的。
北條氏堯還是死了,在上杉輝虎的五萬余大軍圍困下頑固的堅持三個多月最終也逃不過破城身死的結局,即使上杉輝虎不愿意損失兵力采取襲擾為主、攻城為輔的方式,在圍城戰的第三個月也就是六月末還是堅持不住。
作為北條氏康的四弟,北條氏堯死的很壯烈,他首先提出交涉請求鎮府公赦免滿城千余士卒,在得到肯定答復后在大廣間里切腹自殺,北條氏堯的嫡子、譜代家臣、旗本武士、小姓在內的一百多人像召開評定會那樣跪坐在兩側切腹殉死,北條氏堯的夫人及兩個未成年的女兒、侍女等二十余人服毒自殺,小機北條氏滿門覆滅無一人生還。
小機城覆滅標志著北條家在武藏國最后一個據點陷落,相模北條氏用幾十年的時光攻略武藏國的所有計劃就此崩潰,就好比甲斐武田氏失去信濃國那樣,整個北條家上下被這個消息打擊的一蹶不振,北條氏政根本沒心思再去考慮援救駿河,維系下総國、上総國領地的問題。
尤其是在北條氏照與北條氏規帶回一條重要的消息,北條氏邦與北條綱成很有可能戰歿在吉良家手里,北條家上下就更加的擔心自己的命運,北條氏政這個年輕的家督就有些掌握不住局勢,他需要他那英明的父親給予有力的幫助。
北條氏康早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作為一個隱退的家督他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家業的危機,更要擔心他的嫡長子現任家督北條氏政的一些心思變化,為支持北條氏政而不得不減少公開露面的次數,他畢竟已經是隱退的家督,不能妨礙新家督的建立威望,這個家終歸還是要交給年輕人的。
在危機之下北條氏政向他的父親求援,這不僅僅是一種低姿態的求救,更是表明他暫時沒有能力應對眼下的危機,需要北條氏康暫時復出鎮住混亂的北條家,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他這個家督的威信造成巨大的損失,可情勢比人強他不能為顏面和威信毀掉北條家。
暫時復出的北條氏康對北條家作出諸項調整,首先是派出北條幻庵擔任使者請求停戰,再三表明自己絕無挑戰上総足利家以及鎮府公的意圖,同時派出板部岡江雪齋前往京都求援,北條家可是地道的京都武士,家里一堆譜代家臣在幾十年前甚至幾年前還在京都為幕府奉公過,關系還是十分好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