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是險道神郁保四負責執勤,只因他上山時日尚淺,是以前來叩關的六人中,除了一個浪子燕青,其他人竟一個都不認識。
郁保四略帶警惕的眼神,讓其中兩個本來就有些緊張的漢子更加不適應。李應和杜興的身份已經聽他倆自我介紹了,郁保四心想這兩個怎么著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但其心事重重的模樣在他看來卻是有些反常。
倒是新投山的三個漢子反應要比這兩個“老”頭領還要正常一些,為首那個看著比晁蓋年紀還要大的男子,光站在那里不言不語,身上就洋溢著一股久居上位的氣場。此時明知郁保四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這人卻目不斜視,站姿穩健。既不顯敵意,卻也沒有謙恭的表示。
此時站在此人身側的,乃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后生,他臉上的表情就生動多了,只見他不住打量著二龍山三重關卡的布置,當他發現郁保四朝自己望來時,先是友好的笑了笑,接著頗為感慨道:
“天下山寨我也略知一二,要說地利絕佳之處,無過水泊梁山。但這二龍山也別有一番險峻,依我看,就是王盟主的房山大本營,也及不上它!怪不得我叔父說王叔父看人擇物的眼光,天下無雙!”
郁保四是個話不多的人,聽這后生連王叔父都喊上了,心里已經猜出他的來路,聞言只是朝這后生點點頭,算作回應,目光隨即又掃視到下一個人身上。
這人有個顯著特征,就是生的高大威猛。和郁保四的身材幾乎難分上下,可謂一時瑜亮。這巨漢倒是沒說話,只是滿臉的橫肉,顯得猙獰可怖,發現郁保四朝自己望來時。反不服氣的和他對望,燕青見狀低聲說了一句甚么,郁保四還沒聽清,那漢已然是泄氣了,收回兇光,朝郁保四抱了抱拳。甚是畏懼燕青的模樣。
“這個是甚么人?”郁保四目光不離這漢,卻問燕青道。
“這是公文,還請郁頭領一觀!”燕青知道郁保四識字,當下遞上蕭嘉穗簽署的公文。郁保四看得很仔細,不時瞟著眼前三人。像是在做比對,看了半晌,方才把公文還給了神情篤定的燕青,又看了這巨漢和那氣派頗足的老者一眼,發現他們都沒帶兵器,便下令放行。
“小乙哥,端的這漢是誰?怎地恁般嚴密!既有你同行,還看勞什子公文!”那后生走上入寺的臺階。隔著人向燕青求問道。
“你這孩子,好生勢利!見了我們都是同輩相交,偏偏喊寨主為叔父。存心要攪亂咱們山寨的輩分不是?”燕青不答他話,卻是語帶“責備”,看樣子兩人頗為熟絡。
“你們跟我叔父沒有關系,自然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我的朋友,理當跟我同輩相交!但王叔父不同,他和我叔父乃是師兄弟。我敢喊他一聲哥哥。我叔父不從房山趕來割我舌頭!”這后生笑辯道,“哎。小乙哥,你還沒說那漢是誰?”
“寨主手下的親軍掌旗使。江湖上人稱險道神郁保四的便是他!”燕青算是拿他沒辦法。
“瞧我這記性!”那后生一巴掌拍到自己額頭上,“原來是那偽晉皇稱帝的大功臣,不是他,玉璽怎會落到田虎手上?我這位叔父倒是為人寬宏,不但招攬對頭,還留在身邊做親軍頭領,怪不得郁保四如此賣力,防我等倒似防賊一般!”
在這一行六人中,除了燕青以外,便要屬這后生心情最為放松了,此時他初出茅廬,見甚么都覺興奮,是以言語不少,哪知無意中一句話,卻勾起了李應和杜興的心事。
要說這世上最復雜的事情,無過于人際間的關系。李應和杜興原本好好的大財主和小管家,誰也不求,誰也不靠,自由自在的過那逍遙日子,原不需這般瞻前顧后。可惜被宋江這黑廝害得是有家難歸,有國難投,無端陷入綠林這個漩渦之中,難以自拔。
事到如今,他倆想做良民做不成,混綠林又無靠山,甚至連個如宋江般想要利用他的人都找不到,人生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么?
其實從前在二龍山,宋江這廝雖該千刀萬剮,起碼能表現出一種拉攏自己的姿態,讓自己主仆二人在二龍山還算有地位。可是上了梁山,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的渺小。這里大大小小加起來一百多位頭領,從皇裔到名將再到謀士、巨富,人才濟濟,他李應在二龍山積攢起來的一點優越感,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李應這時才意識到悲劇了,他從前極少主動結交江湖人物,就算是落了草,這種慣性也讓他在二龍山沒有交下多少朋友來,關鍵時刻連個替自己說話的鐵子都沒有。
就說老寨主晁蓋吧,晁宋之爭時,他很多時候都是明哲保身,中立為上,要說他們之間還真談不上有多少交情。而他和新寨主王倫的關系,就更負面了,從前梁山攻打祝家莊時甚至還結下過梁子。
自己的苦處唯有自己明白,現在他在梁山雖頂著一個邀接外交頭領的頭銜,但是心中的顧慮還是讓他無法消停。這種沒有歸屬感與安全感的日子實在太煎熬了,自打王倫不久前在寶珠寺接見了二龍山一班老頭領的消息傳到梁山,這兩人就再也坐不住了,畢竟總不能在梁山島上安坐,反等著王倫來找自己談話吧。
主動在某些時候亦代表著誠意,眼下既然寄人籬下,指著人家過活,李應和杜興就想過來探探路,看他們兩個加起來,在王倫心中到底是接近朱仝的份量,還是和雷橫的安置更為類似。如此,他們也好為將來打算。
其實不光是李應和杜興,每個從二龍山過來的頭領或多或少都有些這樣的顧慮,在沒和王倫碰面。并得到他的口風之前,如李忠、薛永之輩,亦曾這般忐忑,只是眼下吃了定心丸,放心睡大覺去了。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特例。比如眼下還有一個新頭領就沒有隨李應他們一同前來覲見王倫。但人家有人家的底氣,不需要彎這多余的一道彎,探甚么風頭。也不知是不是出于這種客觀情況,蕭嘉穗偏偏攔了此人,讓他安心在山寨練兵備戰,卻準許了自己兩人成行。也不知是出于體諒,還是別的甚么原因。
燕青注意到身邊的李應和杜興有些不自然,隨即道:“兩位哥哥隨晁天王在梁山也待了些時日,知道我山寨弟兄雖然私下極為融洽,但在公事上絲毫不敢懈怠。就是小乙一個人來。也得憑公文上山,身受盤查,還望兩位哥哥莫要介懷!”
李應見說望了杜興一眼,發現杜興也在看他,兩人肚里無人可訴的苦水只能通過眼神點到即止,這時只聽李應道:“不敢,多謝小乙哥良言相告!”
燕青也發現他們一路上都有心事,只可惜他不是那個能治他們心病的人。無聲的笑了笑,此時卻見那老者無意間的回頭一瞥,眼神中飽含深意。仿佛能看透這兩人心中所慮之事一般,當下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連老朽這素未謀面之人,他都能照顧周全,我想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與那‘替天行道’的大旗相逆,在這梁山上。終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李應和杜興好像很尊重這老者一般,聞言拱手道:“多謝徐節度金玉良言!”
那老者笑了笑。繼而不再言語。只是說者有心,聽者亦有意。他剛才那番話雖是跟李應所說,但是引得身旁那巨漢暗暗尋思,“我昔日狂妄,曾言‘相撲世間無對手,爭跤天下我為魁’,又收羅一眾毫無義氣陷我于死地的徒弟,也不知算不算那大奸大惡之人?”
且不說這幾人各懷心思,悶悶而行,等他們來到寶珠寺正殿前面,只見一個來回走動的漢子,隔著老遠便道:
“小乙哥,終是等得你們過來,哥哥原本要休息的人,卻一直候在寺中!”
這人正是在大殿前值守的過街老鼠張三,說完不自覺打了個哈欠。燕青善于結交三教九流,這兩人早在大名府時,便結下善緣。
“三哥,恭喜恭喜!”燕青一上前便抱拳笑道。
張三見說一笑,道:“你若還跟著盧員外,與我等也是一般。不過哥哥愛惜你的才華,將來以你總探聲息頭領的身份,還不知對應一個甚么官爵呢,不過肯定不會比我差!”
“副的!我只是輔佐朱貴哥哥!”燕青笑了笑,糾正張三道。
“你只是名字排在朱貴哥哥后面而已,誰說是副的了!”張三聞言立馬搖頭,較真道。
燕青呵呵一笑,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自覺的將身上小型川弩放在殿前桌案上,李應是個精細人,見狀也取著身上飛刀,張三一見李應的那五把精致飛刀,感覺比項充的飛刀還要亮眼,嘆道:“乖乖!這刀一看就不是一般材料打造的,李員外到底是大家氣派!”
李應苦笑一聲,拱了拱手,算是應付過去,杜興和那三個新頭領均沒帶兵器,只見張三哈哈一笑,熱情道:“諸位快請,哥哥等候多時了!”
該來的終是要來,李應到底城府不凡,心中雖是千頭萬緒,但面上卻穩如泰山,當下不動聲色長吸了一口氣,大步踏入這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地。
就在眾人都往寶珠寺里走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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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那后生轉過身來,抱拳道:“久聞三哥大名,等小弟出來,一起暢談一番東京江湖!”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哪位?”張三楞道。
“小弟李懹!咱們山寨在東京不是有個聯絡點,我便是輔佐樂和哥哥的!”這后生笑道。
“哦哦哦,李助道長的侄子!”張三瞬間把眼前這個人跟心中的名姓對上了號,笑道:“好說好說,你且進去見過寨主,出來我們再聊!”
李懹抱拳而別,笑呵呵往殿內而去,剛一進門,就聽到一個帶有磁性的男聲笑道:“李員外、杜主管,咱們既是老相識,眼下又是自己人,何須單獨跑這一趟?說來這寶珠寺兩位比我要熟,且請先坐,待我招待這三位新來的客人!”
王倫的話,在別人聽來好像沒有實質意義,李應和杜興本來就已經是梁山頭領,但此時在這一直忐忑的兩人聽來,心中頓時感覺熱乎乎的,王倫這種并不見外的表示,起碼昭示一個良好的開場,兩人受寵若驚道:“是是,咱們自己人,哥哥招呼客人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