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寂靜。
絕對的滿堂寂靜。
縱是再桀驁不馴的人,面對梁山泊這份強勢無比的大名單,也變得和藹可親人畜無害起來。這伙單獨拿出來完全能夠重組成為大宋綠林新巨頭的勢力,就這樣化歸梁山泊的汪洋大海中,連個氣泡都不成泛起。
此時梁山泊,或者說是王倫,在展現霸氣的同時,所釋放出來的誠意,也早已折服了在場九成九的新人。
之所以說是九成九,而不是十成十,并非出于保守。而是現場,真有一個人,提出了他的異議。
“阿彌陀佛!”
這個特例就是智真長老。只見他突兀的站起身來,將纏滿佛珠的雙手合十,懇求道:“施主!老衲老朽了,留在此間無非靡費錢糧,還請施主放老衲西歸故土!”想他是個出世之人,又是當世少有的高僧,梁山泊再如何興旺,對他來說,皆是浮云,如何肯攪到塵埃中來?
“釋家雖講求出世,卻還講求普渡眾生,講求大無畏精神。昔日玄奘長老不畏艱難萬里遠足求取真經,鑒真長老為傳播教義私渡東瀛,此間奧義,我想同為高僧的智真長老并不難理解。小子雖是后進書生,卻也想在專門的時候,與長老探討一二!”
智真長老的反應早在王倫的意料之中,他有足夠的把握說服此人。讓高僧選擇是渡人還是渡己,簡直是個偽命題,王倫早已牢牢占據了道義的制高點。
果然智真長老聽到這兩個人名,面色便立時凝重起來。都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智真長老突然有種預感,五臺山……怕是回不去了。
“這大和尚,好生不識抬舉!釋氏尊者那就是這都護府里的佛家領袖,元帥恁地看重他,他偏還惺惺作態。是何道理?!”原朝廷舊將韓天麟實在看不下去了,偏過頭去,跟身邊的周信抱怨道。
“說得就是!今兒這場面,輪得到這和尚說話麼?!他就是個添頭。可別叫他一個人,壞了咱們在場幾十個人的好事!”周信此時的心態比韓天麟只急不緩,眼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那佛爺!今天你就是個搭頭好不好,冒出來充甚么大頭蒜?天可憐見,他們這十個難兄難弟終于窺得一線生機。看看就能官復原銜,若是叫這和尚橫生枝節給攪和了,還不得郁悶死?!
就在韓天麟和周信竊竊私語的同時,李明也跟身邊的陳翥、馬萬里也議論起來:“我就知道,連丘岳和周昂都留他們性命,怎么可能其他八個節度皆戰死了!從始至終都只有荊忠一人的尸體,我早該猜到這七位老妖怪都被他們留下了!”
“唉!梁山泊寧愿養著這七個人,也不肯叫他們有絲毫為難。如此再看田虎和官家,簡直……”陳翥搖頭而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兩位老哥。咱要不要起身表個態?這和尚太煞風景了!”馬萬里征求意見道。
李明和陳翥兩個都是要臉面的人,當著這么多江湖草莽的面裸表忠心,多少還是有些顧慮的,哪知他們這一猶豫,卻見酆美和畢勝已經起身了,用高八調的聲音道:“末將乃是走投無路的人,幸蒙元帥不棄收錄!我二人來日一定洗心革面,情愿與元帥執鞭墜鐙!”
說到底,新人們到底還是大場面見得少了。此時要不就是被超出預期的消息震暈了頭腦,要不就是就暗暗心喜。此時誰想到去踩著智真長老上位?
見狀,竺敬和倪麟對視一眼,雙雙起身,道:“哥哥不嫌我二人出身骯臟。反如此信任,小弟兩個,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得相報!將來一定盡心輔佐魯提轄,為哥哥驅馳!”
原來還可以這樣!
賀吉暗惱自己沒甚么見識,居然恁地遲鈍。只見他一捅陳贇,后者如彈簧般跳起,起身便大罵道:“老子原想作個忠臣,無奈卻被大哥賣了!當初我一意與王倫哥哥為敵,是小弟瞎了狗眼!誰想此時哥哥不但不怪我,還如此重用我,小弟嘴巴笨,就不說甚么了。將來哥哥就是叫我去死,我也沒有半個不字。但是說好了,你卻不能再來一出,去投降那勞什子朝廷!”
當真是話不能多啊!賀吉見陳贇弄巧成拙,忙起身補救道:“哥哥就是朝廷,朝廷就是哥哥,將來還投降甚么朝廷?!兄弟你瞎說甚么!”
這兩個一“唱”一“和”,頓時引發哄堂大笑,這時李助卻沒有像往常那般喝斥陳贇,反而替他分說道“這個兄弟就是受了點刺激,心里總是憋著一股氣。要說平時,還是很沉穩的!”
“謝寧兄弟,雖然咱們都是京西出來的,但說實話我跟你不熟,將來一定不能扯我后腿!”哪知此時陳贇豁出去了,不管不顧道。
作為在場最出乎大家意料之人,謝寧不亢不卑,不喜不躁,起身朝王倫抱拳道:“哥哥想必為小弟擔了不少責難,大話我也不會說,就表個態罷!小弟日后定不會讓梁山泊主慧眼識人的美名,在我身上破了!”
瞧這話說得,完全透著一股狂勁!
眾人見狀不禁交頭接耳起來,這個謝寧的名頭實在生疏得很,連他們一伙從京西來的人都不識得他,此時居然魚躍龍門,竟叫梁山泊以他為首,獨設一軍。這人到底能和杜壆相提并論麼?
眼下他的實力還真看不出來,但運氣卻是絕佳的,真不知出門是不是踩了狗屎!眾人不禁紛紛看向自家鞋底。
“借謝寧兄弟一句話,我們四兄弟也不說甚么大話,哥哥只要信任我們,我們就絕不會給哥哥抹黑!哥哥就是要捉海中蛟龍下酒,我兄弟也豁出去了,下海去捉!”危招德四兄弟接到任命雖然不意外,但等到此時真正宣布,四人還是激動非常的,雖然老二張經祖出人意料的調去了浪里白條張順的手下任職,但這位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漢,并不辱沒二弟。
出任梁山軍正、副將的幸運兒們紛紛表態,李雄和顧岑又怎肯落下?想他們倆個武藝一般。統兵也沒有甚么特殊的才能,這一點從周圍投來的羨慕卻又不服氣的眼神中就可見一斑。此番能躋身梁山泊野戰軍的統制官,真是天上掉下隔夜的炊餅,直將兩人砸得暈乎乎的。
“這狗東西。繼續狂啊!繼續得意啊!看他還跳不跳得起來!”孫琪回顧身后的趙貴冷笑道。
“這老小子也就是個馬骨的命,還真把自己當千里馬了!也不知道他就是個笑話!”趙貴接言道。兩人的目光落到不遠處呆若木雞的范權身上,不屑的神情躍然于臉上。
范權早已呆了,從吳用最后一刻念到他的名字起。想當初他在田虎手下可是堂堂樞密院副使啊,雖然到了梁山難免會縮水。怎么會縮到連個官職都撈不到?錢啊,宅院啊,現在他要來有甚么用?就說憑他從河東帶來的私囊,又怎么會看上這筆“小”錢!
小人失落,必會在更失落的人身上找回安慰。范權把“寄托”全放到了李天錫身上,堂堂丞相去干個抄抄寫寫的書辦,也是夠倒霉了,范權心中頓時平衡起來,起碼他還有男爵傍身,這可是梁山泊里頭一份吶!
誰成想。范權找慰藉實在是找錯人了,人家李天錫此時不但一點也不郁悶,反而心中狂喜。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政治抱負的人,他深知這個安排的重要意義!
別說去當王倫的貼身書吏了,就是去給王倫當個馬夫,那也是絕好的機會!還能借此徹底洗刷掉身上田虎系的印跡,明明就是天大的好事。這廝們都是甚么腦子!還同情我?拿個太守跟我換都不干!
后來,大家都醒悟過來,各分寨的頭領們搶在團練使們之前紛紛表態了。照說他們的安排實屬眾人中最低的,但魯成、鄭捷本就是劉敏的結義兄弟。去月坨島豈會有異議?而薛贊,耿文本就是李助手下的老人,跟了軍師的侄兒,與跟著軍師不還是一樣么?就算現在看似低于團練使。但將來有軍師照應,一切都還說不定呢!
就連分到撲天雕李應手下的韓蘩,班澤也相續出聲表態,雖然他們或多或少有些許委屈,但只要大哥、軍師得勢,他們還怕沒有未來?牛庚、冷寧的上升軌道。就是他們最好的參照物。
其實蔡福、蔡慶兄弟倆也想說大話表忠心來著,可見王倫和聞煥章的目光壓根不往他們身上落,就沒了底氣,只好低調道:“多謝主公不殺之恩!”
見被人見縫穿針搶了先,團練使們不樂意了,只見諸能起身道:“小弟雖然沒十分本事,卻定不敢叫倭寇再犯濟州島!”
他不表態還好,這番話一說出來,頓時把眾人的目光吸引到朱仝、雷橫的身上。大伙議論紛紛,有知道朱仝走麥城因由者,便在下面普及開來,眾人一聽凜然,暗道將來可千萬要以這倒霉催的為戒。
“哥哥,我寧愿還去養馬,若能換得你無罪開釋便好!”雷橫赧顏的看著朱仝道,話說一年前這位哥哥還是高高在上的兵馬都監,而自己是個被發配的人,現在好了,完全調了個個兒。他已經貴為伏虎軍的統制官,而朱仝淪為區區騎將,真是一年河東,一年河西。
“我犯下的罪過,跟你有甚么關系?那島上許多都是咱們鄆城來的老鄉,要不是你,還不知釀成甚么后果!”朱仝一聲長嘆:“我既有這個罪過在身,若不洗刷干凈,就是歸隱亦是罪人!”
朱仝說完,迎著眾人怪異的目光,沉聲道:“哥哥就是不啟用我,小弟也要請戰復出!”
有難兄,就少不了難弟。眼見朱仝都被啟用了,而王倫卻始終正眼也不肯來看自己,蕭讓無比失落,下意識往聞煥章看去,等發覺對方的目光也是有意無意的避開自己時,蕭讓徹底慌了。
“不瞞諸位說,我梁山泊眼下雖然打開了來之不易的局面,但殺機已現苗頭!西有大宋視我等為眼中釘,肉中刺,北有將契丹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女真人磨刀霍霍,東南又有嗜愛偷襲的倭人掣肘,可謂面臨著泰山壓頂般的威脅!”
王倫毫不掩飾現下梁山面臨的困局,高聲道:“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我希望大家拋開門戶之見,徹底將自己看作一個真正的梁山人,用自己手上的刀槍,為自己、為梁山拼出個未來!在此,我向大家保正,我王倫亦會對大家一視同仁!有功賞,有過罰!如果現在誰害怕了,趁早說出來,我王倫不說二話,便請他在這漢城府做個富家翁!但我會帶領我的生死兄弟,在這個風云際會的時代,殺出一條血路來!”
“哪個孬種想退縮了,站起來說一聲,我李明求你件事!將來我戰死了,還請你來給我收尸!”李明拍案而起道。話說這八都監雖然武藝都不怎么樣,但他們在原本軌跡中卻無一例外都是戰死的,這一點足以對得起他們軍人的身份。
經過短暫的寂靜,滿堂炸鍋,只見無論出身朝廷,還是出身草莽的群雄紛紛炸起,四處望道:“孬種呢?麻煩站起來一下!”
范權見不少人居然朝他望了過來,不由在心里暗罵:“你們都他娘的兀自站著,還裝模作樣的找誰呢?”
不過罵歸罵,他突然覺得作個富家翁還真是個明智的選擇,最后拿定主意,安安靜靜的裝著鵪鶉。
“既然沒人肯退縮,大家就是我王倫信得過的兄弟了!待我分別跟各位兄弟談話以后,大家便可前去上任了!具體事宜,等天錫的通知!”王倫環視群雄道,李天錫聞言大喜,頓時進入角色,起身跟群雄見禮。
這時只聽王倫又說了幾句,便請大家都去赴宴。眾人一反剛來時的忐忑,氣昂昂的出去了。就在這散場之時,王倫回顧站在左右的聞煥章和李助兩大軍師道:“把他也憋得差不多了,該去會會這個老朋友了!”
李助見說問道:“師弟這個老朋友,可是田虎這廝?”
王倫點點頭,道:“眼下三國不約而同來夾攻我梁山泊,無論如何我也要先黃其一路!而這個關鍵的人選,就應在這頭死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