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十年四月,整整一個月的春蠶戰役落下帷幕,各家都開始清點所得。讓人覺得愉快的是,除了蠶莊附近的蠶農沒能買到足夠的桑葉,收入受損,其他各地的蠶農都有不同程度的豐收。
這些受到影響的蠶農并不多,損失也不大,因為皇太子包桑園買梢葉的事在養蠶之前就已經公布了,各家都有意識地少養了幾張布。即便如此,皇太子也給這些農家一個機會,讓女人們進入新開的繅絲廠幫工,包吃住不說,月錢也給到了一兩銀子。如果愿意領取紙幣,還可以用這一兩銀子的紙幣在廠內買到價值更多的日常用品。
每個主婦都是天生的精算師,她們很快就厘清了紙幣和商品之間的關系,更樂意用紙幣買廠內供給的白面糕點,轉手就能多賺一倍的利潤。
朱慈烺在臨走之前參觀了剛剛建成第一期工程的繅絲廠,共有一百三十個工作臺。繅絲手法和程序,與農婦們在家繅絲的土法并無不同。
只是兩個關節被宋應星改了。
其一是改手搖為腳踏,解放農婦的雙手,同時也讓動力更加均勻,體能分配更合理。這本是唐宋之交時就有的,只是因為體積大,絲口多,小戶人家繭少用不上還占地方,此時放在廠里卻是最好不過。
其二便是一改火爐煮繭,而用鍋爐燒出的循環熱水燙繭。
繭本身是由絲膠將絲粘在一起形成的,就如同郵票貼在信封上一樣。
繅絲首先就要把膠溶解,就好比揭郵票一樣。
農家土法是用炭火煮繭,溫度不能恒定,影響出絲量和質地。又因為水不能常換,還會污染絲色。新被命名為“杭州繅絲一廠”采用了統一循環供水,盡量控制繅絲用水溫度穩定,水質潔凈新鮮,因此絲粗細均勻。絲色潔凈有光澤,繅出來的絲都是品質上佳的優等絲。
雖然鄭芝龍連發黃的陳年絲都能賣到日本去,但誰都知道絲質越好,價格越貴。
這座名為繅絲一廠的“工廠”仍舊是采用了“你提工序。我來改進”的思路,走的是集中、精控的路線。對于生產力提升顯著,但要說進入了蒸汽時代卻有些言過其實。因為所有動力仍舊是人力為主,鍋爐的作用只是燒水,蒸汽機也不過就是提水,供水而已。
即便如此,許多大戶仍舊將目光投到了蠶莊和繅絲廠上。如果不是因為皇家產業,恐怕早就不顧矜持地一擁而上了。
誠如皇家的一貫做法,朱慈烺留下了田存善擔任蠶莊和繅絲廠的總管太監,非但要抓緊時間養夏蠶。同時還要擴大繅絲廠的規模,盡量多收蠶繭。如此才能打擊農家作坊式生產,讓更多的農民尋找新的增收之路——比如招工。
田存善是朱慈烺用心“馴養”出來的,十分可靠。他接手這個工廠和養殖基地之后,除了要保產量。還要樹立起“公開公正”的形象。將廠子里的一應收入、支出發在《繅絲廠通報》上,細致到了每個女工喝的鹽糖水份額。
這樣的做法不光穩定了工廠的人心,讓工人在重體力和糟糕工作環境下能夠努力工作,同時也杜絕了中間管理層徇私舞弊,保證廠子的活力。更重要的是,工廠和蠶莊發出這樣的通報之后,讓杭州的大戶們也看在眼里。紛紛請田存善出去應酬,希望能夠將錢存在柜上。
誰都知道,如果能養第二季蠶出來,成本更低,收益卻是更大。
“我勸你們也別著急存錢。”田存善道:“不如先看一年,看看咱的夏蠶、秋蠶養得起來不。若是真能養起來。也不用提存錢的事,少不得還能賣些股份給你們。”
眾大戶來存錢非但是為了獲得利息,也有想攀高枝的意思。能否獲利姑且不說,光是繅絲廠自帶的“部照”就值一大筆銀子。
這還要說明大明的商業體系。
為了方便收商稅,商品販賣要經過牙行。或是專門的產品行會。比如蠶農是不能自己直接兜售生絲給機房的,只能賣給絲行,然后由絲行轉賣。絲行由此獲得了巨額利潤和定價權,當然也會引起別家覬覦。
那些有背景的勢家,會自己取一張“部照”,由此參與到生絲貿易之中。
對于只有錢而沒有背景的人家而言,要想拿到部照就不容易了,只能入股。這有些類似后世的掛靠,打著有部照人家的旗號下鄉收絲,雖然要上繳一定的規費,但這個行業本來就是暴利,些許小錢也就無所謂了。
照道理說,無論是拿部照或是牙行,都該繳納商稅。事實上納稅這一環節卻被人為忽略了,所以浙江是絲茶大省,也是走私大省,因為大家都覺得納稅沒有任何好處。
在經濟受到直接打擊的北方諸省,牙行這一中間環節幾乎被打壓得消失。所有的商家都可以出錢在報紙上做廣告,或者在市場上自己出售貨物。課稅司會根據不同產業和商品直接向他們收取稅款,而牙行作為中介服務機構,也只能你情我愿地收取傭金,一樣得向課稅司報稅。
南方的經濟形態還是保守的傳統樣式,許多勢家作為既得利益集團,牙行本就是其獲利的一個渠道。如果要直接打擊牙行,勢必又要惹出新的問題,還不如用更柔和一些的方式將之摧毀——多辦些皇家產業,出售部照,打破行業壟斷。
譬如今年浙江的絲行就有苦難言。皇太子的繅絲廠能夠以六倍以上的效率出絲,質量還好。由此也能消化市場上大量的蠶繭,給出的收購價為一擔五十兩,幾乎等于生絲的價格。
這樣的高價收購之下,農民自然樂意直接出售蠶繭,減少了自家的工作量,還避免了繅絲帶來的損失。
如果換個土豪敢做這等天怒人怨的事,多半會被絲行和各大絲家聯合起來懲治一番,往輕里說也要讓他滾出浙江。然而這事是皇太子那個殺神做的,他不來找各家的麻煩就已經是天可憐見了,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而繅絲廠又像是個無底洞,再多的蠶繭都能收進去。若不是地域、交通和蠶繭不能久存的問題,恐怕今年絲行連眼下這點絲都收不起來。
只有往年的三成,怎能不讓各走“絲”之家愁云慘淡?
“孫家媳婦,繅絲廠里又進了一批繅車,我想薦你去如何?”打頭娘子找到孫家娘子,一臉笑意之中帶著邀功的快樂。
孫家娘子早就聽說繅絲廠里只管繅絲,有個底薪,女工出了多少絲另外加錢。不過她原本就不善于繅絲,在家時候就只能給婆婆打下手,所以也沒報名。
見孫家娘子有些遲疑,打頭娘子又道:“我這可是舍了面皮為你求來的。你想,你若是進不了廠,日后恐怕就要被莊子上辭退了。”
“啊?”孫家娘子一急:“這是如何說的?”
“咱們莊子養蠶,讓附近的農家蠶都沒桑葉吃了。”打頭娘子道:“所以明年春蠶就要找附近的婦人家來做事。你家本是南直的吧,肯定是要退回去的。”
孫娘子滿臉不甘,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她想著自己若是回家,也沒法多養幾條蠶……家里就那點本錢,養多了上哪里買桑葉呢?能夠在這里包吃包住還有工錢,實在是幫著解決了家里的大事。今年春荒家里都少借了許多青苗錢,眼看幾個孩子就能吃飽了,不正是這里貼補的么?
“進廠的話也好,只是怕做不好,被人趕出來丟人來兮。”孫家娘子飛快審度之后,當即轉了口風。
“里面用的都是腳踏車,誰進去都要學的。再說,你也未必是分到繅絲室的,說不定是派繭、絡絲呢?”打頭娘子道。
孫家娘子想想也有道理,又怕真的丟了這個飯碗,回家過那半饑不飽的日子,只好點頭應承下來。
打頭娘子不由松了口氣,暗道好險。原來之前她早推薦了一人入廠,但是那婦人的男人找到廠里來,寧可不要白花花的銀子也硬要女人回去,還揚言說他家女人是被騙的,本意不想入廠。廠里怪罪下來,讓這打頭娘子好生吃了一頓掛落。
幸好孫家娘子好說話,肯頂上去,否則自己這罪過就更大了。
打頭娘子聽說明年還要擴大蠶室,養更多的蠶,想來日后管的人也就更多。若是現在就被辭退出去,真是損失慘重。
這種苦惱并非打頭娘子一個人,已經有許多男人找來,要領自己渾家回去。在固有觀念之中,蠶莊里要養蠶,所以不會有男人,否則沖犯了蠶神太子就別想收到蠶絲。所以他們也樂得自家婆娘在這里包吃包住,還有銀子拿。
繅絲廠卻是個新事物,里面雖然超過九成都是女工,但總有幾個技工學院的學生,負責維修繅車、驗收新車,以及排除鍋爐故障之類。這些人可都是男人,與這么多女子同吃同住多讓人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