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離慶元元年,白露一場森森霜霧,天氣頓時冷了。
霜降八月初,國都上京城外,通往兗州的官道上,一支上百人的騎兵護衛著一輛雙馬拉乘的精致馬車,正向南方的寧武關方向疾馳而行。
騎士們全身黃色甲胄,腰佩四尺長的馬刀,騎在高大雄峻的戰馬上,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自有一股子凜冽的蕭殺之氣。而在隊伍的前面是兩面明黃色大旗在迎風招展,碩大的“燕”字,清晰的表露出了他們的身份。
他們是屬于大燕羽林軍的精銳鐵騎。
當時天下六分,北方是強大的離國,以游牧民族身份入主中原,以強悍的武力建立了半農半牧的大離王朝,至今建國已有三百五十多年。是當今天下對大燕王朝威脅最大的勁敵。而在大燕的南方,八支南疆夷族在白巖族強大武力面前終于結束了各自為政,自相殘殺的局面,建立了南疆聯盟,將貪婪的目光瞄向了大燕夷州和潞州。同時位于東北方的戎狄,自四十年前興起,便在大汗阿史那•努哈赤的率領下不斷蠶食周邊部落,發展壯大,又數次南下入侵大燕的商、云、興三州,十數年間已經跟大燕形成了南北對峙局面。
除此之外,剩下的西蜀和東荒,原本曾經是大燕分封的諸侯王國,是依附于大燕的小諸侯,可是由于近年來大燕連年征戰,國里損耗巨大,又有三大強敵環視四周,對兩國的控制力有所下降,使得兩國隱隱之間已經有了脫離大燕的心思。
所以在這內憂外患交困并存的情況下,大燕國的羽林郎出現在離國的上京城外,就只有一種說法,他們是這次大燕出使離國國喪及祝賀新君登基的使者的扈從。
可就是一次簡單的邦交出使,大燕使者身邊的扈從盡然是大燕羽林騎,這讓人有些不解。
大燕羽林騎是大燕皇帝殿前的大漢將軍,是從大燕三十萬精銳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在大燕除了皇帝之外不拜公卿不參王侯,建立至今還不曾聽說有扈從過某位大臣的例子。這次出現在一個小小的使者身邊,就讓人有了諸多的猜測。難道這支使團中使者的身份不同尋常,或者說他們出使離國的目的不僅僅只是參加離國國喪和新君登基大典這么簡單!
再見隨行馬隊的這輛寬大而又結實的大車,就讓人更加的疑惑不解。
因為這馬車的做工不但精致,而且車篷頂端傘蓋的顏色呈明黃色,大燕立國八百年,恪守祖訓和禮制,明黃是皇族專用,怎么會出現在一個使者乘坐的馬車上呢?真正讓人驚心的還是車上黑色的圖紋和銘文“寺工”兩字,不明就里的人倒是不覺得這輛大車的特殊之處,懂行的人卻曉得,這是大燕皇室作坊的標示。
這輛馬車是皇室專用,尋常人,用不得。
所以聰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到這輛馬車里的人不僅僅是大燕使者這么簡單。
可是最近大家都沒有聽說燕過有什么身份高貴的人到了上京城,上京城誰會用只有大燕皇室才能乘坐的馬車呢?難道是……大家的心里驀然想到了一個人,已經在離國為質十年的大燕九皇子姬輕塵。
想到這位為質十年的大燕的九皇子,人們不由得開始唏噓不已。他們也聽說過一些宮闈之中的傳言,說大燕就皇子跟安樂公主情深意切,安樂公主對這位質子殿下早已芳心暗許。要說離國老皇帝還健在的話,以老皇帝的心性,肯定不會阻撓兩人。可現在老皇帝已經駕崩,現在新君剛剛繼位,帝位還不穩固,需要太后的大離支持,太后又恰恰不喜歡這個燕國的質子殿下。想必現在這位質子殿下的生活過的也頗為艱難吧!
所以看到馬隊在出城就倉皇向南疾馳,大家的心里便犯嘀咕,大燕九皇子乘坐在大燕使團的馬車中,這般急匆匆的出城,上了官道之后馬隊就開始向南方疾馳,走的這般倉皇匆忙,難道他是要跟隨燕國的使團逃回燕國嗎?
這時馬隊已經在羽林騎的護衛下踏上了官道便加快了行軍的速度,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上京城外。
馬隊踏上了官道,上京城已漸漸消失在盡頭,這時姬輕塵輕輕掀起馬車的簾子,靜靜的凝視著上京城的方向怔怔的出神。他一領白色麻布長袍,腳下一雙尋常步履,長發整齊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頭頂沒有任何冠帶,通身沒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有點蒼白,頷下沒有胡須,臉上沒有痣記,一身素潔清雅,通體周正平和,分明沒有一處扎人眼目,卻叫人看得一眼再也不能忘記。
他的身邊是一位紅衣高冠,氣質儒雅的中年文士,名叫葉清臣,是這次出使離國的使者,官拜大燕鴻臚寺少卿。
葉清臣見九殿下對上京城似有淡淡的留戀,眉宇間呈現出擔憂之色。
姬輕塵就這樣注視著離國的上京城遠遠的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他的心中感慨萬千。他已經到離國為質十年,今日方才得以回國,此時他的心中盡然有股子淡淡的傷感!
十年前,北戎不堪忍受冬日的嚴寒和饑餓,突然大舉南侵,突襲大燕在東北的門戶雁門關,跟駐扎在雁門關的大燕守軍激戰三日,致使大燕北遼行營監軍,大燕太子姬承乾戰死,十萬精銳全被殲滅。
這一戰讓大燕元氣大傷,不得不放棄雁門關防線,將兵力收縮云州一線。
而就在這時,離國和南疆夷族趁機攻打大燕,分別在離國軍神李青衣和南將白巖族族長的率領下,六十萬大軍聯手攻燕,再加上北戎的強勢兵鋒,燕軍士氣低落,一潰千里,導致國土淪陷,幾十萬軍隊灰飛湮滅,國家危在旦夕。
危急時刻,大燕名將白晉,丞相裴文矩合謀出策。向離國跟南疆求和,允歲貢,質皇子,嫁公主。這才解除了大燕四面楚歌之危,而后燕軍合兵一處,逼退了北戎的大軍,解了亡國之局。
而姬輕塵就在那一年被送到了離國,做了寄人籬下的質子。
十年過去了,時間改變了很多事情,離國上層在歷順帝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陶醉在勝利的芬芳中,紙醉金迷,驕奢yin逸。百姓苦不堪言,矛盾日益尖銳,國力冰消雪融;而大燕君臣臥薪嘗膽,勵精圖治,上下一心,用了十年的時間,終于取消了當初訂下的歲貢,并索回了遣往各國的質子。
姬輕塵知道自己這次回燕,就是因為大燕在看到離國新君剛剛繼位,又經歷了一場政變,國政不穩的情況下才提出的要求。雖然離國國力下降,燕國取消了歲貢,可兩國之間的摩擦不斷,要是平常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離國未必就會答應。
只是想到回國之后自己就要面對更為復雜兇險的儲位之爭,面對已經為了太子之位急紅了眼的諸位兄弟們,姬輕塵的心里就有點煩躁。現在僅憑葉清臣告訴自己的信息,還不足以他理清頭緒,想出回到君臨之后該怎么應對當下微妙的朝堂關系。
微微嘆息一聲,他發現自己的思緒有點混亂,便不再胡思亂想,放下馬車的簾子,向坐在一旁的葉清臣說道,“輕塵七歲就被送到離國為質,時至今日已有十年了,本以為會老死在離國,沒想到還能有回國的時候。這次能得以回國,還要多謝舅舅的全力斡旋。”
“殿下這次能夠回國,不是微臣的功勞,而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要不是陛下在太極殿朝會上不顧群臣的反對,寫了這道給離國新君的國書,恐怕微臣也沒有機會出使離國,殿下想回燕國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的順利。”大燕出使離國的鴻臚寺少卿葉清臣很認真的說道。
“不是告訴過舅舅,私底下叫我輕塵就可以嗎?”姬輕塵看了一眼自己的舅舅,不滿的說道。
葉清臣微微一愣,心頭一暖,頷首點頭。
而姬輕塵聽了葉清臣的回答,話語中沒有一絲的感激之情,反而是語氣中盡然有些不憤,“十年前,父皇不顧群臣的反對,下旨將輕塵送到離國為質,現在他又不顧群臣的反對將輕塵召回國,他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
葉清臣見外甥對當今天子沒什么好感,便語重心長的說道,“輕塵,既然你叫我一聲舅舅,我們就是一家人,舅舅也不想在這里跟你說假話。舅舅不清楚十年前陛下為什么會執意要將你送你到離國為質,可是這次陛下讓你回國,肯定是為了明年三月份在羽林軍校場舉行的諸王的考校。”
見姬輕塵有點茫然,葉清臣繼續說道,“今年的新年朝會,陛下就已經下旨要在燕國邊關重鎮設立四大都督府,都督府的大都督可以掌督數州兵馬、甲械、城隍、鎮戍、糧稟,總判州事。只是在四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人選問題上,陛下顯然是很謹慎,他似乎不想讓外臣擔任這一要職,不想讓大燕再重蹈四百年前殤帝時京都告急而勤王之師不至尷尬境地,準備在宗室子弟和諸位皇子中甄選四位有才能的皇族子弟擔任。所以才會定了在八月份校場考校諸位殿下的技藝,想以此想甄選出幾位有能力的宗室子弟們出任四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一職。”
當年燕殤帝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愚弄天下勤王大軍,導致在羌族南下攻破北都時勤王大軍盡然不至。要不是在國難危機的緊要關頭當時還是太子的平帝極力抵抗,又親赴西蜀求得援軍,解除了北都之圍,恐怕大燕早就被羌族給滅了!有了這次滅國教訓,平帝將都城遷到君臨時就極為重視中央對各地駐軍控制力度,久而久之,這種重視就成了大燕歷代皇帝必須要遵循的古訓。
“父皇竟然下旨要設立都督府?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容易造成邊防重鎮權力過大,出現尾大不掉而致使京城兵力薄弱難以控制的局面?再說就是讓宗室子弟來擔當這一要職,只要權利在手,以我那幾個有野心的兄弟心性,他們豈能放過這樣一個可以壯大自己的實力的機會?到時候儲位之爭達到白熱化的階段,對大燕造成的危害恐怕要比外臣謀逆可怕的多。”姬輕塵有點吃驚。
“不這樣做,又能怎么辦呢?陛下的身體是每況愈下,想要繼續征戰已經不可能了。現在的大燕依舊是四面受敵,想要改變眼前的局面,就必須要以防為主。只是不行軍打仗,現行的軍行大總管職位就沒有了什么效用。只能設立都督府,讓都督府統轄附近幾州的軍務,才能更好的防御周邊諸國。由你們幾位殿下,或者宗室子弟們做大都督,總好過讓外臣勝任,就是今后發生什么不測,至少不會出現殤帝時勤王之師遲遲不止,斷送了大燕姬氏八百年江山的吧!哎!輕塵啊!陛下這么做也是沒辦法啊!”葉清臣嘆息一聲說道。
“這么說,父皇讓輕塵回國,就是為了想讓輕塵參加明年三月份的諸王考校?競選大都督一職了?”姬輕塵語氣平靜的問道。
“對!不然陛下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召你回國呢?輕塵,舅舅想告訴你的是,這是陛下對你的一片苦心,舅舅希望你不要辜負他的一片期望。你可知道在上個月的朝會上,陛下提出讓你回國時,立即遭到了朝中多數大臣的反對,他們不想讓你回國,皆因他們已經在支持幾位殿下,只要你回國參與校場考校,爭奪這四大都督的位置的人就多了一個,對于其他的皇子而言,壓力就大了一份,所以說你這次回國,是福之禍之所依,還望輕塵你能有個心理準備。”葉清臣語重心長的說道。
“大燕設立了四大都督府,就等于將全國三分之二的大軍全交給了都督府。這樣大都督便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權力比現在的行營總管只高不低,你說它能不吸引輕塵的幾位皇兄嗎?”姬輕塵冷笑了一聲,“父皇在這個節骨眼上召輕塵回國,豈止是想讓輕塵爭奪大都督之位這么簡單啊!他是在逼輕塵跟幾位皇兄一同爭奪儲君之位啊!”
葉清臣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四周,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難道輕塵就沒有這個意思?”
“有!為什么沒有?”姬輕塵突然聲色俱厲的說道,“要是一直待在離國,沒準輕塵還想安然的終老,可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只要踏上燕國的土地,輕塵就是燕國的皇子,不管是輕塵的哪位兄弟繼位,舅舅以為輕塵還有活命的機會嗎?或者是有,可那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只不過是戰戰兢兢的度過自己而余生而已。輕塵在離國為質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什么時候可以回國,可以跟幾位皇兄爭一爭儲位,現在既然已經要回國,要是還沒有這樣的決定,豈不枉活了這一世嗎?”
“只是,輕塵你想要爭奪儲位,可要想清楚,現在朝中的幾位皇子在君臨都已經經營了數十年,他們的黨羽遍布朝野和各州和駐軍之中,你現在才回燕,想跟他們爭儲君之位,難不保會出現凄慘的下場!”葉清臣鄭重的提醒道。
姬輕塵突然眼中閃過凜冽的目光,語氣堅定不移的說道,“舅舅!輕塵就是寧愿死作碑上的銘文,也不要被遺忘的活著。”
葉清臣一聽,突然神情一震,他的表情很嚴肅,只見他正色的說道,“沒想到你再離國為質,不但沒有荒廢學業,還有這般的雄心壯志。好!既然你有儲的想法,舅舅也不會反對你,舅舅只有一句話,只要舅舅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支持你。”
“多謝舅舅!”姬輕塵有感于舅舅的坦誠相待,有點微微的感動。
“不過,輕塵,陛下征戰天下數十年,現在身體已經是每況愈下,而朝中大臣也數次上書建議立儲,只是陛下一直都沒有答應,想必也是存了在這次八王考校的校場上查看諸位皇子的心思吧!所以當此關鍵時刻,君臨城的幾位皇子不會錯失這樣一個絕佳的表現機會?我們回國的路上可能會遇到一些波折,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葉清臣說道。
“舅舅是說——”姬輕塵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欲言又止。半響,他才幽幽嘆道,“舅舅,你不說輕塵也懂得。生在帝王之家,輕塵的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這個世上,勝者生,而敗者亡,在世事的勝負面前,生與死不過是必然的因果。呵呵!掌握天下,這四個字確實有太多的魔力,為了這四個字,不知道有多少人費盡心機,甚至犧牲了夢想與尊嚴,斷送了性命,可還不是有人依然前赴后繼不斷追逐嗎?就連輕塵自己只是能想得開,可就是不能免俗啊!”
話罷,便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似是陷入了沉思。
葉清臣知道自己外甥心中想的是什么,想要勸導幾句,可又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只能沉默不語。
就在兩人沉默之際,地面突然傳來陣陣輕微的震動,奔涌而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