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走了,念福也回家了。不過一路上,她都很好的掩飾了自己的心事,讓專心翻看那些土儀的蕙娘沒有察覺。
才進了家門,蕙娘想說把爹娘請來,給二老看看家鄉土產,卻見二老和沐劭勤都在廳中陪客。
沐劭勤今天沒跟著去韓家,確實是身子不舒服,請了鄒元亮來瞧。但溪也跟著來了,并提起一事。
“孫大夫說來京城有一時,如今也想回家了。咱們正好商量著把瑞安的婚事辦了,再看看有什么要帶回老家的。念福你回頭去趟破園,也跟老太太說一聲吧。”
談婚論嫁是大人們的事,念福聽了姥爺的解釋,乖巧的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其實孫溪上京,原本是想做幾年太醫再回鄉的,可這回的戰亂真是把他嚇壞了。
看著做太醫無限風光,可一旦出什么事,說殺就殺,根本沒地方講道理。孫溪這才明白,為什么爺爺雖然同意自己上京,卻不大贊成他留下。他原以為,只要自己有真才實學,不愁沒人倚重,可如今看來,卻是自己太過天真了。
想想在老家宣城做大夫,雖不如當太醫這么有名聲有地位,卻是受人敬重,簡直是一呼百喏,可在京城伺候貴人,那是成天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生怕行差踏錯。
是以他在收到家中來信,讓他把瑞安送回去完婚時,再也抑制不住思鄉之情,決意一同歸去。
給瑞安準備一份嫁妝容易。讓人操心的倒是準備回鄉的禮物。
以平王府如今的權勢地位,好東西雖是數不勝數,但要分送給從前交好的老鄰居們,讓大家既覺得貼心喜慶,又不會有被銀子砸到的不適,那還是要認真操下心的。
不過這些事全由施老爹他們主持,念福只管去破園,告訴了老太太一聲,準備給歐陽家的書信和禮物。
因給歐陽慶訂了婚事,老太太正想打發人回去說一聲。有孫溪代勞。倒是便宜了。
至于要帶回去的禮物,老太太生怕念福太大方,特意囑咐她別送了,要送頂多只送些京城土儀便好。
“你們又沒有成家。很不必那么客氣。老三兩口子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很沒那個必要。”
念福知道老太太是心疼她,要說三房歐陽鈺兩口子也實在沒啥意思,念福就是再有錢。也不會去裝那個闊氣。
不過崔琳崔珩倒是兩個可人疼的好孩子,還有那位黃縣丞的夫人,曾在路上幫了施家大忙,念福倒是想認真打點些禮物,給他們送去。
才在這邊商議著,忽地有蘇澄那邊伺候的小廝慌慌張張跑來報信,“郡主老太太,你們快去看看吧,蘇家來人了,跟先生吵得好厲害,連杜爺都挨打了!”
老太太腿腳慢,忙對念福道,“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念福提著裙子就跑,離著院門還有段距離,就聽見里面在吵嚷。
“……從前管不了你,如今可由不得你的性子胡來,給我把人抬走!”
“蘇沛,我把俸祿給你,也算是盡到蘇家子孫的責任了吧?你放開我,放開他!”
“畜生,誰要你的臭錢?成天跟這起子沒廉恥的東西混在一塊兒,弄到如今這地步,你還不知悔改么?回去之后,你就老老實實跟我成親。連腿也沒了,我看你還往哪兒跑!”
“蘇沛,你別太過分!”
“我就過分又怎樣?”
響亮的巴掌聲后,是蘇澄愈加憤怒的聲音,“你打我就是,你打他做什么?”
“我就打他了,他勾引我弟弟,我憑什么打不得?”
念福一口氣踹開院門,闖了進去,“住手!”
院中一個中年人的巴掌高高舉起,眼看就又要落到杜川已經印有巴掌印的臉上時,堪堪停住了。
他與蘇澄生得有五六分相似,但年紀就大上一些。已經有些發福,肚子凸出,少了蘇澄的風流瀟灑,卻多了幾分沉穩持重。
而蘇澄狼狽之極的摔在地上,滿身的土,衣裳有好些地方都給撕破了,而念福給他做的輪椅倒在一旁,也不知壞了沒有。旁邊,站著不少面生的家丁,帶著繩索棍棒,還有一乘軟兜。
念福看著又是心疼,又是火冒三丈,沖著旁邊想幫忙又不敢的自家下人們吼,“你們都是死人嗎?眼看著主子給人這樣欺負也不動的?還不快把人給我扶起來!”
自家的下人們一聽,忙如夢初醒般,上前七手八腳的把蘇澄扶了起來。
可那中年人卻也吩咐道,“你們還不快把三爺抬到轎子上?”
他對著念福一抱拳,“不好意思,讓姑娘見笑了。區區家事,還是讓我來料理吧。告辭!”
“慢著!”念福擋在跟前,冷著臉道,“這是我的家,蘇先生是我的長輩,這位大爺要在這里料理家事,怎么也不問過主人的意思?”
念福這一發話,下人們再也顧不得得罪蘇家親戚了,團團把蘇澄圍住,和蘇家家丁對峙起來。
蘇沛早猜出念福身份了,他原想速戰速決,不料這丫頭竟是鐵了心的要護著蘇澄,只得忍氣道,“不好意思,忘了通稟一聲,我是蘇澄長兄,現是來接他回家的,還請郡主行個方便吧。”
“我不走!”蘇澄重坐回輪椅上,忿然道,“當年爹把我趕出家門,說只要我還跟男人混在一處,就一輩子不許我進家門。眼下我還是陋習難改,你又何必硬把我帶回去,違背爹的誓言?”
“你!”蘇沛氣得額角青筋直跳,“爹是真的趕你走嗎?他還不是恨鐵不成鋼?你要是好端端的也就罷了。可你瞧瞧,如今弄成什么樣了?我帶你回去,讓你成親,是想害你嗎?那不是想讓你有個后,將來身邊有人伺候?你指望旁人,能指望得住嗎?”
“那也是我的事!”
“怎么就指望不了?”念福幾乎是同時,和蘇澄一起吼了起來,“先生將來有我伺候,一輩子都是!”
蘇沛冷哼一聲,扭過頭去。“郡主的好意我們蘇家心領了。可您又不是他親生的孩兒,自有爹娘需要孝敬,他這個殘廢,還是由我們自己家人來伺候吧。”
“不用!我謝謝你的好意。”蘇澄抿著唇。倔強而冷硬的道。“反正你今日來接過我。兄弟一場的情份已經盡到了,是我自己不識好歹,不愿跟你回去。將來若有什么,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蘇沛給氣得直哆嗦,忍不住破口大罵,“你怎么就這么糊涂呢?不是親生的,等你老了,誰管你呀?你能指望他嗎?”他伸手將杜川一指,“難道他不會老的?況且你這個樣子,又能指望他伺候你幾年?”
一直沒有出聲的杜川靜靜道,“我活著一天,就伺候他一天。”
念福也氣得不輕,可為了蘇澄的臉面,強忍著怒火上前道,“蘇大伯父,要按你這么說,不是親生的就都靠不住,那就是親生的,誰又能保得住個個孝順?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真攤上個不孝的,又當如何?”
蘇沛給他二人氣得無語,此時終于趕過來的老太太,顫微微的道,“蘇大爺,你擔心蘇先生的心,大家都明白。可不管怎么擔心,有些事總不能強按著牛頭喝水的不是?你莫嫌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孫子是蘇先生的徒弟,那也是個苦孩子,沒爹沒娘的。我心里早記掛著一事,原想等到日后再交待,如今既然你在,那就索性說開來吧。”
她微喘了口氣,拉著念福道,“這個是我孫子定下的媳婦,我這個做祖母的今兒就在這里作個主,等你們成了親,就得跟蘇先生一塊兒過活,拿他當親爹,孝敬伺候他一輩子。你們可做得到嗎?”
念福用力點頭,“蘇先生于我們有再造之恩,要是不孝,那活該被天打雷劈!”
老太太寬慰的笑了,又望著蘇沛道,“要是蘇大爺還不放心,等他們日后有了兒子,就給一個姓蘇,記在蘇先生的名下,這樣可好?”
蘇澄一頓,蘇沛也哽住了。
老太太這話可太有誠意了,世人最重子嗣,自己家的兒子,又不是養不活,哪有隨隨便便給人的?哪怕還是住在一起,可名分一定,那就大不一樣了。
蘇家能養出蘇澄這么個人物,自然不是泛泛之輩。不過就算這樣的家庭,要找一個好姑娘嫁給蘇澄這樣名聲在外,又雙腿殘疾的斷袖,說到底,也是有些缺德的。
族中過繼也不見得有合適的人選,最關鍵蘇澄這個斷袖的名聲,誰愿意把好好的兒子過繼給他,萬一跟著他走歪了怎么辦?
可如今有了老太太這話,倒不失為個好的解決辦法。
蘇沛的臉色終于和緩了三分,“老太太這話,當真?”
老太太抖著手,把自己腕子上一只戴了幾十年的碧玉鐲摘了下來,“就以這個為憑。日后等孩子大了,看什么時候方便,大爺把他接去,認真定個名份。”
君子如玉,拿玉為憑,是最誠懇的承諾。
蘇沛猶豫著,想接這個根玉鐲,可蘇澄冷不丁的道,“不行!歐陽康不過是我的學生,又不是欠了我什么大恩大德,他的兒子,憑什么給我?大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就算成了殘廢,照樣有錢有俸祿,這輩子還怕沒有人伺候嗎?”
“錢歸錢,人歸人。先生不覺得欠了我們,可我們卻覺得欠了先生的。”念福從老太太手里接下那根玉簪,遞給蘇沛,“就以此為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