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潮涌動中,云霧升騰,直入天際。
在這水月洞天頂部凝聚,化為雨滴灑落。
于是整個水月洞天內,便這樣下起了傾盆之雨。
一位化魂真人有多少靈力,唐劫不知道。
但他知道這一刻,羅涵真已將他畢生修煉重歸這片天地。
靈潮持續了很長時間方才散盡。
待到靈潮散盡時,云收雨歇,唐劫的眼前再不見羅涵真其人,惟留一席紫衫和那一個酒壺,至于案幾皆為術法所變,自不留存。
或許是因為入洞等死的緣故,舍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那酒壺看起來明顯非凡,當是一寶。
唐劫也不動心,走上前將紫衫和酒壺收起,然后走出石階外,走向那片千年田。
這是他第一次走出石階,按照水月洞天的規矩,入洞修行者不得出石階,便如農堂弟子不得上石階一般,雖同處一地,卻相隔如兩個世界。
但是這刻,唐劫卻壞了規矩。
因為他要履行承諾,收殮羅涵真,為其送終。
雖只得一席長衫,亦當立衣冠冢。
洗月派歸墟人的衣冠冢是在山中一片山坡。
這里密密麻麻林立著無數墓碑,在以往都是由農堂弟子負責收殮的,今次卻是破了例。
那些農堂弟子們并不干涉,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唐劫捧著衣衫穿過長長的田地。
唐劫走得很慢,也很輕。
就這么著一路走來,來到那片墓群前。
趙輝上前指了指其中一處墓穴道:“這邊是羅真人的位置。”
如果沒有唐劫,羅涵真或許就直接在這里歸墟了吧。
這邊死,那邊衣冠入土,當也爽脆利落。
如今卻是多了一趟孝子送行之事。
唐劫走到墓穴前,將紫衫酒壺置入。
自有弟子上前填土,卻被唐劫接過道:“我答應了前輩為他送行,這事還是我來做吧。”
幾名農堂弟子一起靠后,唐劫便這么一鏟子一鏟子的將土填上。
待到填至平整,再立墓碑,待一切完成后,唐劫這才恭恭敬敬對著墳頭連磕三個響頭。
完成這一切,唐劫這才長吁了一口氣道:“多謝幾位師兄未阻我。”
趙輝忙道:“師弟親自送終,我等怎可相阻。不過你離開石臺,踏入山坡地面,終是壞了規矩,此事我等不能不報。”
“無妨。”唐劫點頭應道:“師兄盡本分而已。”
按洗月規矩,擅自脫離石臺,如無盜采之事,處至少三千點貢獻的懲罰,也就是說直接減少十天時間,即便是送終需要,規矩就是規矩,這十天也是非扣不可。
果然當日夜,那猴子便現形出現,對著唐劫眉心印記一點,告訴他十天已扣,便即消失。其實這猴子多半早知道唐劫逾規,只是裝模作樣等弟子稟報罷了,若是趙輝不報,到時就連他也一起倒霉。
唐劫也不計較,只是繼續修煉。
他在水月洞天已呆了七十多天,原本還能再過三十余日,這一扣后還剩二十多天,因此接下來的時間唐劫更是沒日沒夜的苦修。
隨著他修煉程度的加深,他的蒼老程度也越來越厲害,氣血衰減漸漸到了極致。
唐劫知道,凡體徹底死去之日已然不遠。
這天,唐劫還在修煉,忽覺得一陣氣悶,眼前竟是一花。
隨即整個人再支撐不住,向著地上軟軟倒去。
他知道,這是凡體瀕死前的先兆。
他就這么靜靜躺著,腦海中閃過無數過往回憶。
那曾經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仿佛舊日重現。
唐劫“蒼老”的面容上,現出一絲笑顏。
他閉上眼睛,心臟漸漸停止跳動,胸口不再起伏,一如死去般。
若是在正常情況下,唐劫的身體死亡,意識也隨之沉睡。
但是唐劫與別人不同,他是一魂雙體。
即便這具分身真正死亡,意識也不會消沉。
這使他在這一刻與別人有了些不同。
當凡體走向死亡的那刻,他的意識沒有陷入沉睡,而是冉冉升起。
唐劫感到自己的靈魂在飛躍,脫離了舊的身體,從空中俯瞰自己。
他看到自己的身體。
蒼老,枯朽,陳腐,帶著濃濃的死氣。
是的,這是他的身體走向了死亡。
唐劫清楚的感到生命消亡的過程,他看著自身那生命之花的凋謝,看著這身軀一步步走向衰敗與死亡。
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因此也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的洞徹這死亡的全過程。
那一刻唐劫心中突然有種明悟,對于生命的死亡,他有了一種更加實質化的了解過程。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但就在那時,一陣風吹過。
拂過那平臺上的“尸體”。
滿頭的銀發脫落,蒼老的皮膚如蛋殼般剝落。
帶起漫天的塵沙。
在那塵土飛揚中,唐劫感到一股茁壯的生機正在從那死去的身體上復蘇。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如種子發芽般茁壯成長著,與之前死去的身體不同,充斥了強大生機。
新生!
靈體的新生!
唐劫看到在那陳腐尸體消失后,是一個全新的唐劫出現,無復之前的衰老模樣,卻似一下回到了童年般,連個頭都小了許多。
原來……是這樣嗎?
那一刻唐劫終于有所領悟。
這便是生死!
這便是生命!
在這一刻,一個生命的輪回其實已經完成了。
而在參悟這輪回的過程里,唐劫已在無意中窺視了一回生命大道。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唐劫的身體陡然放出大片光芒。
心神沉降,地上的唐劫睜開眼。
“呼……”他長吐一口氣。
凡體死,靈體生!
此時的唐劫,終于脫胎換骨,完成由凡至靈的最后轉變。
新生的靈軀如一個初生的嬰兒,雖然還保留著成年人的模樣,本質上卻已與嬰兒無異,急需成長。
成長總是比死亡更加困難,因此靈體的成長時間也更甚于凡體的衰老與死亡期。
這段時間也是重塑靈軀最重要的階段,外部環境的優劣直接決定了靈體未來的純粹程度,靈體的純粹程度越高,其實力與未來發展的潛力也就越大。
能夠在水月洞天這樣的環境中重塑靈軀,無疑是每個修者都向往的。
可惜唐劫的時間不夠,這重塑靈軀的時間,也就還剩十天了。
十天的時間,對于靈軀漫長的重塑需要而言,終究是太短了些,對此唐劫也只能苦笑著安慰自己:“有總比沒有好,再說領悟了一點生命之道,也算值得了。”
靈體新生時,唐劫對生命之道終于有所領悟,因此心神歸體的一刻,也在無形中影響了自身。生命之道是生機之道,因此那一刻,這副靈軀首先便有著遠超常人的旺盛生機。
若以實際些的說法,便是壽命大幅度延長。
凡體因為終將死去的緣故,能活多少年并無意義,而修成靈軀后,修者的壽命就有了意義,首先就是生命大幅延長,一般達到千年。
當然,這是無損耗的千年,經年累月的戰斗,暗傷,修煉時的走火入魔都可能折損生命力。
除此之外,一些強大的法術也可能和生命力有關。
正因此,修者的生命是不能與境界完全掛鉤的,從另一角度講,他們的生命就是一種可消耗的資本,生命越長,則資本越高。至于說之前的凡體,那是連消耗的資格都沒有。
因此修界中不乏境界高壽命長的人比境界低壽命短的人先老死,其原因就在于他們過多消耗了自己的資本。
如羅涵真,他便是將這資本消耗殆盡。
而唐劫,他則剛剛擁有這新的資本。
在重塑靈軀,獲得千年之壽的同時,因為悟道生命的緣故,他的壽元更是直接多漲出二百年。這還只是開始,以后再有類似的增長,領悟生命之道的人都能獲得更多的生命,這就是悟道生命的好處,簡單而直接。
千年的靈軀僅是開始,隨著靈軀的成長,壽元還會繼續增加。
一般而言,真正完整的靈軀,普通修者可以提升到一千八百年左右的壽元;若是在這水月洞天中成長為完整體,則可提升百分之三十,也就是兩千四百年壽元的地步;至于唐劫這類領悟到少許生命之道的則再提百分之二十,即兩千九百年左右,再隨便來點增加壽命的靈藥,也就到三千年壽了。
可惜這終究只能是想想。
三枯劫又有一個稱號叫三十年劫難,就是說此劫在正常情況下需要三十年光陰方能度過。
其中由生入死,凡軀死去需要五年時光;由死入生,靈體成長需要二十五年時光。
二十五年,即為二十五歲人生,也就是一個人最年輕最輝煌的時刻,也就是完整的靈體。
唐劫在水月洞天能以六十日時間做到由生入死,還是托了三株靈藥的福,如今藥已盡,時間無,十日光陰,終只能小做邁步。
不過唐劫對此也已是徹底想開,不再追求極致,大不了就是止步六百米,出去后再修行二十多年嘛。于修者而言,二十余載也不過是彈指光陰,不足為奇。
就這么想著,唐劫繼續修煉。
十日時間須臾即過。
這一天,是唐劫來到水月洞天的一百零三天,也是他能夠留在洞中的最后一天。
按照規矩,等時間結束后,唐劫將被自動傳送離開水月洞天。
唐劫依舊在平臺上打坐。
或許是知道臨行將至,唐劫雖在修煉,心思卻有些不屬,其實只是在借此靜靜等待著傳送的到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
期待的傳送卻一直未到。
水月洞天無日月卻有天光。
光起而作,光暮而歇。
唐劫看著這天光漸暗,農堂弟子漸漸散去,整個山中又止他一人,卻還無人傳他離開。
心中詫異,想了想終是對天道:“弟子唐劫,進水月洞天一百零三日,時間已滿。不知前輩為何還不傳送離開?”
片刻,穹頂天際已傳來那猴子的笑聲:“嘻嘻嘻嘻,若是時間到了,你眉心印記自會傳你離開。既不送你走,自是時間未至,你又如此著急作甚?當然,你若想走,咱家也不留你,是去是留,悉自尊便。”
唐劫呆了呆,心想難道是自己算錯了時日?
可是這不可能啊,他自來到此洞,每天時間都清晰記得,他又是領悟智慧道的人,斷無可能連這種事都記錯。
難道是那猴子忘記扣他那十天?
但是不可能啊,當時他可是親見那猴子出現,對著自己眉心印記一點說十天已扣的。
等等……
唐劫腦海中靈光一閃。
長吸了一口氣,唐劫道:“既如此,敢問弟子還能在這洞中逗留多少時日?”
那猴子先是滯了滯,隨后發出一聲“哎呀呀”的嘆息:“算你小子精明,這次算是問對問題了。你何不自己看看你那印記。”
說著一道天光驟然從空中落下,那光若有實質,出現在唐劫眼前,漸漸竟凝聚出一個鏡面。
然后唐劫看到,鏡中的自己,眉心處一片閃亮。
他清楚的記得,這閃光代表著自己入洞時的天數。
光芒越盛,則天數越多,并隨著滯留時日而漸漸黯淡,當徹底無光之日,便是被送離洞府之時。
就在昨天,唐劫還感覺到自己的眉心印記已黯淡到幾無一絲光華,這一刻卻是光輝盛放一如正午驕陽,比諸自己當日入洞又不知光亮了多少倍。
“這是……”
“嘿嘿嘿嘿!”那猴子的賤笑聲已再度響起:“還能是誰,自然是那羅涵真為你留下的貢獻。”
盡管已有猜測,唐劫還是心頭劇震:“羅前輩!”
那猴子已道:“你當這義子是白當的嗎?自然是要給你些好處。莫跟我說你沒猜到。”
唐劫定了定神,回答道:“一開始或許略有猜測,但這么多日子下來也沒見什么好處,自然也不以為會再有。沒想到今日……”
那猴子已笑道:“那沒有好處,卻為他白扣了十天,你不怨憤嗎?”
“怨憤?怎么可能?”唐劫笑笑:“我送終羅前輩,是敬他一生為派奉獻。十日之扣,我雖惋惜,卻心里舒坦。若是送了終而未得遺產便要指天罵地,那這樣的孝子還是莫當的為好。我唐劫雖然也有虛偽作假之時,卻多是對敵對外,對自己人斷不做這等事。”
“哈哈哈哈!”那猴子笑聲終于正常了些:“說得好,我觀你百日,卻是有心送終,無意索取,對羅老兒也算恭敬,算是有顆赤子之心,這方獎勵于你,好生修煉吧,莫要辜負了那羅老兒的心意。那老兒為你留了大量貢獻,你在這水月洞天中啊還可逗留三百日。有這些時間,這三枯劫你無論如何也能過去了。待過了三枯劫,登頂水月峰亦只若等閑。屆時可上前自觀,羅老兒可是在那上面給你留了話的。”
原來如此。
唐劫也算明白了。
很顯然,羅涵真早在離去前就已和那死猴子說好,要將自己生前貢獻留給唐劫,為他延續在這水月洞天的時間。不過顯然,他也要對唐劫進行一些考驗,若唐劫對他的吩咐無視,或沒見到好處便抱怨漫罵,那便什么也不會有。事實上直到唐劫時日用光之前,他都不可能知道羅涵真為他延續天數一事。
“可是,貢獻不是不能輕易轉讓的嗎?”唐劫問。
猴子繼續怪笑道:“嘿嘿嘿嘿,你也知道是不能輕易轉讓了。那羅涵真乃是血戰堂第一副堂主,僅此于十九天魁的人物,此次又是前來歸墟洞天的,是以生命盡最后之功,他之臨終囑托,洗月派又怎會輕視,又如何算得上輕易二字。”
聽到這話,唐劫也苦笑起來:“多謝前輩指點。”
“罷了罷了。”猴子懶洋洋道:“本來你此趟無論如何也上不去水月峰,雖有人托我照顧你,我也懶得理會。如今你在洞中有此機緣,反倒是注定要上山了。既如此,便再給你一些指點吧。”
有人托你照顧我?唐劫一楞。
那猴子已道:“記住,若要再上層樓,就千萬莫等到三枯劫完全過去再上山頂。”
“什么?”唐劫微愕。
猴子不理他,只是繼續道:“越早上山越好……若做不到至頂,至少也要先上到那七百五十米的高臺處。”
說完這話,猴子卻是徹底不說話了。
七百五十米高臺處?
唐劫腦海中想起羅涵真的說話,想和自己一起到七百五十米處,觀云祖手跡。
這云祖是誰,唐劫不知道,但是聽他所念,竟是比上到峰頂映月潭還要重要。
印記的光華漸漸散去,收攏于眉心間,非動念再不可見。
但是唐劫知道,這光芒將繼續照耀他,直至他成功跨過三枯。
猴子的說話,他不懂,但他知道不會是坑害他。
既然猴子說要在三枯劫徹底結束前上山,那便努力便是。
雖然現在的力量還不足夠,但是每一天的,他的力量都在恢復著。
從靈體新生的那刻起,唐劫便又回到了越修煉越強大的軌道上。
現在的他,還依舊孱弱,但要不了多久,就能超過曾經的自己,踏上巔峰。
看向那片山頂,唐劫眼中已泛起無窮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