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別來無恙?”龍謙再次邁入陳超的院落,恍惚間仿佛時光倒流。
陳超沒有露面,迎接龍謙的除了江云,就是陳超的長工陳三了。
“老爺在屋里,”陳三佝僂著腰低聲說。
“哈哈,怎么,不愿見故人?”龍謙將簾子一挑,走進當初與陳超聊天下棋的堂屋。
屋里的光線不好,但龍謙還是看清了坐在八仙桌邊的陳超,半月不見,陳超似乎瘦了一圈。
陳超沒有動,直盯盯地看著闖進來的龍謙。
龍謙揮手讓江云退出了屋子,“陳先生,忙了兩日,總算得空來拜見先生,我知道你恨死了我,有什么話,不妨全部說出來!龍某洗耳恭聽。”說完,龍謙大喇喇在八仙桌的客位坐下。
一直想著再見這位令自己耳目一新的朋友,卻沒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下,陳超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陳先生,你既然不說話,那我就全盤相告。今年年初,袁世凱的新軍甫入山東,便派曹州鎮守使曹錕曹仲三率軍清剿蒙山,那時我不過是蒙山寨孫大頭領麾下一個步隊的隊長,孫德旺派我斷后,自此我便自立一軍,號稱蒙山軍。我身上的這身衣服,還是受曹錕的恩惠,哈哈,待戰事一了,我率余部回山,整軍經武,一直到我們初次見面﹍﹍”
“那不過是你誆俺﹍﹍”陳超哼了一聲。
“彼時我們是敵人,現在自然不瞞先生了,所謂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既決定遠征貴莊,自然要將地理民情探聽清楚﹍﹍不過,沒想到結識先生,相談甚是愉快。龍某也不瞞你,確實將先生視為朋友。這才矚令部下,不得隨意進犯貴莊。這一天半里,我的人馬駐扎貴莊,可有搶劫、騷擾貴莊之事?”
這自然是沒有的,除掉不能隨意出入村子,陳家崖的居民未受任何的驚擾。
“你這樣的朋友,陳某交不起!不過,龍先生就沒有想過,你這樣公然扯旗造反,會有下場嗎?”
“哈哈,你這山野鄉村,多少年未見所謂的王師了?你覺得官軍會因為我們發兵征剿嗎?”
“我聽說鄭莊主已經逃的生天,鄭莊主非陳某可比,若是識得時務,我勸你還是早早歸順朝廷,或許能落個下場。”
“哈哈,不必拿冠軍嚇唬我。當今國內,訓練最精,裝備最好的就是駐扎于山東的小站新軍了。這支新軍嘛,又不是沒交過手。我身上所穿,便是繳獲新軍的制服。陳先生不會以為袁世凱大人會給我發軍服吧?說句實話,他來最好,不過是再當一回運輸隊而已。”
陳超愕然。自蒙山軍駐扎于陳家崖,陳超就奇怪這支土匪竟然穿著清一色的軍裝,對此,陳超百思不得其解。另外,蒙山寨孫德旺的名頭他是聽過的,新軍征剿蒙山之役他也聽說過,當初還與蕭觀魚等人置酒高會,企盼新軍再展神威,將威脅三莊的抱犢崮一并打下來,沒想到此人竟然打敗過新軍,瞧其神態,絕非吹牛。
“哼,爾詭計多端,或許確實勝過官軍一兩仗,但是,袁大人舉全軍之力,我就不信滅不了你們一支小小的響馬。”
“哈哈。實話告訴你,袁世凱小站新軍總數不過七千。在征剿蒙山之役中折損了數百人,大擴兵后人數應當不下兩萬了。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戰斗力的下降。這就像一壇老酒,本來酒味醇香,但兌了過多的水,味道就寡淡了。何況,袁世凱又怎么會愚蠢到不顧全省的安全,集中全軍來對付我呢?他如果那么蠢,怎么能坐穩山東巡撫的位子呢?再打個比方,一只老鼠鉆進瓷器店里,難道主人會因為滅這只老鼠而打碎屋內的全部瓷器嗎?”
陳超已經顧不上置氣,對于龍謙的比喻,他感到好笑,“焉知巡撫大人不會殺雞用牛刀?泰山壓頂,犁庭掃穴,一鼓而蕩平爾等。”
龍謙微微一笑,“那也無妨。就算袁世凱舉全軍而來,我亦穩操勝算。”
“大言不慚。”陳超冷哼一聲。
“我既可來此,當然就可以離去。腿長在我身上,留走自如。難道我會愚蠢到等著他來剿滅我嗎?當初孫德旺若是聽我良言相勸,讓山別走,他的腦袋也不會掛在沂州城的城門上了。陳先生,假若袁世凱舉全軍而來,倒霉的不是我,第一是貴莊及鄭、白二莊的村民,第二就是他這位雄心勃勃的巡撫大人了。”
“這話如何講?”不知不覺,陳超又被龍謙的話所吸引。
“很簡單啊。別說兩萬大軍,便是來上五千人,你們這三個莊子的糧食,銀兩,統統會被征做軍用。你知道一支五千人的大軍日耗費幾許?俗話說的好,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我從來就不相信官軍的紀律。其次呢,假如他調集沂州,兗州,曹州的軍隊合圍我軍,必然難以掩蓋消息,我當然會在他形成合圍圈前跳出他的包圍,或打沂州,或打曹州,他的后方一但空虛,可謂任我來往。你來想想,萬一沂州或曹州失陷,消息定會傳至朝廷,袁世凱失陷名城,怎么跟朝廷解釋?倒霉的必然是他。而丟失一個鄭家莊和陳家崖就不同了,誰知道鄭家莊在哪里呢?所以啊,八成官軍會裝聾作啞﹍﹍”
“你們,難道要在這里長住嗎?”陳超顧不上生氣了。
“為什么不?我覺得這兒蠻好。”龍謙笑瞇瞇地。談話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調子,龍謙心情大好。
“龍先生,”陳超或許覺得生氣或者辱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于是用上了敬語,“我說實話,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閱歷和目光的人。為什么要做賊?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正兒八經地為朝廷做事?恕我直言,或許你打敗過官軍,或許你真的有辦法對付官軍的征剿,但你總不會認為自己可以和朝廷作對吧?”
“我沒想著跟洪楊一樣行事。”龍謙輕輕敲著一塵不染的桌面已經擦掉了油漆露出木質本色的八仙桌,“你看,這樣多好,我們完全可以輕松地交流,談什么都行。”龍謙思索片刻,“陳先生,您認為我,一個落草蒙山的匪寇,有機會為朝廷效力嗎?”
陳超啞然。
“朝廷啊,不光是滿清朝廷,漢人當家的王朝也是一個德行。不符合他們用人標準的,自然不會納入體制。對付我們這種山賊,一是剿,剿不掉的,就撫。豈有他哉?可是當道諸公也不想想,四處烽火,八方冒煙,外患內憂齊至,誰之過?當初我在蒙山,落草之人出于什么緣故,陳先生想必不知吧?”
陳超當然沒想過。但沒想過卻不等于不曉得,尚未開口,龍謙又繼續講了,“我手下有個軍官,便是鄭家莊的人,從小在這里長大,本是老實巴交的獵戶,也種幾畝薄田。但最終卻落草蒙山了,你想聽一聽是什么原因嗎?”
能有什么原因,陳超想,不過是逼上梁山的故事而已。鄭經回莊后的做派,陳超又不是不知。但便是自己這陳家崖,近幾十年來,特別是近幾年里,耳聞目睹,真正是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了。朝廷雜捐之多,自己都快數不清了,名堂都能站得住腳,最終盤剝的,還是百姓。若不是自己在錢財一途上看得淡,陳家崖破家滅門的,大有人在。但自己一雙手,又能護得住幾個鄉鄰?每每讀明史而掩卷嘆息,深感時局之艱難,直如烈皇當年了,不加餉練兵,難以應對外患內亂,加餉練兵,卻導致了內亂更烈﹍﹍這個死彎,真不知該如何解了。想到這里,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陳先生,您是個好人,不止陳家崖,便是鄭家莊的村民,提起你來,也異口同聲地稱贊。我龍謙雖然落草為寇,但是非是要分清的,所以下令不準騷擾貴莊,更不準騷擾您一家。此次前來,一是拜會先生,為上次的行為道歉。第二呢,要問問先生,我軍軍紀究竟如何?可有欺凌良善,搶劫財物之舉?若有,請直言相告,龍某治軍,講究一個令行禁止,絕不會包庇部下。”
陳超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還是吐出幾個字,“你說的那些事,沒有。”但隨即大聲起來,“可是,我聽說你的兵搶劫了鄭經的宅子,是吧?”
“聽我的士兵說的吧?”龍謙笑笑,“是的。因為駐扎在貴莊的那些人吃的糧食,是從鄭家莊帶過來的。鄭經是個不錯的管家,替我很好地保管了財物﹍﹍因為有鄭經的糧食好金銀,我暫時不會向貴莊,還有白魏鎮征糧收稅的。”
陳超的眼睛睜大了下,隨即黯然下來,“龍先生,你們認為這種打劫的法子,對嗎?”
“對不對我不知道。既然你認為我是土匪,那就是對的。你見過不打劫的土匪嗎?”龍謙臉上帶著明顯的譏諷。
“真是可惜了。”陳超的聲音大起來,“你的部下不像是土匪,真的。我很擔心我的人繳槍后你們會不會信守諾言,說實話,非常擔心。鄭家莊守不住,我知道我的陳家崖就完了。所以只能賭一把。好在你們說話是算數的。你的人進了陳家崖,怎么說的,紀律,紀律確實很好。至今我沒有聽見有擾民的舉動﹍﹍但是﹍﹍”
陳淑突然闖了進來,“你是個騙子!不要臉的騙子!”她的左手抬起,指著大模大樣坐在椅子上的龍謙,大聲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