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俺就不能再伺候你了﹍﹍”羅二丫跪下,重重地給昔日的主子磕了個頭。
“起來,起來。二丫,這就要去了嗎?”王月蟬放下手里的一冊宋詞。
“是,俺得去集合了,長官要訓話呢﹍﹍”
“看起來咱們的緣分盡了,好,那就去吧﹍﹍”王月蟬伸手到枕頭下摸出一個絲絹小包,“這點小玩意,送給你,留個念想吧。”抓過羅二丫的手,將小包放在她手掌中。
隔著柔軟的絲綢,羅二丫感覺出是一對玉鐲子。
“啊,不,太貴重了,二丫受不起﹍﹍”丫鬟急忙推辭。
“貴重什么啊?都是身外之物。”王月蟬目光迷離,“我與你主仆一場,這點小玩意算不了什么。蒙山軍仁義,沒有抄走我的首飾珠寶,這對鐲子,是我的心愛之物,送給你,也算我給你的陪嫁。將來你嫁人,我不一定到場了。”
這話有點傷感。羅二丫握緊了小包,眼眶濕潤了。她是王月蟬的丫鬟,報名參加蒙山軍,被招收了,今天是她到部隊報到的日子。
“隊伍上規矩多,諸事小心在意些。你這就去吧。”王月蟬輕輕揮手。
羅二丫撲通跪倒,再次朝王月蟬磕了三個頭,起身走了。
“這個丫頭,不知將來會有什么結果﹍﹍”王月蟬站起身,目送著二丫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姨娘,二丫這就去了嗎?”鄭嬋的聲音。
沒發現她何時來了。
“嗯,你身邊的小娟,不是也要去當兵嗎?”王月蟬扭轉頭,悄悄擦去了眼角的一顆淚珠。
“小娟被我說服了,不去了。”
“去了也不一定壞,留下也不一定好﹍﹍我倒覺得,由她們吧。”
“我沒有勉強她。”
“我知道。但你娘一定嚇唬小娟了。”王月蟬笑笑。二丫是孤兒,無親無靠,自己就能做一半主。但小娟卻是本莊人,父母俱在,情況完全不同。
“姨娘,二丫去了,誰伺候你?”
“干嘛非得人伺候?我也是苦出身,若不是你父將我從人販子手里買下,那會有人伺候我?哈哈。”
笑聲里殊無一絲歡娛,鄭嬋完全聽的出來。但她卻無法勸慰姨娘,她也知道,論見識和堅強,自己比起這位只年長兩歲的姨娘,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你娘的身子,好點了吧?”王月蟬問道。
“吃了鄭大夫的藥,已經不燒了﹍﹍聽說程富貴也入伙了﹍﹍”
“是呀,咱們莊子,還不知有多少人入伙呢﹍﹍”
“你說,他們就不怕官軍回來?”
“官軍會回來嗎?”
蒙山軍占據鄭家莊快一個月了,莊子里發生的變化簡直令人目不暇接。盡管鄭宅的三個女主人被幽禁于內院,但是莊子里的變化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傳到她們耳中。引起的變化也不同,溫氏驚懼交加,病倒了,足不出戶。鄭嬋則深處迷茫中,只有王月蟬鎮定如常。
鄭宅由五座大小規制不同的院落組成,附帶著一個當作花園的后院。五座院落,下人占據一個,一個是庫房,其余三座,一座待客,溫氏和王月蟬各占據一座。現在,留給昔日主人的只有一座院子了,那就是王月蟬的院子,比溫氏所居的正院小一點。王月蟬給溫氏面子,將自己所居的正房讓出來,自己住進了西廂。幾個丫鬟老媽子也擠在了這個不算大的院子里。
隔著一道西墻就是溫氏的院落,一道門連著兩個院子。如今,那邊是蒙山軍的司令部,蒙山軍的大人物們都住在旁邊的院子里,整日里熱鬧非常。而另外三個院子也駐扎著蒙山軍的兵士,其中一個院子,即老爺當作客房院的院落,如今成了蒙山軍的醫院,住著七個女兵和十幾個傷病號,傷病號不斷痊愈,然后就走了,那座院子里更多的是那七個女人在活動。
這是最令王月蟬和鄭嬋驚異的事了。萬萬沒想到,蒙山軍中還有女兵!
王月蟬和鄭嬋都記得當時的情形:兩個身穿洗的干凈的灰布軍衣的女人來到她們院子,客氣地問她們要剪刀,針線等東西。當時正在與鄭嬋聊天的王月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們是女人!一口地道的山東口音,頭發剪的短短的,用一根黃色的細繩扎在腦后,腰間還扎著皮帶,顯得干凈利落。
“二丫,給她們找所要的東西﹍﹍”王月蟬吩咐丫鬟,目不轉睛地盯著兩個女人,為首的年紀大,至少三十了,另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容貌也俊美。
“如果有軟一些的布,比如說紗布,也給俺們找一些,傷號用﹍﹍”年紀大的女人和氣地說。
王月蟬已經猜到了。她想問另外的問題,但沒有說出口。而兩個身穿軍服的女人,就站在臺階下東張西望,小聲交流著什么。
二丫找了所要的東西來,用一個小籮筐裝著。
“謝謝,這些東西,要多少錢?”年輕的女兵翻著籮筐內的東西,都是醫護所急用的。
“什么?”王月蟬似乎沒聽懂。
“給錢呀,總不能白要你的。”
原來他們不是借。“你們拿去吧。宅子里的金銀布匹糧食你們不是都拿走了,這些東西更不值幾個錢。”王月蟬淡淡道。
鄭嬋害怕地看著女兵的反應。
“那些都是沒收的,但這些是你們私人的東西,俺們司令說了,你們幾個私人的東西不沒收,現在當然要付錢了。”年長的女兵并未生氣,“紗布沒有嗎?”
“那得仔細找一找。”
“找吧。你們莊兵里受傷的也需要包扎換藥。”說著,年長的帶著年輕的走了。
王月蟬注意到她倆的天足,她自己也是天足。鄭經買了她并收為小妾時,曾想著為她纏足,但來不及了。這點,她并未感到自卑,相反,每次看到溫氏和鄭嬋纏過的三寸金蓮,感到很不舒服。
本來健康的雙足,為何要受罪幾年搞到變形?而且,越是富戶的女人,越要纏足,男人們簡直是不可理喻。
王月蟬骨子里充滿了叛逆。現在看到兩個天足的女人,她感到了幾分親切。
等再見到那個年長的女兵,將找出來的一卷紗布交給她時,順便問出了心中想說的話,當時,二丫就在旁邊,或許,這個蠢丫頭就是聽了那個女人的話才冒出了離開她的念頭吧?
“大姐,你真的是女兵?響馬中還有女兵?”
“俺們可不是響馬!俺們是蒙山軍!女兵怎么了?司令對俺們重用著呢。”
王月蟬壓下心底的譏笑,因為響馬的軍紀森嚴和不擾民,反而起了輕視之心,“就是隔壁院子那個大胡子嗎?”
“什么大胡子,那是俺們龍司令!難怪人講不識好歹!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如果不是俺們司令蒙山整軍,嚴禁調戲女人,你早就生不如死了!大胡子?俺蒙山軍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叫俺們司令的!別人不敢說,俺孫娟聽到了就不答應!看在你屁也不懂,饒你這回罷。仔細你的嘴,若是給魯山他們聽到了,小心皮肉受苦。”
劈頭蓋臉將王月蟬訓了一通,孫娟捧了紗布氣昂昂地走了。王月蟬并未在意孫娟的訓斥,她屬于那種心理素質極好的女人,反而引起了對這些女兵更大的好奇。
客房院就在她現在住的院子的隔壁,那道門沒上鎖,但有一個持槍的兵士在那邊把守,隔著院墻,會聽到傷號的慘叫聲和女人們大聲說話的聲音,那是蒙山軍剛占領鄭家莊的日子,溫氏和鄭嬋也剛從主院被趕過來,氣氛還很緊張。王月蟬大著膽子走近院門,輕輕推開門扇,看那邊的情景。那個持槍的兵士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驅趕她。只見正屋門口站著好幾個人,正在緊張地向里張望,屋里顯然還有好幾個人在忙乎。隨即她看到了身穿便衣的程富貴,這是她唯一認識的人了,程富貴手沾著血,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屋里傳來了女人的哭聲。王月蟬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果然,不一會兒,一副擔架從屋里抬出來,那個大胡子司令也跟著出來,臉色鐵青。那個持槍的兵士跑過去,掀開了蒙在擔架上的人面上的白布看著。王月蟬曉得那個人死了,估計是傷重不治而死。這兩天這邊總是鬼哭狼嚎的,聽起來很瘆人。
死人她并不是第一次見,她村里鬧瘟疫,一村人死了一小半,她的母親,弟弟,妹妹,以及她的奶奶全死在那場瘟疫里,大部分是她親眼看著他們咽下最后一口氣。如果不是那場瘟疫,她爹爹不一定會將她賣掉,她而不會成為鄭經的三姨太了。但現在死掉的人,顯然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殺場﹍﹍王月蟬想退回去,但雙腳卻像不是自己的了,仍留在門口呆呆地看,直到那個持槍的兵士紅著眼跑過來,朝她大吼大罵,她嚇壞了,隨即那個大胡子走過來,拽住了持槍的兵士。
大胡子臉色冷峻,但語調和氣,“死去的是他的好朋友,死在鄭家莊的鄉兵手里了,他很傷心,你不要怕。”然后又對兵士說,“三狗,不關她們的事,不要違反軍紀。”那個叫三狗的兵士用袖子擦臉,使勁點著頭。
雖然被大胡子所制止,一場危機消弭于無形,但還是結結實實地嚇了王月蟬一跳。如果持槍的士兵毆打甚至欺負她該怎么辦?她感到后怕。仔細想一想,這是那個大胡子黑臉膛高個子匪首第二次跟她說話,第一次是她問他什么時候放了她們。
后來再沒有發生那天可怕的事。看守那道門的兵士總在換,她也沒再見過那個叫三狗的兵士。不過這幫響馬的紀律確實好,便是住在主院的那些響馬首腦們,到客房院去看望傷號,也從來不走她們住的院子,而是繞行。本來穿過院子是最近的了,但他們從未抄近道。她們三個“籠中鳥”雖然失去了自由,但卻安然地住在她的院子里,沒人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