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明亮無塵的玻璃窗子,陳嫻再一次了望立在院門口的照壁。青磚砌就的照壁邊上貼了金黃色的瓷磚,照壁頂部則是綠色的琉璃瓦。粉底上繪著青松白鶴的圖案,一對白鶴神態動人,極為傳神。那是魯南書畫名家蘇子黃先生的大作,蘇先生為了繪就這副畫,在陳家整整住了十天,跟父親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怎么看怎么覺得照壁很美,很氣派。偏偏就得到了姐夫的譏笑,說真是可惜了這副畫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畫好,但照壁不好。陳嫻卻無論如何看不出照壁有啥不好的。
不過今日她無心思去欣賞照壁以及那副曾引來沂州名流絡繹不絕前來參觀的畫作,她一直聆聽著大門口的動靜,企盼著那個人來。
除了跟隨父母來到沂州落戶的陳三嬸子,家里只有母親在,估計她倆現在后院聊著永遠聊不完的家常吧。
今天是沂州鐵廠剪彩的日子,父親一早就坐著他的專用馬車去了廠子。據說周撫臺要親自給鐵廠剪彩,甚至北京的大官們都要前來,父親身為華源實業的董事長,為籌劃此事已經很久了,對此十分重視。
陳嫻當然也要去鐵廠觀看開業慶典,但她拒絕了乘父親的馬車同去,因為他要等一個人。
家里自姐夫和姐姐搬出后就冷清了很多。弟弟陳志和陳三叔的兒子陳豪住在技術學校里,每七天才回來一次。就連陳三叔家的丫頭陳小妹,也住進了女子學校念書。這座兩進的院落平日里很冷清,只有母親和陳三嬸子在。哦,當然,還有一個父親雇傭的保安看門,充當護院的角色。
已經十八歲的陳嫻當然有事情做。從去年起,陳嫻就去了新開的服裝公司學習服裝設計了。今日是服裝公司的公休日,所以有時間在家。
自早飯后。陳嫻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等著那個人的到來,隔幾分鐘她就要朝窗外望上一陣。春日燦爛的陽光透過鑲嵌在窗子上的三塊玻璃照進了屋子,光影移動,已經照上了立在西墻邊的梳妝臺上,梳妝臺的大鏡子將陽光反射到鋪著白底紅花的床單上,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圖案。
這個式樣新穎的梳妝臺曾是姐夫親自設計送給姐姐的禮物,他們搬家后。家具一件未帶,全部留給了她。玻璃廠制作的玻璃鏡子曾經轟動沂州,鑲在梳妝臺上的這面大鏡子是最早的產品,曾令陳嫻羨慕不已。不過,現在玻璃鏡的價格已經下降了一半多,沂州乃至附近縣城。甚至許多農村殷實人家也開始買各種規格式樣的鏡子了。至于在窗戶上安裝大塊的玻璃以取代用了無數代的毛邊紙就更普通了。這條街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家在主人所住的堂屋換上了玻璃廠生產的玻璃制品。
陳嫻轉過身來,凝視著梳妝鏡中自己的容顏。跟堂姐相比,倆人臉型很相近,都是鴨蛋形,鼻子和嘴巴都很像,不同之處在于陳嫻膚色白皙,但眼睛卻沒有堂姐靈動漂亮。抿緊嘴唇的時候,顯得很是文靜美麗。
陳嫻凝視了半晌自己的容顏。掉頭再次望了照壁一眼,那邊依舊沒有動靜。于是穿了拖鞋下地,站在梳妝鏡前打量著自己所選的衣服。這是一套她親自設計的衣服,式樣很像華源公司那些洋婆子喜愛的西洋禮服,淡藍色的底色,大開領,緊束腰。袖子上鑲著白色的花邊,褲子收的很緊,將自己發育很好的臀部曲線完全顯現出來。再配上黑色的高筒皮鞋,戴上一頂白色的遮陽帽,活脫脫是一個海外歸來的“假洋婆子”了。
陳嫻知道,如果母親看到她穿這身衣服,一定會不高興的。但她還是決定。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就穿這身衣服去!
他會喜歡嗎?陳嫻的心思轉到了心上人身上,不由得暗自惱恨起來,這都什么時辰了。怎么還不來?
隨營軍校副校長葉延冰在陳府門前跳下了戰馬,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跺跺腳,抖去馬靴上的灰塵,對人力車夫說了聲稍等,然后摸出懷表看了下時間,整整自己的軍裝,邁步進入了陳府敞開著的大門。
因為尋找人力車耽誤了時間,葉延冰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
因為今日鐵廠開業剪彩,街上跑的人力車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蹤影。從建于北門外的隨營學校進了城,竟然雇不到一輛人力車,這讓葉延冰感到自己思慮不周了。沒有人力車,不會騎馬的陳嫻是無法到鐵廠的。
騎馬在沂州大街上轉了許久,終于攔到了一輛,葉延冰匆匆來到陳府接未婚妻。
門房里的保安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朝葉延冰點點頭。葉延冰沖保安一笑,這個保安原先是一標一營的兵,訓練摔折了腿留下了殘疾,傷好后被推薦進入了華源公司去年開辦的保安公司任職。因為其可靠,被選調到陳府充任保安。待遇自然由陳府負責。
轉過照壁,葉延冰大步流星地朝前院正房陳嫻所住的屋子走去,來到門前,葉延冰輕輕敲了敲虛掩的房門。
“你怎么現在才來呀﹍﹍”嘴上埋怨,陳嫻臉上卻全是笑意。
“雇不到車子﹍﹍好容易才找到一輛﹍﹍”葉延冰的目光被未婚妻吸引住了,他也是第一次見陳嫻穿如此新朝的服裝。
“好不好看?”
“好看。我早就說你是最漂亮的了﹍﹍”葉延冰貪婪地盯著陳嫻欣賞著。
“我是說衣服!這可是我親手設計制作的!”未婚夫發呆的神態讓陳嫻感到滿足。
她將注意力放在未婚夫身上,的新式軍官常服更襯托出其挺拔的身姿,以前總是偷偷地看,現在可以大著膽子欣賞了﹍﹍
“好看﹍﹍你會引起高官們的注意的!要不要跟你媽說一聲?”葉延冰小聲道。
“不要!咱們走吧。”陳嫻輕拉了一把未婚夫,小跑著溜出了院子。
陳嫻的愛情始于陳家崖。那時她就偷偷喜歡上了有第一美男子之稱的葉延冰了。作為的高級軍官,葉延冰算是陳家的常客。最早的來往在于葉延冰擔任一連連長時曾率部短暫地住過陳家一段日子。那時只有區區四個連,兵微將寡,剛打開鄭家莊未久,民心未附。龍謙下大力氣收攏民心。對于軍隊的紀律抓的非常嚴,不準駐軍進入民居,更不準調戲婦女。在鄭家莊槍斃了兩個強奸婦女的新兵后,全軍深感震懾,葉延冰雖為連長,遇到陳淑姐妹連話都不敢說。但那時陳嫻就注意到了這個帥氣的軍官,葉延冰部奉命搬出陳家崖。陳嫻還偷偷地難過了一陣子。不過沒有人發現她的情緒,在父母眼中,陳嫻是與堂姐陳淑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他們為年紀已過了婚期的堂姐憂慮萬分,完全忽略了情竇已開的陳嫻。直到龍謙成為了陳家的座上客,直到龍謙與堂姐的關系確定。的高級將領們成為了陳家的常客,葉延冰來的次數就多起來,與陳嫻姐弟們也熟絡起來。陳超似乎因為龍謙的關系,逐漸拋棄了傳統,不太注意管教自己已經到了年齡的女兒跟那幫軍官們說笑了。而那時陳嫻最愛打趣葉延冰,她崇敬未來的姐夫,害怕黑鐵塔一樣的魯山。敬重穩重厚道的王明遠,鄙視粗俗少禮的馮侖,卻喜歡上了俊朗的葉延冰,常找茬子開葉延冰的玩笑。
抗擊官軍的屢次進剿,主力北征京畿。戰事不斷,陳嫻最為擔心的就是葉延冰。隊伍每次出征回來,她總要想法子打探葉延冰的消息,得知他安然無恙。陳嫻就放了心。主力北征勤王是最令她煎熬的一次,那時堂姐與龍謙的關系已然確定,自然日夜擔心著心上人,住在一間屋子里的姐妹倆總是半夜半夜地聊著,聊著龍謙。陳淑注意到妹子總是不自覺地將話題轉到葉延冰身上,那時陳淑便曉得,自己這個內向靦腆的堂妹怕是喜歡上葉營長了。
在辛丑年春節后突然返回根據地。正趕上陶三部土匪猛攻陳家崖,戰事戲劇性地結束后。陳嫻終于見到了葉延冰。不知從誰嘴里聽說了葉延冰在西沽伏擊戰中負傷,陳嫻顧不得羞澀,非要葉延冰卷起袖子看他早已愈合的傷口。那一幕被尤氏看在眼里。事后向陳淑問起,陳淑笑著說是的,這不是挺好嗎?葉營長可是號稱軍中第一美男呢,也不辱沒了妹子。
尤氏卻有顧慮。她不是嫌葉延冰配不上女兒,而是擔心其身份帶來的危險。自扎根鄭家莊一帶,十里八鄉,多少農家子弟戰死沙場!身為營長的葉延冰也在戰場上中了槍,誰敢保證以后他不再上戰場?誰敢保證他不會有個三長兩短?一個侄女婿就夠讓人揪心了,如果女婿也出沒于槍林彈雨,自己真的有些受不了。他們都是軍人,打仗廝殺是無可避免的事。盡管陳淑向尤氏保證,不再打仗了,他們已經是官軍,和誰打?他們又不造反。但尤氏還是嚴厲警告陳淑,不準將此事公開,更不準跟陳超講。
如何勸女兒,尤氏卻拿不定主意。的確,不再是官軍圖謀鎮壓的響馬,而是朝廷的軍隊了。而龍謙已經是兩州鎮守使,據說是比知府老爺還要大的官職。女兒能嫁龍謙手下的高級軍官,在別人看來一點也不虧。而那個葉營長,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也頗討人喜歡,但尤氏還是拿不定主意。
“二一”整編后,葉延冰因陶三所部俘虜潰逃事件受到了懲罰,沒有擔任實際的軍職,被龍謙安排到了虛無縹緲的隨營軍校任教官。葉延冰情緒低沉了好長一段時間。陳超那時已經融入了,因為侄女與龍謙訂婚,在軍中地位超然,頗受軍官們的尊敬。陳超注意到了葉延冰情緒的低沉,特意叫了葉延冰到家里吃飯,為他寬心。講了很多站在龍謙立場上的話,向葉延冰保證,龍司令絕不是不用你,要你去隨營學校做教官,一定有他的用意。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陳淑聽的發笑。等葉延冰走后,忍不住對叔父說了陳嫻暗戀葉延冰的事。陳超楞了半晌,問陳淑葉延冰知道否?陳淑清楚,如果葉延冰曉得此事,那可真成了笑話,陳超以后還怎么面對自己的女婿?陳淑說叔你放心,人家葉營長怕是還不曉得呢。
陳超出人意料地沒有責備陳嫻一句。倒是找了個機會跟龍謙講了。龍謙很意外,也很高興。在主力部隊開拔沂州兗州,他赴濟南拜會新任巡撫周馥回來后,向陳超通報濟南之行的情況后,對陳超說,我看我來牽這根紅線吧。延冰是個優秀的男人。部隊進了城,指不定會有哪家小姐看上延冰呢。事不宜遲,我來跟他講。
這一講就促成了葉延冰與陳嫻。
像陳嫻與葉延冰的情況,與傳統是格格不入的,這就是典型的自由戀愛了。好在陳超表現出了罕見的開明,允許了女兒與葉延冰的來往。前年五月,陳超聽從了龍謙的勸說。舉家搬遷至沂州落了戶。但葉延冰卻留在了鄭家莊,協助王明遠組建預備役部隊,兩個相戀情熱的年輕人過了一段思念卻不見面的日子。去年秋天,隨營軍校在籌備了一年后正式在沂州城郊成立,葉延冰被委任為副校長,又能與陳嫻相聚了。葉延冰委托魯山正式向陳家提親,那時龍謙已經與陳淑成婚,當姐夫的卻以陳嫻年齡不滿十八歲拒絕了葉延冰成親的要求。希望婚期延后一年。陳嫻暗自埋怨姐夫有些多管閑事了,像她這樣的年紀(去年陳嫻周歲十七)的女孩子,絕大多數都嫁人了。但陳超卻完全贊同,他自來沂州后,思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對龍謙提出了婚姻觀深表贊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反對早婚。理由是女孩子年齡過小生育危險因素大。葉延冰當然不敢反對龍謙的提議,只好等待。不過,倆人的關系算是明確了,沒有像陳淑與龍謙一樣訂婚。但尤氏早將葉延冰當作了女婿。
今天舉辦鐵廠開業的慶典,又是倆人共同的休息日,約好一同去去觀禮,于是陳嫻特意穿上了自己設計制作的衣服,陪心上人一同去鐵廠。
陳嫻之所以敢在公開場合穿出如此新朝的衣服,借助于魯南兩年來風氣大開的局面。隨著華源公司的興旺發達,大批工廠和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地在魯南大地冒出來,越來越多的女孩子走出深閨進入了各類企業工作,掙一份比他們父母種地更為豐厚的收入。而華源公司所屬的企業一般都為自己的員工制作制式統一的服裝,這些帶有明顯的軍服風格的制服得到了年輕人的由衷喜愛,即使是下班回家也舍不得脫下來。無形中影響了魯南民間的穿著習慣。特別是越來越多的高鼻深目舉止怪異的洋人出現在沂州大街上,其中不乏金發碧目的洋婆子,她們都是華源公司招聘的技術顧問的家眷,她們帶來了更為新朝刺激的服裝,在讓老夫子道學先生們痛心疾首的同時,無聲地改變著沂州的民風。
坐在人力車上的陳嫻最初的驚慌漸漸消失了。她并未成為行人們圍觀的“異種”,這讓她放了心。另外,陳家如今的地位也是支撐她內心的強大支柱,父親是華源實業的老板,姐夫是真正的魯南王。便是未婚夫,在軍中也地位顯赫。誰敢招惹她?
“不就是一個開業典禮嗎?為啥如此隆重?這兩年里,光是沂州,就不下三十家企業開張,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人力車出了南門,陳嫻忍不住問騎馬走在身邊的葉延冰。
“真笨!鐵廠投產豈能與其他企業相比?有了鋼鐵,工業才有基礎。咱們才能造槍造炮呀。”葉延冰笑瞇瞇地望著陳嫻。
他們還是來晚了。尚未走進會場,就聽見震耳的鞭炮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