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紹儀陪著周馥視察了車輛廠,四個車間一一走過,興致勃勃的周馥問的很詳細,那個四十來歲叫康利的紅臉銀發的大肚子美國副廠長也解釋的很詳細。充當翻譯的是龍謙,康利先生的中文實在是說的太蹩腳了。
目前車輛廠已經可以生產輪轂,但橡膠輪胎仍需進口。康利先生在美國的企業原先就是生產四輪馬車的,不過已經破產了。原因既是因為經營不善的緣故,也與汽車開始進入家庭有關系。大衛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了康利的廠子,將設備裝船漂洋過海搬到了沂州,康利也被說服帶著家眷一同來到中國做第二次的創業。
對于美國人而言,生產四輪馬車及更為簡單的兩輪輕便人力車根本不是什么難事。但中國的工業基礎實在過于蒼白了,從1901年秋開始建設,一直到次年初秋才推出了產品。那還是在大部分零部件依賴進口的前提下。不過這種狀況改變的很快,由于沂州的配套工業基礎逐漸好起來,現在零部件的自制率便達到了83。根據康利的估計,到今年年底,除掉橡膠件、軸承等幾種關鍵零部件,其余的依托兗州的兩個廠子,已經可以完全本地化了。而車型也達到五種,四輪的三種,分別走了高中低端。兩輪的兩種,高低端的各一種。
“唔,退思啊,這個軸承,很難做嗎?”。周馥手里握著一個滾珠軸承問。
“當然,軸承某種意義上代表的一個國家的工業水平。它比橡膠輪胎可難多了。最多明年底。咱們就可以生產橡膠輪胎了。當然,原料還要進口。”龍謙回答道。
“現在每個月能做多少?”
“340輛。最多可以干到400輛。”這次是車輛廠的中方廠長周廷安回答。他是華源從上海雇來的,懂機械加工,又在洋人的廠子擔任過管理職務,來廠一個月后便出任了廠長。
“那,那豈不是每個月可以掙一萬四千多塊銀洋?”周馥驚道。
“哈哈,我的老大人。帳沒有這樣算的!那是銷售收入,還要減去成本,稅金,能掙4000大洋就不錯啦!”龍謙笑道。
“那一年就是五萬大洋呢!”周馥吃驚道。“陳超呀。你的華源公司幾十家廠子,一家五萬,加起來就是上百萬呢!”
“車輛廠的情況比較好。但很多企業還在虧本呢。”陳超微笑道,“就像電廠。我看再有三年能盈利就不錯啦。”陳超知道龍謙沒有說實話。車輛廠每月的盈利可不止4000大洋。而且。由于供不應求,訂單排到了明年秋天了。現在廠子正在努力擴大產能,當產量上升一倍時。利潤將至少增加1.5倍。
“父親,”周學熙微笑道,“龍大人預測馬車和人力車市場終歸有限,最為廣大的是人力單車,龍大人起名叫自行車,已經推出了樣品。再有三個月就可以批量生產啦。”
“自行車?”周馥疑惑道,“本官為何沒有見到?”
“在這邊。”周廷安做了個請的手勢,“南方已經有這種極為方便的交通工具了。不過都是進口。”他帶周馥回到廠部——廠里唯一的一棟二層洋樓,二樓有一間密室,擺著兩輛不同式樣的自行車。
“這,兩個輪子的,不會摔倒嗎?”。
陳超做了個手勢,一個工人扛起一輛自行車下了樓,當著周馥的面騎上去在樓前的空地上轉了幾圈。
“喔,不錯不錯。”周馥很是高興。
“大人,如果每家賣出一輛,我們這輩子的生意都有了。哈哈。”周廷安笑道。
“沒有那么算賬的。”龍謙道,“目前普通人家的購買力還不行,不過自行車在很長時間里將是主打產品。”
“還有什么好東西沒有拿出來?”周馥笑瞇瞇地看著龍謙。
“中興那邊有些新玩意,不知大人是否準備前往兗州一看。華源這邊的想法是有很多,暫時還拿不出手。說句吹牛的話,到處是黃金,掙錢的機會多的很,但是需要時間。大人請耐心一些,再有三年,魯南將成為山東最富裕的地區。”
“這個我相信。丁謂濟急的要命,總不成山東首府,竟然落后于魯南吧?哈哈。”周馥走了一圈,身上出了汗。天氣又陰了下來,起風了,帶著潮氣。估計又要下雨了。今年山東的雨水很足,甚至有些過了。
“大人還是回迎賓館歇息吧。天氣不太好﹍﹍”唐紹儀終于得到了機會。
“唔,也好。退思也一同去吧。”
“這個自然。”龍謙招招手,轎子抬到了周馥跟前。
唐紹儀當然知道朝廷對自己的新任命,不過他沒有跟任何人講。看周馥今日的態度,對自己有些冷淡,是不是周馥已經聽說了什么?官場就是一個篩子,走風漏氣,作為洋務派的老官僚,周馥一定有自己的渠道。咱騎馬護送周馥前往沂州迎賓館的路上,唐紹儀思緒飄揚。
盡管唐紹儀幼年出洋,回國后沒有像詹天佑一樣醉心于鐵路,甘當一名風餐露宿涉水翻山的鐵路設計師,而是步入官場一路高升并且被視為維新派,但他骨子里還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文官。未滿不惑便高升巡撫,無論如何都足以告慰祖宗了。所以唐紹儀在接到徐世昌的私信時第一感覺當然是興奮了。
馬上便是困惑。唐紹儀的恩主不是徐世昌而是袁世凱。如果簡單推測是誰將自己扶上奉天巡撫的寶座,那無疑是袁世凱而不會是他人。但自去年始,袁世凱對自己的不滿就很明顯了。在爭奪銀元局一事上到達了高峰。已經形成并壯大的北洋團體——過去他無疑是那個團體當然的一員,其間的朋友們來信或者來沂州明著暗著對他提出了勸告或者警告。大帥派你主政沂州是什么目的應當很清楚,如今你所作所為實在是越來越不靠譜了!這種情況下,袁世凱還會推薦自己去主政奉天?
唐紹儀并沒有感到自己做錯什么。北洋諸公的不滿來自魯南蓬勃發展的實業,已經壓住了北洋的風頭。朝廷實施的新政,扣除政治上的一些舉措,比如開放輿論,興辦教育,主要的核心還是辦洋務以增強國力。這點誰都清楚。華源實業也罷,中興實業也好,都符合朝廷新政的大宗旨。何況。相比北洋圍繞天津的布局。魯南的實業主要圍繞著民生展開,哪一樣都帶來了民生方面的明顯變化。
龍謙講的那句話唐紹儀奉為圭臬:民富方能國富,國富方能兵強。舍本逐末是愚人之為。盤點下魯南這兩年來的變化,雖然財政沒有得到明顯的好轉。但百姓們的生活確實有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光是華源實業一家。所雇用的工人就超過了六千五百人。這些人中的大多數可都是從農村招來的!只要有一個人進入華源實業,馬上就可以帶給全家生活上的大變樣!一個普通的工人,一年至少可以掙五十塊銀元。扣除他自身的消費,至少可以給家里寄回去三十至三十五塊銀元。相當于二十多兩紋銀!對于一家靠種地為生的農戶,那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呀!
工人們自身的消費,又帶動了其他產業的興起。
隨著礦山投入的增加和鐵廠二期工程、電廠擴建增容工程的上馬,還將有至少兩千人被招入廠子,這還不包括現有企業的擴張和新企業的興建將要展開的招人!
還不止這些!從去年冬季開始,沂州和兗州同時推出了季節性的以工代賑項目,招收那些冬季歇著無事可做的貧困農民進行一些道路、水利方面的建設,按月發放報酬,受到了農戶的歡迎。比如加速進行的臺棗鐵路,就雇傭了至少兩千“季節工”,工地管飯,每天另給十二個銅板,一個月就可以掙四五兩銀子,干上兩個月,就可以拿回去十幾個銀元,給老婆娃娃們置上身新衣服,買上幾斤豬肉,過一個前所未有的肥年那是足夠了!
工廠需要的是大批有技術的工人,而不是光有一把子蠻力的莽漢。華源和中興未雨綢繆,興辦了四所技術學校,沂州兩所,兗州兩所,對招收的工人進行文化及技術上的培訓。由于技術的等級決定薪酬的水平,那些腦子笨的農民往往通不過考核,也就進不了企業。所以,各廠最先招收的都是有一定文化至少識字的青少年。鑒于識字率不足5的現狀,華源和中興都興辦了免費的識字班,凡是愿意進入識字班掃盲的農民或城市游民都可以進來學習。但農民還是受限于經濟原因,不可能進城接受掃盲教育。為此,在今年春天,華源中興兩大實業拿出總計兩萬七千銀洋,在周邊的縣城開辦了識字班。此舉曾被去年開業的天津大公報報道,認為是功德無量的善舉。
蘇北乃至蘇南的人口出現了向魯南遷徙的跡象。距兗州和沂州兩府新設的經濟統計局的統計,近一年來,從周邊遷入兩州尋求職業的人口接近萬人。光是沂州就有四千余人。唐紹儀對此表示懷疑,但沂州的流動人口確實增加了,新開飯館的火爆生意就是明證。
由于工業的興起,帶動了農村收入的增加,農稅及雜稅的收繳也順利了許多,陳超等人制訂的鄉規民約的推廣,緩和了農村的矛盾。而威勝軍右翼對于魯南山區先后持續六個多月的卓有成效的剿匪和招降,基本上肅清了為禍沂蒙山區數百年之久的匪患。這才是大仁政!現在,居民出行基本上沒有了被響馬打劫的擔心了。這也促進了人口的流動和經濟的復蘇。數座縣城自發為樹立功德碑,將剿匪陣亡的將士名字刻錄其上,永久紀念。距威勝軍右翼公布的數字,剿匪戰役總計殲滅招降土匪二十九股,擊斃土匪231人,俘虜招降3500余人。威勝軍右翼付出了犧牲79人。傷殘33人的代價。那些俘虜和招降的土匪根據其罪行的不同,分別處以無罪釋放,服刑及勞動改造的處理。沂州城內大規模地改造城內的道路,就大規模地使用了俘虜,根據地勞動表現給予減輕服刑期限的獎勵,表現最好的一批人還被華源公司招入了旗下的企業或者被招入了軍隊。
沂蒙山區的匪患名聞全國,至少在山東是很著名的。這導致了商人對于經商魯南的恐懼。以前是惡性循環,在剿匪基本結束后,魯南的治安環境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城鎮治安情況迅速好轉。效仿袁世凱在天津組建巡警營的做法,在龍謙的提議下。兗州最先成立了專門負責治安及刑事案件偵破的警察局。成員大部分來自威勝軍右翼退役的官兵,也有原官府衙役轉入警察局,當然也招收了一部分良家子弟。此舉帶來了官府組織機構的改變,治安力量得到了大幅度提高。府城內全天有警察巡邏。給居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兗州的成功做法得到了推廣。沂州緊隨其后。目前。已經有三分之二的縣城組建了警察所。不僅如此,沂州和兗州還組建了負責各企業保安的保安公司,類似于以前的鏢局。保安公司成員的薪水不由官府負責。而是來自雇主支付的保安費用。
治安情況的好轉,促進了商業的興旺。當然更主要的是華源及中興兩大實業集團的興起,以晉源票號為首的大批民間資金投入了魯南。賈繼英如今已是魯南的聞人了,他之前的老東家——山西大德恒錢莊在魯南設立分號后,帶動了山西票號對魯南的進入。他們都看中了華源及中興兩個實業公司的前景,渴望參股其中。據陳超給唐紹儀的數據,目前以晉源票號為首的票號以持股45左右。
大衛.狄文出人意料的回歸是魯南實業興起的關鍵因素。這位與威勝軍右翼交情莫逆的美國人唐紹儀是認識的,庚子年春,唐紹儀第一次去鄭家莊洽談招安,大衛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龍謙屁股后面。誰知道這個青年竟然在辛丑年秋天回到了魯南,帶來了大批美國資金的投入,更帶來了美國的設備和技術,促成了華源及中興公司的興起。
如今,注冊于美國紐約的華美機械公司和注冊于瑞士的斑馬化工均完成了對華源及中興的投資,前者的董事長為大衛之父老狄文,后者的董事長即為大衛.狄文。前者主要投資煤礦、電力及鐵路,后者主要投資化工和制藥,已累計投入資金330萬美元,約合白銀445萬兩,占有了華源公司35、中興公司30的股份。后續已簽訂協議的投入不下500萬美元。
如果沒有華美機械的牽線運作,正在并入美國鋼鐵公司的卡內基鋼鐵公司不會廉價出售其火力發電設備并且包建了嶧縣電力公司和沂州電廠。
據說朝廷有人責難魯南賣國。證據當然是兩個外國公司的進入參股。但唐紹儀不那樣認為,且不說華美公司和斑馬公司并未控制華源及中興,不過是參股派駐董事而已。關鍵是公司的決策權根本就在龍謙、陳超、張蓮芬、周學熙等人手里。斑馬公司董事長大衛不過只擔任了華源實業的副董事長,華美機械派來的約翰.西恩也只是擔任了中興公司的副總裁。公司掌控在國人手中,怎么能說是賣國呢?依唐紹儀看來,這樣的“賣國”越多越好。如果沒有美國及瑞士公司的注資,電廠、鐵廠、藥廠以及化工廠哪里能建起來呢?設備技術都是一張白紙啊。如今化工廠已經可以生產各種火藥及梯恩梯炸藥,雖然產量還很小,但意義非凡。不僅可以促進公路鐵路及礦山的建設,更為要緊的是可以用于軍事!火炸藥是現代軍工的基礎,唐紹儀雖是文人,也曉得這一點。
外資公司的進入導致了大批外國人到來。沂州城內,金發碧眼的洋人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物了。為此龍謙還讓華源公司出資建了一座西式的專家樓和一所西餐館,專門接待洋人。說到餐館,沂州城內只是去年一年,便冒出了十一家大小不等的餐館酒樓,生意興隆,給官府大大地增加了稅收。
唐紹儀知道,自己的恩主袁世凱很是忌憚龍謙。結怨來自于當初雙方的兵戎相見,吃了大虧的袁世凱絕對不會忘記這個仇恨。對于魯南的打壓,根源正在于此。
但唐紹儀內心現在卻站在了龍謙一方。為什么呢?唐紹儀基本找不到龍謙逾矩的地方。是的,龍謙手里有兵,但那是朝廷明令建立的新軍,其編制是朝廷批準的!直到現在,龍謙手里的部隊仍然是兩標的編制,并未私下擴軍,這個唐紹儀很清楚。龍謙的軍營雖然軍規森嚴,但并不對他保密。如果龍謙大規模擴軍,是瞞不過他的。
而且,華源和中興投資這么大,搞得如此轟轟烈烈,并沒有一個廠子是生產軍火的!火炸藥是有了,但基本用于了嶧縣煤礦和沂州鐵礦,再有就是臺棗鐵路。并未用于軍事啊。現在屬于軍隊的企業,就是一所修械廠,用于修理槍支火炮,倒是從美國買了一些機器,但那是必須的。唐紹儀認為完全應該。槍支火炮自己不能造,總不能連修也不能修吧?
至于龍謙本人,兩年來,有建議,有主張,但絕沒有干涉州府施政的地方。倒是因為龍謙目光的犀利,見識之超遠,唐紹儀很愿意聆聽龍謙的建議。比如設立經濟統計局就是龍謙的主意,這個部門的作用是越來越大了,盡管對他們搞出來的數字有些不信,但唐紹儀越來越依賴統計局的統計。龍謙的主要精力還是練兵,威勝軍右翼確實精強,北洋軍的情況唐紹儀是知道的,當初的武衛右軍調入京畿后擴編猛烈,估計在裝備和訓練上是比不上龍謙的一協精兵的。德國人很重視在軍事上與龍謙的合作,現在在龍謙軍中擔任軍事教官、顧問的接近百人。龍謙所部清一色地裝備了德式軍械,光是大炮就買了幾十門,每個季度都舉行例行的軍事演習,也不知他從哪兒搞來那么多的錢。反正目前沂州府仍舊執行兩年前的協議,并未因龍謙充實部隊而增加地方的負擔。
一定是華源和中興秘密為龍謙提供了資金。可是這有什么?華源和中興的興起,龍謙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唐紹儀一清二楚。
奉天是個什么情況,唐紹儀大致有數。日俄勢力糾結其中,朝廷誰也惹不起,他這個巡撫當起來估計也很難。絕對不會如沂州這般過得舒心愜意。究竟該不該離開沂州去東北呢?這幾天唐紹儀糾結不已。
找個機會問問龍退思吧。唐紹儀仰面往往陰得越發厲害的天空,看來今晚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