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方聲濤去鐵獅子胡同與趙慕春談婚事的是白瑞庭。如今他有了一個不太正式的職銜——政務局顧問。
光緒三十三年,出于對的防范,清廷調白瑞庭赴京出任禮部侍郎(鴻臚寺卿),按照京官大一級的慣例,從布政使的位子上調六部侍郎,白瑞庭無疑是升官了。但禮部本來就面臨著裁撤,他更沒有實權,純粹被閑置了。等龍謙集團與清廷矛盾愈發激烈,白瑞庭在去年春以年邁體衰為由被罷官,時間就在袁世凱被免職的第三天,又不準他返回山東居住,明顯將其當作了人質。等“勘電”發出,白瑞庭隨即被下獄,不過沒有受太大的罪,順天府的衙役們都是人精,像他這樣在對面有靠山的罪犯是不敢開罪的,反而得好吃好喝供著,目的是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清廷撤出北京之際,白瑞庭也被釋放出來。等北方軍入城,他自然成為了座上賓。魯山不止一次宴請他,并咨詢北京的情況,特別是滿清即北洋權貴的情況,白瑞庭當然知無不言,盡力相助。其實,自小女嫁王明遠為妻,白瑞庭就踏上了這艘大船,浮沉都由不得他了。好在他沒有看錯人,龍謙集團比他設想的更為迅捷地奪取了滿清的花花江山,而他,自然成為了新朝的座上賓。
龍謙進京后,專門設家宴宴請了白瑞庭夫婦,算是給他們壓驚。當然要征求白瑞庭工作上的意見,卻被白瑞庭以年邁體衰婉拒。龍謙不肯罷休,幾番動員,強行給他戴了一頂政務局顧問的帽子,請他協助方聲遠籌建中央政府。
是年白瑞庭六十二歲,身體總體上還算強健,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年邁體衰”。白瑞庭不肯就任新朝,是聽了小女婿王明遠的勸。
白瑞庭有四位妻妾,四子五女。嫁給王明遠的是其妾室所出的幼女,其余四個女兒早已出嫁,兒子們也早已成家立業,因白瑞庭在山東任職多年。子女們絕大多數都在山東。白瑞庭的次子及三子,兩個女婿都在濟南,或從政,或經商,跟隨他入京的只有妻妾及長子一家。先前在鴻臚寺任職的長子白致庸還痛罵全家受了王明遠的害——當初他是反對小妹嫁給王明遠的。轉眼間全家又跟著王明遠沾了光。受到龍謙的禮遇絕不是因為白瑞庭昔日在山東與合作的功績,而是因為王明遠。所以,白致庸在父親出獄后興奮異常,覺著白家的好日子到了。
王明遠如今是什么人?東南軍區司令官!擱在過去就是實打實的兩江總督呢。而且轄區比兩江總督尤大,連福建浙江都在他的管轄之內。對清廷的最后一擊中,王明遠似乎沒有立什么大的戰功。比不上魯山,也比不上寧時俊和葉延冰,甚至連奪關闖隘的封國柱也不如,但他在消滅割據東南的民國政權時卻是主帥,連德州戰役的功臣、龍謙的連襟葉延冰都要受其節制。聯想到王明遠與龍謙的鐵桿關系。曾經有過的小妹連累全家的埋怨如今完全變成了對父親的欽佩,有王明遠這棵大樹,白家會是何等一個光景?
王明遠卻寄來一份密信勸白瑞庭徹底打消出山從政的念頭。王明遠明確勸說岳父不要出任任何的職務了。他在信中說,司令進京,因文臣稀少,必定邀岳父出山,但以小婿之見。岳父似不必再奔波于波詭云譎的官場了。我跟隨司令多年,天下滔滔,若要說了解司令內心的人,我應是極少的幾個之一。司令以復興中華為己任,創建進而奪取天下不過是他下出的第一步棋而已。對于晚清乃至歷朝的弊政,司令深惡痛絕!可以想見。司令建國之后,必以治吏為首要之舉措,不知將有多少不長眼的蠢材因襲舊習而獲罪!岳父年事已高,衣食無憂,何必趟此渾水?若慮及白氏子弟的前程。有我在,岳父不出仕,事情反而簡單的多。
便是幾位妻兄,王明遠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直言,四位妻兄,只有老二白致中是個人才。至于他人,我看能力均一般,且沾了司令深惡痛絕弟庸、懶、虛、之氣驕。他們在新朝若要當官不難,但當好官卻很難。南征途中,特別是在廣東的那段時日里,多次聽司令講了他對官員的要求,深有心得。司令認為,要想實現他胸中那份宏圖霸業,非一洗晚清政壇的頹廢慵懶貪腐不可!治國重在治吏,治吏重在法度森嚴。可以斷言,新朝的官吏不好當!以他們的性子,若是不能有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難以有所作為是小事,闖禍就是大事了。
其實,白瑞庭四子,只有三人為官,老二白致中現今是萊州高密縣令,老大在鴻臚寺,不過是主事一級。老三科舉不第,在老家守著祖業為生,老四前幾年被吳永所重,如今在兗州跟著吳永做事。
白瑞庭聽從了女婿的意見,堅辭了龍謙要他出仕的要求,最終挨不過,答應幫忙,只掛了個政務局顧問。
“論見識,庸兒比起明遠差多了!”白瑞庭私下對老妻說,“草莽中自有英才。白氏子弟的將來,怕要托庇于我們這個女婿了。明遠斷言龍謙將鐵腕治吏,算是看的很準了。龍謙跟我兩次交談,已然露出肅清吏治的念頭,庸兒的書算是白念了,竟然想著讓明遠幫他說話在政務局找一份差事,簡直是糊涂!”
白妻卻不以為然,王明遠受龍謙信任,更要提攜白氏子弟才對!老頭子你當個顧問也就罷了,但怎么能斷了兒子們的前程呢?老大進政務局怎么了?政務局進了多少烏七八糟的人?怎么就容不下致庸一個!不行,這事不能怎么辦!
老妻的嘮叨終歸是嘮叨,沒有白瑞庭點頭,長子連西苑都進不了,方聲遠更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但老大四十來歲便賦閑在家也不是事,有一天在政務局遇到前來談事的周學熙,順便提到了長子,次日周學熙便將白致庸安排進了經濟局,算是正式踏入了新朝官場。但老大卻有些不高興。第一是嫌薪水少了,更主要的是覺得政務局捏著大量的官帽子,在政務局當差,憑著父親及妹婿的面子。隨隨便便就可以撈一頂局長的帽子戴,即使是到地方上,未必不能當一個副省長!但經濟局就差遠了,整日不是商議整頓稅收就是研究中央銀行的組建,要么就是找美國人要貸款,這些事情白致庸一點也不感興趣。
所以,這段時間里白家有些不安寧。每次白致庸探視父母都會提起此事,搞得白瑞庭不勝其煩。
不過,白致庸的要求也不算過分。白瑞庭作為政務局的顧問,對于方聲遠主持設計并不斷修改的中央政府的設計方案很熟悉。擬組建的部可超過了孫文在上海宣布的民國中樞機構。已經成立的就有國家安全總局及兵工總署,財政部事實上也成立了。每個部下面都有若干的廳局,都需要安置大批的人,為此,方聲遠寓所整日間車水馬龍。熱鬧非常。上門的一大半是通過各種關系為自己或為他人求官的。
既然連龍謙的死敵都可以委以重任,安排自己兒子一個肥差其實不難。白瑞庭不是顧忌方聲遠和龍謙,而是顧忌王明遠,已經有消息說龍謙內定王明遠出任國防部長了,不過因為東南重要,既要肅清民黨殘余,更要與列強打交道。所以王明遠一直留在江寧,出任軍區司令的大將中,只有他跟葉延冰尚未“陛見”了。
按照方聲遠所透露的內幕消息,政府部門的成立要在國會成立之后,按照國會的授權來組建政府。這個辦法令白瑞庭不以為然,覺著龍謙顯然是受了其出身的害。洋人那套東西未必適用于我國。我國自古都是圣心獨斷,哪有讓總統受制于莫名其妙的國會的?于是,白瑞庭再次寄信給留駐江寧的女婿問計,王明遠回信很簡單,我還是不贊成大哥進政務系統。官小了他不干,官大了他干不了,兩難。關于國家政體的設計,岳父大人千萬不要輕易發表意見,第一你不懂,清朝的體制絕不會重演,第二容易遭人非議。司令曾來信問我,我回信說什么也不懂。本來就不懂嘛。另外,絕不要替人說項,切切!
確實有人托自己求官于方聲遠,而且越來越多了!為宦多年,不可能沒有親朋故舊,但當初禮部那些對自己百般嘲諷的家伙們竟然也有臉相求,真讓自認為洞悉人心的白瑞庭開眼。因為有王明遠的提醒,白瑞庭真沒有向方聲遠提過任何一個人。而且,現在也不是時候,政務局還在構建著中央部委的框架,而且不斷在修改。白瑞庭清楚,那是因為龍謙這位新君的心思也在不斷的變更。廟尚未建好,方丈自然無法配備,急什么?白瑞庭想的就是自己從政的三個兒子,次子已是縣令,那是正印官,而且在自己人脈尚存的山東,算得上前途無量。四子和長子成了他的心病了。不過,且忍耐,等政府正式成立了再說吧。
白瑞庭在政務局的正事上極少開口,但對于籌辦方聲遠的婚事卻熱心的很。今日,一媒人的身份帶方聲濤與趙家的“商談”婚禮事宜進行的很順利。兩個月前,趙家在山東已收下了方聲遠的聘禮——金手鐲一對,金戒指兩只、金耳環一對,四色海味:發菜、元貝、海參、魚翅;三牲一套,四支酒;四色糖;以及裝著蓮子、芝麻、紅棗、綠豆、百合等干果及聘金的帖盒。聘金是銀洋1000元,開了一張山東商業銀行的支票放在匣子的底層。
這份禮單是陳超張羅的,不高,也不算低。但以方聲遠的地位,這份聘禮略顯寒酸。但趙家,特別是留過洋的趙陶自然不在意這個,趙慕春教授聲言既然女婿忙的很,一切從簡便是。趙家今天是東道,自然要留飯的,席間談及了方聲遠主持的政務局工作。
“白大人,聞聽大帥有意讓方鳴皋出任政府總理,可是真的?”趙慕春在濟南聽到一大堆新朝的傳言,到得北京,卻礙于身份無法向方聲遠證實。今日見到白瑞庭,自然要開口相問。
“趙先生,雖然白某在政務局充作顧問。但對于新朝的權力架構,至今仍是一頭霧水。共和那一套,白某作為舊時代過來的人,真是搞不清楚。方鳴皋出任總理是不錯的啦。據說龍大帥在小范圍會議上親口說過。但大帥是見過世面的,這政府機構如何組建,總理有何職權,與總統是何關系,白某真的說不清楚。”
趙慕春是留過洋的,對于泰西所謂的共和政體并非一無所知,最近山東成立省級議會,他還當選為議員,沉吟片刻說道,“要我看來。龍大帥效仿泰西,卻未必是上策。”
白瑞庭來了興趣,“趙先生為何這樣講?最近的報紙可是贊譽有加呢。連梁啟超都說國內是搞真共和而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想到他所看的梁啟超《清議報》的那篇文章,白瑞庭不由得笑了。
“世人有幾人明白共和為何物?大帥生于美國,不免受了美國的影響。小女是在美國念書的。不妨聽小女分說一二。”
“哦,那再好沒有。”
也算新事新辦,趙陶并未回避,“聽說過龍先生的一些講話,”趙陶落落大方,斟酌著詞語,“龍先生認為弊端重重。共和人心所向,故新中華自然要采用共和體制。美國倒是共和體制,且經過了百余年的磨合,龍先生所顧慮者,美國其實一樣不少。”
“啊,正要聽賢侄女分說。”白瑞庭撫掌道。
方聲濤也豎起了耳朵。
“美國并非人們想的那樣公正。我的一個同窗之父就是政界中人。聽我那位同窗總結,簡直將其國政治描述的一團漆黑,她反而認為好呢。”
“竟有此事?”白瑞庭愕然。
“格蘭特總統制止了美國的分裂,但內政一塌糊涂,其任內貪腐大案頻發。頗為人所詬病,”趙陶曼聲道,“在拓展環太平洋鐵路時,政府向某個信貸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建筑合同。鐵路的造價實為4400萬美元,但該信貸公司則收取了9000余萬美元。國會議員艾米思深陷其中,為阻止調查,他將大量的公司股票分發贈送關鍵人物,包括眾議院議長、副總統都被牽扯其中了,我那個同窗之父也收了賄賂。至于所吹噓的司法公正,更是一個笑話,美國一樣有權貴,一樣可以操縱各州的法官,甚至把持了法官的任命權。不合理減刑甚至無罪開釋比比皆是,民眾憤慨異常……”
“竟有此事?”
“千真萬確。”
趙慕春沉吟道,“白大人,如今我們關系不一般啦,韻松(方聲濤字)更是自己人,我是擔心大帥效仿泰西搞民主政治會事與愿違,畢竟吾國民眾習慣于政體,便是虛君政體,也比共和靠譜……”
白瑞庭想,哪一任開國之君不是大有為之人?龍謙既然不愿稱帝,豈能搞那虛君立憲制?但他卻不愿多說,目光射向方聲濤,想聽一聽這位出身民黨的青年人對此有何看法,方聲濤卻低著頭不吭氣。白瑞庭倒是覺得這個青年不簡單,寡言少語,行事穩重,看上去倒是個可造之才。
“白大人,我倒是覺得大帥在我數千年封建統治下的中華行民主政治令人欽佩!不管成與不成,這次的革命卻是對準了自己,即使不成功,也是無可爭議的偉人。”趙陶道,“誰不愿意將權柄操持在手?誰愿意由人掣肘?是不是?大帥堅持先開國會,再定政府,不就是尊重民意的表現嗎?便是一向標榜還政于民的民黨,不是直接宣布政府的組成嗎?誰給他的權力?”
方聲濤不由得抬頭再次凝視自己這位堂嫂。心想堂兄還真是找對了人呢,以其關心政治的脾性,今后怕是少不了狂吹枕頭風了,不知該不該提醒一下堂兄……
“啊,趙小姐倒是大帥的知己。你與鳴皋成婚,有的是機會與大帥探討,說不定大帥會引為知己,委以重任呢。哈哈,慕春兄,這可是一段佳話呢。”
“小陶被我寵壞了。別聽她瞎說。白大人,這國會召開的日子該定了吧?”
“應當快了吧。政府不成立,外交無從談起,整頓經濟也是空話。據說各省議員的名單陸續報上來了,正在審定資格。”
“那就好,那就好。”趙慕春笑道,“大家都等急了,大帥已入京數月,這新政府一直呼而不出,讓人等的心焦。”
方聲濤心想,怕是你家等的心焦吧?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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