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聽到了會談的內容。她跟呂碧城學習英文已經兩年了,一般性的英語會話已可以進行。丈夫與那位豪斯特使的所有會話都是用的中文,這更幫助了陳淑。即使沒有唐紹儀的翻譯,她也基本聽明白了那位豪斯先生所講。這令她感到自豪。美國人都來求中國了,這一切都是丈夫的功勞。
對于國家大事她不關心,也不插嘴。最近她在為長子赴美留學問題糾結。十四歲的振華已經基本修完了中學的課程,大衛不止一次為振華聯系了美國名校。因為振華的身份,美國的所有公私立大學幾乎全部為他敞開了大門。振華酷愛物理,出于對孩子的學業考慮,可選的學校也就不多了。丈夫贊成振華赴美留學,但她卻總覺得孩子年幼,實在是放不下心。昨天晚上,大衛從迎賓館打來電話,是丈夫接的,談完正事后再次談及振華的留學,丈夫說可以了,不再猶豫了,到了那邊就交給你了,我很放心。
丈夫視大衛為兄弟,他與這個金發藍睛的美國人的交情不是一般的深。她也信任大衛,他們結識已經十幾年,從第一次開進鄭家莊大衛就跟著丈夫,經歷了這么多的風風雨雨,大衛是最可靠的一批人之一。
陳淑并非故意偷聽他們的談話。會客室連著一間儲藏室,她正好在那里找件東西,無意間聽了他們大部分的交談內容。為了不引起那位美國客人的多疑。陳淑一直等會談結束方離開儲藏室。從三樓臥室掛了白色紗窗的窗戶望下去,見丈夫正揮手送別豪斯先生。唐外長和大衛一同乘車離開了。而丈夫與洪粵誠在院子里站著聊了很久,似乎有很多事要談。倆人并肩朝花園深處走去。
陳淑對這座嶄新的總統府極為滿意。無論是主樓還是花園,奢華氣派都超出了她的想象。比起海晏堂可強太多了。主樓是三層結構,一樓是兩間會議室和兩間大小不等的餐廳,小餐廳基本是家人專用,大餐廳可以接待五十人用餐。一樓的大會議室很大,一般用來做新聞發布會用。天氣好的話也到花園草坪上舉行總統府例行的新聞發布會。
二樓是他的辦公室、書房、行政秘及機要秘書辦公室,還有另一間面積約四十平方的會客廳。只有重要的會談才使用這間會客室。剛才與美國總統特使的會談就在這間西式裝潢風格的會客室進行。
三樓是他們的私密空間,六間臥室。一個健身房,兩個浴室,一間茶室,還有一間小型放映室。可以觀賞無聲電影。除了極私密的朋友,一般人不會進入三樓。當然,她的叔父或者弟妹來,總是在三樓的客房下榻的。去年夏天,小弟陳志就帶著媳婦住了十幾天。
地下室還有一個游泳池,他總是在起床后下到地下室游一個小時的泳,取代了之前養成的晨跑習慣。她和振華不喜歡游泳,但老二興華則幾乎每天都游。
除了主樓外,兩座建于主樓兩翼的副樓住著總統辦公廳的成員。加起來有百余人呢。
最令她滿意的是花園了,建設的時候移栽了大批的樹木,春天的時候。滿園的海棠花盛開,格外的美麗。于是有人將總統府稱作了海棠苑。
園子里有一塊四畝左右的水面,養了不少的淡水魚。他是個不喜歡呆在屋里的男人,除了處理公務和接見客人,他總是在園子里溜達,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散步。跟衛士們聊天。他特別喜歡在池子里垂釣,釣上的魚兒大部分都交給了大廚房改善了工作人員的生活。有時候也會留作自用,親自做一道魚湯。
他拒絕了招聘服侍他們私生活的仆役。按照相關的規定,總統府可以雇傭六名仆役用于內外勤雜事務。這下好了,偌大的總統府的內務便由總統府的行政人員來負擔了。每周六的早晨,總統府包括辦公廳主任們都會出動清潔花園,這似乎不成體統。但他就是這么堅持下來了。手頭沒有急務的情況下他也會帶了掃帚跟手下一起清潔花園。此事曾被報道,洪議長認為有損總統形象,鄭重向辦公廳提出,但他不為所動。照他的話說就是現在活動身體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整日間泡在會議室和辦公室,身體越來越虛弱了,找個機會活動活動蠻好。總統府就是大伙兒的家,大家一起清掃維護不是理所應當嗎?雇仆役不僅花錢,而且起到了不好的帶頭作用。
不過,那篇《新月報》的關于總統親自清掃花園的報導還是引起了風波。贊揚者有之,隱晦地批評沽名釣譽者也有。不知道別的城市,北京的上等人,尤其是文化圈的人士都講派頭,普遍雇傭跟班,大學教授不必說了,便是助教,也要雇個跟班,買份報紙零食,雇個人力車或者出租汽車,甚至打盆洗臉水都是跟班的事,自己是不會動手的,否則就是掉面子。《新月報》記者以親眼目睹的事實告訴大家總統尚且親自清掃花園,確實引發了討論。文教部長蔡元培先生為此接受記者采訪,認為總統做了很好的示范,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效仿。
蔡元培先生是不雇跟班的,他有資格講這個話。早在1910年他便組織成立了一個“善德會”,目的是加強個人修養,完善個人道德,“善德會”的成員大多是大學教授,奉行“三不主義”,不吸煙、不飲酒、不納妾,提倡簡樸的生活。其時國家尚未對婚姻立法,蔡先生的主張便顯得另類,當時也被譏諷為沽名釣譽。現在情況則不同了,大煙早被禁絕,公開的納妾也是非法了。
房子大且多也是一個問題。光是清潔就累死個人。好在不用燒飯,否則陳淑將不顧龍謙的反對雇老媽子清掃了。陳淑還在婦女聯合會工作,每天下午去婦聯機關。上午則做家務。她不擔任婦聯的任何職務,這也是龍謙的意思。婦聯主要做婦女維權的事,成立了好幾個部門,事務也越來越多了。新中華誕生以來,方方面面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其中最大的就是婦女的地位提高了,公開打出了男女平等的口號并且逐步在法律上予以支持。但實際情況卻很不理想。婦聯在直隸省進行了一次關于婦女權益的調查。情況觸目驚心,比滿清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是農村最為嚴重。好在大城市中男女平等的意識正在覺醒,越來越多的崗位招聘婦女,學校就更不用說了,光是北京的女子中學、女子師范就有十幾所了。隨著女權意識的覺醒。一些虐待婦女的事件暴露出來,婦聯的工作就加重了。陳淑覺得事件不夠用,很想花錢雇一個女人來幫她做家務,但未得龍謙許可。
因為陳淑忙不過來,龍謙規定兩個兒子必須清理自己的屋子,包括洗自己的衣服。振華沒有問題,興華就受不了,為此沒少挨父親的訓斥。也是的,12歲的興華還是個孩子。學業又重,怎么有時間干家務嘛。
為此龍謙跟陳淑認真談了一次,從對孩子的教育談到他倆未來的生活。龍謙說。讓孩子自立自強的道理誰都明白,除了傻子。但不是每對父母都能做到,你不要心疼你兒子干家務,這完全是為他們好。振華已決定留學國外,你不可能跟隨他去美國,更不能雇幾個人去美國服侍他。興華念書怕是不行了。這個孩子喜歡當兵,尤其喜歡海軍。將來從軍的可能很大,當兵是很辛苦的,早點培養他自立不是壞事。至于我們,遲早要搬出這個院子的,憲法規定總統最多連任一屆,今年是第一屆屆滿,就算我順利連任,最多再過六年,我就卸任這副擔子了。卸任后就是平民,就沒有總統的年俸,也不享受現在警衛秘書一大幫的待遇了。你做點家務好,省得將來不適應。人這個生物啊,有個壞毛病,總是往上走容易,往下走難。習慣了有人伺候,有朝一日沒有了仆役,受不了呢。
陳淑內心不贊成丈夫的話。首先她對丈夫總是做好下臺準備不贊成。沒錯,憲法是規定了總統的任期,但憲法這一條的提出恰恰就是丈夫!這不是扯嗎?不是沒事找事嗎?江山是你打下的,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這個天下你不坐誰有資格坐?誰又能坐得住?允許那幫人批評評論也就罷了,非得自己將自己弄下臺?連任?當然會連任,陳淑根本就沒想過丈夫會連任失敗,放眼天下,的老兄弟們不必說了,還有誰能跟丈夫掰手腕?躲在國外不肯回國的孫大炮?縮在河南不出面的袁世凱?還是曲在避暑山莊的滿清朝廷?即便是再過六年,局面又能有多大的變化?
至于年俸,丈夫的收入確實夠高,但花銷也大,光靠他的年俸真沒存多少錢,今日請客,明日寄款,特別是他記在筆記本上的那些人,過年過節都要接濟,七七八八下來,剩下的也不多了。但陳淑還是存了些錢,不是來自龍謙的年俸,而是華源、中興兩大實業集團的紅利。具體如何算的她也不清楚,但這筆收入讓陳淑安了心。就算他不當總統,只要華源、中興在,紅利就在,除非它們塌了,但受國家扶持,規模已經那么大的企業集團如何會塌?所以丈夫所描述的將來簡直就是胡扯!
不過陳淑不會當面指出丈夫的荒謬。她從內心尊重丈夫,除了那件已經過去的事,丈夫真得值得她敬愛。所以,陳淑等龍謙講完,笑著說你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且不說國家能否離得開你,就算你做了平民,也不是一般的平民,怎么會缺了錢?如果連創立共和國的人都挨餓,這個國家肯定完蛋了。你說的道理都對,讓他哥兒倆干點活沒啥,我贊成,我也不怕累,做點家務也沒啥,不值得你上心。至于將來,我是看不出來,至少我不知道誰敢接你的位子。
龍謙訝然,嘿,這話說的!如果我在這把椅子上一屆一屆坐下去,跟皇帝有何區別?嗯?什么叫誰敢接我的位子?告訴你,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而且越轉越好!如果沒人接我的位子,我這輩子的努力,我的理想和奮斗就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這些話在家里說說也就罷了,千萬不可對外講。
陳淑說,你放心好了。我沒文化,幫不了你大事,但也絕不給你添亂。
現在最上心的就是虎頭(振華)了,這次大衛回來將最終確定振華留洋的事。陳淑跟單位請了假,因為大衛下午要過來具體談。
下午大衛再次來到總統府,跟龍謙夫婦最后敲定振華留學的細節。最終確定振華留學的學校是耶魯,那邊都談好了,去了會進行一次資格考試,按照振華的水平,順利通過耶魯的審查沒有任何懸念。振華的英文很好,不存在語言交流問題。龍謙問及學費,大衛說這個不需要你操心了,等我下次回來時會將賬單帶回來。先期的費用我墊付就是。但不能拖了,馬上就跟我走。
大衛深知龍謙在經濟上的自律,這也是大衛尊重龍謙的一部分理由。
當晚,龍謙認真地跟長子談了出國念書的注意事項,叮囑長子好好學習,真正將本事學到手。他表現出慈父的另一面,從學業、社會調查到生活,方方面面都講到了。令陳淑有些插不上話。想到長子這么小便獨自出國闖蕩,陳淑又有些不忍,禁不住調了淚。反而是振華勸慰了母親一氣。
大衛沒有跟豪斯一同回國,三天后便帶振華乘火車去了上海,上海已經有與美國的航班,來之前,大衛已經訂了返程船票。陳淑去前門車站送行,含淚送走了令她驕傲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