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似通不通的話說出來,易悌頓時便皺起了眉頭。
他深深感覺到這番話的荒謬,然而仔細想來,卻發現這些荒謬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并非信口開河。
他想要反駁一番,卻發現自己能想到的那些理由,在老御史極度功利的理論面前,并不是那么站得住腳。
倘若他還是昔日的鐵骨書生,自然可以義正言辭地以先賢教導來呵斥老御史的謬論。但他已經踏入仙途,目光比昔日遠大了很多,也明白自己當初的很多想法,實在只是書生之見,于國于民并無好處。
莫非……自己始終還是執念未消莫非……這種將仁義道德踩在腳下,只求結果不問手段的做法才是對的
他身在青羊山,可心卻一直放在人間,將修煉之外的時間大多都用來在人間游歷。很清楚鄢陵郡這二十五年來不僅保持著穩定,更有一番蒸蒸日上的勢頭,仿佛正印證著老御史的話。
自己雖然是好人,但自己所做的事情對于國家對于百姓卻并無益處;那些貪官污吏們縱然是壞蛋,但他們于國于民是有益的。
所以為了有益于國家、有益于民眾,讓自己去死也沒什么不對的。
“是啊……只要是有益于國家、有益于民眾,誰都可以犧牲,誰都可以去死我易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垂下頭來,自言自語,話音深沉,神色凄涼,充滿了痛苦悲憤之情。
他所堅持的正義,他所追尋的正道,他為之獻上性命的一切……莫非根本就是錯的
此刻他只覺得心中仿佛有無數的毒蛇在撕咬,但如此劇烈的痛苦卻根本比不上神魂震動的苦楚,漸漸的,苦練數十年積累的真氣便有些約束不住,眼看著一身真氣要破體而出,將周圍的一切和他自己全都撕成碎片!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的大手按在了他的頭頂,雖然很滾燙卻讓人從心底感到溫暖的火焰流入了他的身體,將幾乎快要崩潰的真氣收束住,更將他從夢魘一般的混亂中喚醒。
“師弟,你的心亂了!”一個帶著怒氣的堅定聲音從身邊傳來,他茫然的轉過頭看去,只見吳解眼中燃起熊熊烈焰,嘴角的冷笑卻仿佛能夠讓火焰凝固一般。
“老而不死謂之賊,你活了這么多年,總結出的就是這么一套害人害己禍國殃民的謬論嗎”他冷冷地看向老御史,話音里充滿了嘲笑,“你覺得自己這套東西很有道理你覺得這才是世界的真理無知!”
老御史眼看著易悌已經被自己駁斥得說不出話來,眼看著就要崩潰,心中正在暗暗得意。可卻不料一轉眼便多了一個雙眼猶如火焰一般的青年,而且這青年的話語之中更充滿了令他不安的氣息。
那是居高臨下的藐視,那是足智多謀的智者對無知小兒的嘲笑,那是站在千秋萬世高度的偉人對蠅營狗茍的小丑的不屑一顧!
那雙燃燒一般的眼睛看得他深深不安,而那些嘲笑的話更猶如刀劍一般,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靈。
“無知小兒!你懂什么!”老御史立刻憤怒地呵斥,“你哪里知道治國的道理!”
吳解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輕蔑和不屑:“治國哈哈!你說治國!”
他仿佛聽到了什么極為好笑的笑話一般,笑得前仰后合:“你這連做人都還不懂的老朽,居然還厚著臉皮說治國這是我今天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老御史被他笑得從心里感覺到了恐懼,忍不住大吼:“黃口小兒!你空口白牙,連一句有道理的話都說不出,不過是在用笑聲掩飾罷了!”
吳解搖頭嘆道:“我只是不屑于和你辯論罷了。”
他不等老御史回答,又冷冷地說:“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談道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在我們面前,你只是豬羊一般……不,連豬羊都比你這老廢物有用得多!你根本連螞蟻都不如,洋洋自得的樣子真是可笑到了極點!”
老御史氣得胡子都在發抖,卻被吳解以真氣壓住,再也無法開口。
“師弟啊,你好點了嗎”吳解徑直制服了老御史,這才轉過頭去,關心地問,“你何必跟這樣的小角色浪費時間呢從這爰城外面一飛劍摘了他的腦袋便是。”
“但他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那是你被他給忽悠了!”吳解大笑,“這樣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讓這老朽親眼看一下,看看他的理論是多么的荒謬,他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他所認定的‘真理’是多么的丑陋和愚昧!”
“師兄……你真的有辦法”易悌驚疑不定,有些擔心地問,“用幻術嗎”
“也不能算是幻術。你知道玄門‘黃粱夢’這個法術嗎”
易悌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是玄門為點撥弟子穩定心性所用的法術。它能夠按照人心中所想象的事情,推演出一個和真實無異的夢境,在這夢境之中讓人渡過一生,經歷各種成功,最終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的功名利祿都會消散……弟子由此便能頓悟生命的無常,從而生出向道之心。”
“師弟果然博覽群書!”吳解笑著點頭,“我正是要用這黃粱夢的法術,讓這老朽親眼目睹他所信奉的理論,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
“師兄竟然懂得黃粱夢之術”
“我擅長的是攻伐斗法之術,煉丹和煉器也算是略有涉獵,至于玄門法術……我怎么可能懂!”
“那……師兄要怎么施展黃粱夢之術呢”
吳解哈哈大笑,手一伸,便將老御史攝入了袖子之中——其實是收進了天書世界里面,單獨隔了一小塊地方困住他。
“我雖然不會這法術,但我認識一個朋友,他的祖師當年就喜歡施展黃粱夢之術,留下了許多故事,所以他肯定會這個!”
“我可不會黃粱夢之術。”蕭布衣一句話,頓時讓自信滿滿的吳解有些尷尬,易悌更是有些忍俊不禁。
“不過如果吳道友想要對某人施展黃粱夢之術,我倒也不是沒有辦法。”蕭布衣笑了笑,說道,“這法術的道理,我是明白的。昔年李祖師就慣用這個法術,在傳承之中也留下了它。只是這法術須得煉罡修為才能施展,我修為不夠,施展不出。”
“原來如此!”
“道友你修為高深,定然能夠施展這法術。所以我可以把它教給你……不要這樣驚訝嘛,以你我的交情,區區一個法術算得了什么!日后若是我修道不能大成,還要將一生所得托付給道友,請你幫我尋找后世傳人呢!”
蕭布衣言辭懇切,吳解也是灑脫之人,便不再拒絕,接過了那記載著黃粱夢之術的玉簡。
“此法難在構思精巧,消耗的法力極多,還需要用罡氣來制造幻境的外殼。但實際上修煉起來沒多少難度,以道友的才智,片刻之間就能學會。”
吳解點了點頭,隨便找個了地方坐下,將心神沉入玉簡,開始研習起來0
正如蕭布衣所說,這黃粱夢的法術修煉起來的確簡單,他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法術完全練成,還在天書世界之中施展了兩次,得到了眾人的首肯。
這法術果然不愧是玄門的著名法術,端的是構思巧妙!吳解既為它的精妙而贊嘆不已,也為蕭布衣的豪爽而暗暗感嘆。
這珍貴的法術用處極大,玄門之外的人士極難學到,便是青羊觀的藏百萬#小!說,也只記載了這法術的效果和思路,卻不曾詳細記載它的內容——那位留下記載的祖師自述這法術乃是別人門派的至寶,自己偶然習得便是機緣,不可將他人秘法擅自外傳。
按說他就算將這法術記載下來,也不會有人知曉,而且這對于門派也是頗為有利的事情。但這位祖師的態度卻非常的端正和嚴肅,讓后世弟子若有興趣的,盡管自己推演,或者找玄門的朋友去學,但除非得到對方門派的授權,否則決不可將他人秘法錄在本門之中。
這便是正派中人的做事風格,言出如山,不欺暗室。不該做的事情,堅決不做!
吳解遙想當年那位祖師的慷慨豪俠之風,不禁又感嘆了一番,這才慢慢睜開眼睛,表示自己已經學會黃粱夢之術。
“玄門奇術,果然不凡!”他贊道,“我這就施展法術,讓那老朽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里!”
在他修煉法術的時候,蕭布衣已經和易悌詳談了一番,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不明白吳解究竟要用什么方法來證明老御史理論的荒謬之處,心中也頗為好奇,見吳解準備施法,便提出想要旁觀一番。
吳解當然不會反對,三人便找了一間靜室,將已經被法術迷昏的老御史安置在其中,然后吳解動手,施展出了黃粱夢之術。
這法術極為奇妙,雖然只是幻術,卻和真實無異。更奇妙的是,不僅受術之人會經歷那一番虛幻的人生,旁觀者也能看到。
過了片刻,老御史緩緩醒來。他抬起頭來,卻發現自己仿佛化成了一縷幽魂,雖然能夠在人間到處游歷,卻碰不到任何的東西,說話也不會有人聽見。
在那虛幻的世界里面,有一個新生的國家。它上到君主,下到百姓,人人都信奉老御史那套只要結果不問道德的做法,做事的時候只求效果不錯,從不在乎會不會傷害別人。
當這個國家新建立的時候,發展的勢頭的確是挺旺盛的。它很快就蒸蒸日上,國勢迅速壯大,漸漸地成為了周圍諸國的霸主。
然后很理所當然的,國君被身邊的人給暗害,死在了政變之中。
那位篡位之人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對,周圍的人也如此覺得——原因很簡單,這位篡位者的確比國君更有才華,更擅長治國。
如此這邊,在短短的百余年內,這個國家先后換了好幾個國君。雖然每一個國君都比之前的更有本事,但軍隊和百姓對國家的向心力卻漸漸渙散。
不久之后,外敵入侵。面對著來勢洶洶的敵軍,地方的百姓、將領和官員很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投降——投降的話,他們依然是百姓、將領和官員,不會受到多大的損失。既然如此,何必為了區區一個國家去賣命呢
于是這繁榮的國家猶如沙灘上的城堡一般,轉眼崩潰,甚至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
隨著末代皇帝絕望自殺,老御史眼前的景色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不對!”他憤怒地大叫,“這太荒謬了!篡逆之事,怎么算是對國家有利呢!若是人人都懷著逆心,那國家就根本不成其為國家了!”
吳解冷冷一笑,再次施法。
于是又出現了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宣揚力量至上,君主自然是最強者,層層官員也無一不是強者。他們用強橫的力量來統治,按照既定的規劃,將國家強制地朝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驅趕,根本不在乎屬下的官員或者百姓是否可以接受。
這次的國家比上一個存在得更短,因為他們的強橫作風,很快就令周圍的國家人人自危。各國組成了聯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毀滅了這個國家,將那些強者們——消滅。
“這也不對!一味強硬的做法對國家是不利的!”
吳解再次施法……
接連經過了幾個幻境之后,老御史漸漸明白了吳解的意思,對國家的要求越來越多,但是他所幻想出國家卻沒有一個能夠長久。
“這都是假的!”最終他憤怒地大叫,“若是我大越國的話,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是嗎”吳解不屑地笑了。
這次,老御史終于見到了大越國。
和現實中的大越國差不多,只是國家的統治者和官員都奉行類似他的理論,只看才能,不看品德;只看效果,不看手段。
這個國家一開始還是有不少清流官員的,但清流原本就不善于結黨,又因享受遠不如那些貪官污吏,后續的人才越來越少,在政治斗爭中很快就落了下風,不久便被驅逐殆盡。
當朝堂上都是貪官污吏和支持貪官污吏的人之后,他們對于民間的搜刮便漸漸兇狠起來——因為沒有了制約。
不過老御史對此并無異議。畢竟這個國家目前還處在上升期,雖然官員搜刮得比較狠,但因為國家還在不斷對外擴張,還在不斷獲得資源,而且官員和地主的數量并不算多,百姓的生產除了供給他們之外,還能剩下很多,國家還在不斷地發展。
又過了百余年,官員和地主的數量不斷增加,他們對于國家資源的侵占也越來越多。但國家對外擴張卻漸漸倒了極限,新獲得的資源越來越少,可官員和地主們侵占的速度卻一點也沒有變慢。
漸漸的,百姓的生活開始下降,他們對于國家的不滿越積越多。
老御史皺起了眉頭,他清楚地感覺到了不對勁,忍不住說道:“這時候,應該抑制兼并,讓官員和地主把財富分出來給百姓才行!”
于是有人如此提出,然后他很理所當然地被殺害了。
當那位如此呼吁的年輕人尸橫地上的時候,老御史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手腳也微微顫抖起來。
他并非無知的人,此刻已經可以預見到國家的發展情況。
果然就像他預料的那樣,有錢人越來越有錢,窮人越來越窮,民間的不滿積蓄得越來越多,最終爆發了波及全國的大起義。
當起義軍攻占爰城,將帝王將相們排隊砍頭的時候;當他們從宮廷內庫和百官家中搜出海量的錢財的時候,依然還在奮戰的那些忠于國家的軍隊,卻正在因為被克扣軍餉,而連起碼的武器和鎧甲都湊不出來。
老御史臉色蒼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一般,不斷地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這么會這樣!”
“一個國家想要穩定地發展,就需要‘制約’。”吳解的聲音遠遠傳來,猶如在天外一般。映著在火焰中熊熊燃燒的皇城,“誠然,只要能夠把事情做好,手段稍稍錯誤一點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但一個國家要前進,卻需要正義的力量來幫忙掌舵,讓國家不至于一點一點地積累錯誤,最終傾斜到完全錯誤的方向。”
“作為御史,你原本應該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幫忙掌舵,將那些錯誤一點點糾正,令國家保持一個正確方向的角色。”吳解的聲音漸漸變冷,“可你背叛了你的職責!”
“當一個國家,連代表正義力量的御史都已經完全罔顧仁義道德,那么這個國家就在緩緩地滑向深淵了……”
“可鄢陵郡的確發展得很好啊!”老御史的聲音很低,猶如重病者的呻吟一般。
“那是因為鄢陵郡是剛剛開拓的地區,官員不多,地主不多,民間財富積累的速度暫時還超過了搜刮的速度。”吳解毫不留情地說,“但開拓終究會到極限,民間的積累終究會趕不上搜刮。”
“世界上從沒有永不滅亡的國家,但一個國家如果想要長存,就該始終限制搜刮,讓民間積累的速度能夠盡量高于搜刮的速度……這遲早會失敗,或許二三百年,或許五六百年,或許上千年……”
“真的能夠……上千年”
“未必可以,但總是要朝著這個方向去做的。”吳解淡淡地說——他此刻已經懶得再去嘲笑老御史,“玉工測試寶玉,需要把它放在火里面燒三天,燒不壞的才是真正的寶玉;一個國家,如果不朝著千秋萬代的方向去努力,那么很快就會完蛋。”
老御史深深地嘆了口氣,噴出鮮血,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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