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出來之后,大皇子就一直陰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
以他的性格而言,這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少見的事情。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很急躁,急躁得簡直像是神經病似的。仿佛在他的字典里面,從來就沒有“耐心”、“等待”之類的字眼一樣。
這種性格的人自然不可以被托付重任,所以經過一段時間的培養,確定他無法改掉這個性格之后,他就失去了皇位繼承人的身份,從太子變成了大皇子。
現在他已經二十八歲了,是十一個孩子的父親,但他依然只是大皇子,是諸位沒有繼承權的皇子之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當然,他是這些皇子們之中,身份和地位都比較高的那個。
大楚國的皇子一共有六位,老二是癡呆,老三整天把自己關在斗室里面研讀佛經,老五和老三類似。除了已經被定為太子的老六之外,剩下的稍稍能夠管點事幫點忙的只有老大跟老四。所以雖然老大性格急躁,老四很不著調,作為皇子,他們依然要負擔一些責任。
問題是——要負擔責任,不代表真的能夠把責任負擔好!
四皇子雖然是個不著調的性子,整天都在散發著變態的氣息,但事實上他還是有一定能力,如果不是因為性格和愛好的緣故,他原本是可以成為皇帝的——這意味著,他至少能夠把自己負責的那些事情做好。
縱然他做得并不能算出色,可優劣都是要對比才能看出來,因為有一個很好的對比存在,所以四皇子一向被稱之為“有能力”。
有能力,雖然有問題,但是有能力!
那么,沒能力的是誰呢
回到王府,大皇子已經再也無法按捺自己的憤怒,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就在嘰里咕嚕地嘟嚷和唾罵,他的語速極快,快得連京城最厲害的探子都聽不清——這大概是他唯一的長處,卻連優點都算不上。
光是語速快,一點用處都沒有,必須又快又清晰,才能跑到諸如斗雞場之類的地方當個解說。
大皇子的抱怨聲中夾雜著太多毫無意義的凌亂音節,這讓他的話語顯得雜亂無章,沒有任何的條理,宛如吳解曾經看過的一部小說里面的“哈虎文缽英”那種句子,非專業人士無法解讀。
即使不是作為一個皇帝,僅僅作為一個普通的官員,這也是一個很致命的缺點。
如果他能夠抑制自己的怒氣,那倒也罷了。可事實上他根本無法抑制怒氣,經常一言不合就開始嘟嚕嘟嚕,而且很快就發展到動拳腳——動刀子的情況倒是還沒遇到過,不是因為他終究有所克制,而是因為他的武功很差,身體也有點弱,一旦想拔刀就會立刻被侍衛們抱住拖開。
畢竟……他拿拳頭打人,別人大概不會還手,可他拔刀的話,性質就不同了!
以大楚國的彪悍民風,只怕他一出刀,就會被人毫不留情地痛揍,打死或許不至于,但打得鼻青臉腫是肯定免不了的——而且就算陛下都不可能因此責罰動手的人,因為這就是大楚國的傳統。
用禮貌對待禮貌,用暴力對待暴力,大楚國人一貫如此做法。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甚至連說話都不清楚,這樣的一個廢人,居然已經是大楚國當代六位皇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身份最高的那個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
大皇子就這么嘟嚕著,走進了書房。
在他走進書房的那個瞬間,他臉上急躁欲狂的表情就一掃而空,換上了陰沉憤怒之色,但卻一言不發。
奇怪的是,從書房外面聽去,卻能聽見里面源源不斷傳來嘟嚕嘟嚕,令人心煩意亂的、聽不清楚究竟在說什么的嘟嚕嘟嚕。
“叔父,您在嗎”大皇子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盡可能平靜下來,才低聲叫道,“小侄有事想要請教!”
話音剛落,他的面前黑氣一閃,一個穿著黑衣的英俊男子出現在了書房之中。
這男子外貌也就三十歲上下,生得劍眉星目,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間油然散發出逼人的自信,眼中更有一種讓人無法質疑、不得不相信他的光芒。他的出現,似乎讓整個書房都明亮了起來,就像是神祗降臨凡塵一般。
“有什么事情”他微笑著問,“又遇到麻煩了”
“是啊!那該死的西河郡民不知道為什么居然造反!父皇問我們該怎么辦我回答說‘殺了就是!”結果被他大罵了一通!真是沒有道理!”大皇子憤憤不平地抱怨,“我說得哪里不對嗎如果連造反的暴民都不殺,那國家的權威豈不就蕩然無存了!”
“造反者必須死這個是毫無疑問的。”英俊男子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不管他們有什么樣的理由,既然敢于造反,那就必須死!就算朝廷可以為他們解決那些問題,解決完了,他們還是必須死!”
“對啊!”
“比方說,他們因為某個官員貪污,逼得他們活不下去了,所以揭竿而起。那么這個官員固然要嚴厲處罰——抄家滅族也不為過,他們卻也一樣要嚴厲處罰,最最起碼,那些在當地有一定的影響,在造反過程中有一定作用的人,必須要死!”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嘛!真不明白父皇究竟發什么神經!”大皇子連連點頭,臉上的憤憤不平之色更加濃重,“我真的沒辦法理解,父皇他究竟怎么想的我的說法被他大罵了一通,老四說‘派軍隊剿滅’然后按照法律判決,他也搖頭,反而贊成老六的說法……”
“哦六皇子說什么”
“還能是什么就是那一套沒用的廢話!”大皇子滿臉不屑地說,“百姓造反,必定是有被逼于無奈的地方,所以要首先派人暗訪,查清原因,然后換百姓們一個公道。這樣暴民自然就會變成良民,問題也就解決了……這種屁話能信嗎他真的是一個做了三十二年皇帝的人嗎!”
“他當然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皇帝——你還不明白嗎”英俊男子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反問,“以你對他的了解,如果是你這么回答,他會怎么樣”
“當然是毫不客氣地狠罵我一頓!”大皇子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猛地愣住,臉上出現了震驚之色。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他的臉色真是千變萬化,震驚、迷茫、恍然、痛苦、憤怒……猶如川劇演員一般,一張張臉譜變來變去,最后定格成了無奈的苦笑。
“原來如此!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說……對父皇而言,我無論說什么都是錯的,老四說的也不能算對,只有老六說的話才是對的!”他滿臉頹唐地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個在擂臺上打輸了的武者,提不起半點力氣。
看著他這種沒精打采的樣子,英俊男子皺了皺眉毛,冷冷地說:“這種事情,難道你不應該早就知道了嗎為什么還要難過”
“我以為……只要我能夠說出正確的處理意見,父皇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大皇子沮喪地說,“經過叔父你這段時間的教導,我覺得我的本事大有長進。原本打算在父皇面前露一手的,卻沒料到居然還是這樣的結果!”
“有這樣的結果才正常。對于陛下來說,既然他已經選定了六皇子,那么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都沒有用,他不會給你任何的支持和鼓勵,甚至于不會給你半點肯定。因為你的身份太特殊了,只要他流露出一點點的欣賞和贊成,群臣之中就會有很多人支持你。”
“群臣支持有什么用呢誰當皇帝,還不是他說了算!”大皇子有些憤然,“在這種問題上,朝廷里面唯一可能改變他意見的就是林宰相,可林宰相現在抱病在家,太醫說他已經猶如風中殘燭,哪怕現在斷氣都毫不奇怪……沒了林宰相,他還不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大臣們支持我,皇位還是老六的!”
“那可不一定……凡事都有例外。”英俊男子冷冷地說,“林麓山將死一身文運化作龍氣在空中游走,任何人只要得到了這股龍氣,就有問鼎九五之尊的機會……如今這長寧城里面當真是臥虎藏龍,各路奇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連我這樣的鬼魂也有兩三個……如果現在出了點意外的話,那他一定會很不高興。”
“所以他就不問青紅皂白地胡亂批評我”大皇子的聲音不由得高了幾分,“我可是他兒子啊!有這么對待自己兒子的嗎”
“有啊,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英俊男子冷笑,“雖然就連我也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人,但至少他就是——最重要的就在于此!”
大皇子不由得又憤怒起來,忍不住咬牙切齒,正打算習慣性地嘟嚷幾句,卻硬生生忍住。為了忍住這些話,他緊緊捏住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連血都流出來了。
英俊男子自然注意到了這一幕,他微微點頭,露出了贊許之色。
“很好!你能夠克制住怒氣,這讓我很滿意!”他絲毫不吝惜贊美的話語,“一個做大事的人,首先必須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情緒主宰自己。你要把自己的心靈變成一塊永不融化的堅冰,既透明無暇能夠映出各種景象,又冰冷堅固沒有任何波動……雖然你距離這個境界暫時還很遠,但比起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
他似乎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時候,你看起來就像個瘋子一樣。現在嘛,可真的好多了!”
“但不知道為什么,離開書房之后,我依然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大皇子臉色微紅,苦惱地說,“叔父,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呢”
“心靈的修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甚至于比法力的修行更加漫長。你在短短的一年內,就做到了一般人幾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進步的速度已經快得讓我目瞪口呆!現在你要做的就是繼續鍛煉心靈,隨著這個過程,你對于情緒的控制能力會更加出色,遲早可以不借助寧魂香也能保持現在的狀態,那就大功告成了!”
大皇子幻想著那樣的情景,不由得滿是向往之色。過了一會兒,他的思緒重新回到了眼前的問題,于是又愁眉苦臉了。
“可是……那也太遲了吧!”
“如果你需要的話,當然可以用寧魂香給你做個香囊帶在身上,但那沒有意義。”英俊男子淡淡地說,“急躁是你心中的死敵,你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戰勝它。書房里的寧魂香,是給你在戰斗中提供一個后勤基地,讓你不至于一敗涂地。但如果你隨身也帶著寧魂香的話,那就不是戰斗,而是借助寧魂香的力量逃避戰爭!”
說到這里,他的表情漸漸嚴厲起來,話音也變得兇狠和毫不容情:“記住!逃避戰斗的人,永遠都別想獲得勝利!"
說完,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大皇子握著滴血的手站在書房發呆。
過了好半天,大皇子才深深地嘆了口氣,重重地點頭。
“叔父說得對!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戰勝心中的急躁!如果隨身帶著寧魂香,那就等于是認輸了!認輸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勝利!”
說完,他從書桌里拿出金瘡藥和干凈的白布,將雙手草草包扎,便又開始研讀英俊男子根據史書整理出的治國方略來。
因為性格過于急躁的緣故,他常常無意中弄傷自己,所以他的周圍總是會備著最上等的金瘡藥。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能夠在關鍵時刻救命的寶物,對他來說只是用來敷手的尋常東西罷了。
這是身為皇子理應的享受,如果他成為了皇帝的話,享受還會更多更好。
不過……那還有點遙遠,眼前需要的是慢慢充實自己。
雖然父皇可能活不了多久,自己的努力可能都是白費,但他反復告誡自己不能著急,因為如果說眼前只是還剩一絲希望的話,那么著急只會讓這最后的一絲希望也化為烏有!
漂浮著異樣香氣的書房里面,雙手扎著白布的大皇子正在一邊努力克制自己的急躁情緒,一邊慢慢研讀治國方略。
遠離王府的一間客棧里面,坐在床上的英俊男子睜開了眼睛,臉上露出了疲倦之色。
“神魂入侵,實在是太費力了!”他嘆道,“以我煉罡中期的修為,入侵區區一個凡人的心神,對他制造一些幻象,按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卻想不到居然費力到這種地步!”
“那是師弟你非要用這么吃力的法子。”坐在他對面床上的那位黑衣中年人笑道,“你為什么不跟我一樣,真身出現在目標面前呢效果應該差不多吧”
“那可不行!我是‘已經死了’的人啊。”英俊男子也笑了,“如果我沒死的話,那他只怕第一次見面就就拔刀砍過來——我可是曾經企圖篡他們熊家皇位的叛徒啊!”
“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就連熊洱都還只是太子呢,我覺得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件事。”
“牽涉到這種問題,謹慎一點總不會有錯。”英俊男子,或者說曾經的寧王朱權,露出了非常嚴肅的表情,“我們所要圖謀的東西很大,所以不做充分細致的準備,不盡可能謹慎的話,是絕對不行的!”
黑衣中年人點了點頭,滿臉信服。
雖然他才是老君觀當代的大師兄,但朱權這位小師弟無論修為還是才智都遠在他之上,甚至于遠遠超過了老君觀當代任何一位弟子,就連師長們之中都有很多人不如朱權……當一個人只比別人優秀一點點的時候,人們自然會嫉妒他;可當他比別人優秀太多,到了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那他將會得到充分的尊重和敬仰。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我去幫助六皇子加強生育能力,等他生下了兒子,自己又去指點大皇子呢”這位老君觀當代的大師兄疑惑地問,“如果要扶持的話,扶持一個就足夠了吧”
“表面上看是這樣,但事實上,我根本沒打算扶持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朱權淡淡地說,“以我和他們熊家的關系,我不殺他們全家就已經是大慈大悲了,怎么可能幫助他們培養出色的孩子”
“那是為什么呢”
“一個國家,如果只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那是好事;但如果有兩個不錯的繼承人,彼此又難分高低,那么你覺得該怎么辦呢”朱權不懷好意地笑了,“幾天之后,大皇子的正妃就將會生下兒子。我很期待那時候大臣們的表情啊!”
“你的意思是……讓他們兩虎相爭,擾亂大楚國的國運”
朱權的目光漸漸變冷,抬頭看向窗外天空中游蕩的氣運之龍:“這區區楚國的國運,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要借助國運離亂的機會,讓這條氣運之龍失去夭矯騰挪的空間,然后捕捉它而已!”
“只要能夠得到這股氣運,就可以讓本門的幾位凝元祖師試著借助它的力量突破到還丹境界。對于我們老君觀來說,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事情!”
還有一句話,他卻沒有說出來。
對于他自己來說,那條氣運之龍,才是他唯一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