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于我輩修道者來說,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蕭布衣雖然坐在吳解觸手可及之處,但他的眼神卻迷離悠遠,仿佛人的軀殼在這里,魂魄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語,帶著一種異樣的韻律,似乎是從天外傳來一般。
他明明在說話,可一種寧靜之意卻在不斷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讓整個廳堂都顯得靜謐起來。看著他的樣子,吳解不禁暗暗嘆息。布衣神相一脈的功法雖然精絕神妙,卻終究不是長生大道。平素身體狀態很好的時候看不出來,可一旦受了某些要緊的傷,這種缺點就會展露無遺。
幫助大楚國延續國運的儀式,已經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但這三年來,蕭布衣雖然一直深入簡出,專心養傷,傷勢卻依然在不可逆轉地慢慢惡化。
他的傷勢很奇特,既不在肉體上,也不在魂魄上,而是在“命運”上。
從身體上來說,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甚至于還充分消化吸收了吳解用神圣之泉泉水為他煉制的傷藥,使得修為再進一步,完全鞏固了煉罡飛仙的境界。
從魂魄上來說,他的神念不斷增強,證明魂魄也處于蓬勃上升的狀態。
但他的情況很糟糕,誰都看得出來。
最初的時候,他只有在傷勢發作之際,才會給人這種悠遠的感覺;但隨著他身體的傷勢漸漸痊愈,這種悠遠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在漸漸地加劇。
大概在傷勢恢復到七八成的時候,這種悠遠感就出現在了修煉之際;又過了大半年,只要他將法力提到一定程度就會出現悠遠感;再過差不多三個月,他只要運用真氣法力,就會讓這種悠遠感出現;等到一年前,甚至已經到了哪怕絲毫不動真氣,猶如凡人一般生活,都會不時出現悠遠感的地步。[]熬夜看書4
這種悠遠的感覺究竟是什么蕭布衣不清楚,吳解也不清楚,甚至于連天書世界里面的茉莉和杜馨都不清楚。
茉莉的時代,修士們對于“命運”的研究并不深入。或者說,無上神君這一支的修士們,并不去研究命運,因為他們堅信世上的一切都在于人力,只要自己好好把握,世上根本沒有什么既定的命運。
而杜馨出身的大光明神教,則認為命運是“圣父”所持的權柄,作為被圣父創造的生靈,不該窺探這種權柄,所以也同樣不研究這個。
吳解也曾詢問過師門的長輩,但就算是已經成就還丹的韶光真人和瑞齡真人,對于蕭布衣的情況也十分茫然——在他們數百年的人生之中,從未見過這樣奇妙詭異的傷勢。
唯一對蕭布衣傷勢有所幫助的就是蘇霖,這位千年老妖雖然修為不高,可眼界著實了得。當年布衣神相一脈的祖師李布衣活著的時候,蘇霖就曾有幸見過這位前輩,還得到過他的提點——正是因為有了李布衣的提點,蘇霖才能在他死后尋找到他留下的功法傳承,成為布衣神相一脈的繼承人之一o
“這種傷勢……當年李布衣身上也曾經出現過。”蘇霖說,“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就是這種恍恍惚惚迷迷離離的樣子,而且情況比蕭師弟更嚴重,甚至于讓人感覺到他馬上就要消失一般。”
“后來怎么樣了”吳解急忙追問。
蘇霖搖了搖頭——當時李布衣自覺情況不妙,行蹤很是詭秘,就算他的老朋友們都不清楚他在做什么。蘇霖只不過是個偶然得到了他幾句指點的先天境界小樹精,哪有可能知道他的詳細情況!
好在這世上長壽者甚多,蘇霖不知道,并不代表別人也不知道。
通天派掌門人老榕公和太上長老松柏生,都是年紀超過萬歲的超級老妖。尤其老榕公,修為既高、人緣也好,當初是李布衣的好友之一,對他的情況頗為了解。
蘇霖向他請教的時候,這位老前輩摸著白如霜雪的長須沉思許久,然后總算是從記憶的深處將那些事情找了出來。
當他說出答案的時候,蘇霖為之愕然;而當蘇霖將這個答案告訴蕭布衣和吳解的時候,二人的反應也是一樣。
李布衣當年得到的是一卷天書的殘頁,殘缺的程度十分嚴重,幾乎已經十不存一。他才華過人,居然將散修之中流行的低級功法和天書殘頁的記敘融合起來,創造了一門專精命運神通的奇妙功法,也算是獨樹一幟。
但李布衣的根基畢竟太過淺薄,他的功法到了煉罡階段就已經是極限,再往上已經無路可走。
命運之路,不進則退。不能繼續進步的話,長期窺探和改變命運所積累的業報就會慢慢發動,令修士漸漸地被命運排斥,本身運勢不斷消磨,最后運勢消磨殆盡,自然衰敗而亡。[]熬夜看書4
蕭布衣此刻的情況,其實就是傷勢引動了業報。雖然他不像李布衣那樣仗著神通游戲人間,積累了大量的業報,但終究也積累了許多,現在就——發動了。
“原來如此……”蕭布衣聞言,輕輕一嘆,“就我所知,當年李祖師突破了煉罡境界的極限。他死的時候,已經是凝元修士——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突破的”
“雙修。”
當時吳解和蕭布衣的表情,就和蘇霖聽到老榕公說出這話時候,一模一樣。
李布衣對于自己的情況心知肚明,可他實在想不到更進一步的功法了。沒有更進一步的功法,就算靠吞服丹藥之類手段將修為提升到煉罡境界的極致,也沒辦法突破瓶頸踏入凝元之境,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他一邊瘋狂搜集丹藥提升修為,一邊在日日苦思解決之法,最終真的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找一個運勢強大的女子雙修,借助妻子的運勢將自己的命運鎮住,然后等妻子的運勢達到極點的時候,他就有可能借勢突破自己固有的命運,進而沖破修為上的瓶頸。
這辦法簡直荒唐,卻是他唯一的選擇。于是他找了好幾年,最后選擇了當時大梁國的一位公主作為雙修的對象。
那位公主氣運不凡,乃是順應天命,將要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大人物。李布衣隱藏在妻子背后,不斷出謀劃策,幫助妻子在宮廷斗爭之中步步前進,最終順利成就了一代女皇。
當妻子登基之時,那份澎湃而來的運勢果然沖破了命運對李布衣的束縛,也讓他借助這個機會突破瓶頸,踏入了凝元之境。
可惜的是當他踏入凝元境界之后,便再也找不到更進一步的辦法。最終一直到死都只是凝元初期的修為,沒有能夠有半分進步。
“就算我也學李祖師的辦法,當今天下也沒有哪個國家有女子稱帝的跡象啊。”蕭布衣皺眉說道,“這辦法不可行。”
“但這恐怕是唯一的辦法了。”蘇霖勸道,“我反正無所謂。身為植物,我有化為種子重開道途的辦法。雖然要冒很大的風險,卻能夠躲過命數之災。但你可是人類,除非轉世重來,否則是絕對躲不過去的。”
“蕭道友尚未成就還丹,轉世重來之后,縱然再次踏入道途有所成就,也已經不是他自己了。”吳解長嘆一聲,“李前輩的辦法不能用,蘇道友的辦法用不了,這該如何是好!”
蕭布衣沉思許久,最終淡淡一笑。
“無所謂,一切隨緣吧。”
不等吳解和蘇霖勸說,他便站了起來,飄然而去。
從那之后,他的確是“隨緣”了。
他不再修煉,反而提著長幡,猶如尋常相士一般在人間游蕩,過著和很多年之前一樣的生活。
他給別人占h的時候,不用任何的法力神通,就是按照相法之理推算。推算的結果自然有對也有錯,有時候被人奉為半仙,有時候則被人追著打,饑一頓飽一頓,過得煞是潦倒。
隨著命運的業報之力漸漸加劇,蕭布衣推算的正確率也在不斷下降,日子漸漸地越來越窘迫。當喬峰在街頭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餓了十幾天,縱然煉罡修士有無漏之身,幾乎可以不用吃喝,卻也已經面有菜色,神思茫然,簡直就像是一個快要餓死的饑民一般!
喬峰大吃一驚,不明白為何這位前輩竟會潦倒至此,急忙將他請到家中好好款待。蕭布衣也不矯情,好吃好喝了一頓,才向喬峰說明了情況。
“晚輩道行低微,不能明白前輩的境界。但以我看來,前輩這隨緣的做法,卻是有些不大妥當!”喬峰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當即勸道,“我不知道前輩能不能渡過眼前這一劫,可就算是渡不過去,至少也該留下傳人吧。”
蕭布衣笑了:“我師侄寧風資質不凡,當可以繼承布衣神相一脈的道統。”
“欽天監寧大人的確很有本事,可他是大楚國的國師一一說句不客氣的,日后要是大楚國有覆滅之日,他必定是要以身殉國的。”喬峰也不管蕭布衣的臉色漸漸難看,徑直說道,“大楚國的國運如何,想必前輩也是知道的。按照家師所說,至多再過個百來年,大楚國就該走到盡頭了——前輩啊,您難道打算讓布衣神相一脈的道統在百來年后就斷絕嗎”
蕭布衣沉默了許久,最終長嘆一聲,停止了一年多的隨波逐流,在安豐縣住下。
他找了十幾個聰明伶俐的少年,開始教他們占算之術,希望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傳授下去。
對于修道者來說,自身的修為固然重要,道法的傳承也是一件大事。就算自己不能飛升,徒子徒孫若是能夠有所成就,將來自己轉世重來的時候,他們因為氣運相應,多少也能幫得上忙。而若是徒子徒孫里面有誰能夠成就無上大道,成為傳說中道祖那個級別的人物,帶挈著祖師爺脫離生死輪回,想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吧……
這就是門派薪火相傳之意,對于很多修士來說,自身的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道統斷絕。自己死了,日后還有轉世重來的機會;可道統斷了,就算自己能夠轉世,失去了接引的話,又能走得了多遠
喬峰想得沒有蕭布衣那么深遠,他就是從修士們的常識出發考慮問題,但偏偏就是這種最基礎的常識說服了蕭布衣
于是沉寂了幾年的布衣神相便留在了喬峰專門為他準備的府邸,每天除了教學生之外,就是來找吳解談論天下大事。
蕭布衣雖然正陷入命運的業報,可他一身神通非同小可,哪怕不刻意推算,靈明之中的一點靈感,就足以窺探天機。吳解此刻正在協助摘星行動,所謀者極大。能夠得到他的幫助,實在是幫了大忙!
“你也不用謝我。”當吳解道謝的時候,蕭布衣淡淡地說,“我只是無聊了,找點事情做而已。”
吳解當然不信這種話,蕭布衣的情況明明越來越糟糕,而且對于他來說,占算的行為顯然是會加重那種來自業報的奇異傷勢的。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堅持幫助自己,這份人情可是太大了!
蕭布衣的行為,從小的角度說,是出于友誼,是希望朋友所做的大事能夠成功;而從大的角度來說,則是為了天下,是在為九州界的億萬生靈出謀劃策,為他們從可怕的干旱死亡危機中謀求一線希望而努力。
雖然吳解自己不擅長占算之法,但他覺得,蕭布衣現在所做的事情,遠比去找一個擁有帝王之命的女子輔佐,然后借助老婆的運勢更靠譜。
要說運勢,九州大地這億萬生靈的運勢,難道還不如一個女皇嗎
但這些想法嗎,他都只是藏在心中,沒有說出來。
沒什么把握的事情,不說也罷。反正無論說或者不說,蕭布衣做的事情都不會有什么分別,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想用自己的猜測,給或許時日無多的朋友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絕望,而是在絕望中看到希望,但等走到面前,才發現只是錯覺!
就像他們這次的摘星行動,隨著準備越來越充分,成功的希望已經越來越大。但只要是心性修為較高的修士們,都不會真的以為現在有什么希望可言。
在真正攔截到那顆彗星之前,準備得再多,也談不上希望。現在就開始滿懷希望,那就是過分的強求,已經有魔障的嫌疑。
更何況……他們的行動,絕對不會一帆風順。這世上固然有想要努力挽救九州界蒼生大劫的人,也有希望九州界越慘越好的人。
比方說,天外天的魔門。
“你們最好當心一點。”幽冥世界昏暗的天空下,尹霜的臉色顯得有些苦惱,“神門八宗已經發現了你們的行動一一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等到你們真正開始攔截彗星的時候,只怕會腹背受敵。”
“這可是關系到九州界億萬蒼生的大事啊!魔門中人瘋了嗎”吳解嚇了一跳,連聲音都高了幾分。他得到的,是尹霜有些譏諷的笑容。“你什么時候產生了‘魔門中人會在意九州界億萬蒼生’這種奇怪的錯覺”
“啊”
“吳解啊,咱們也認識這么多年了,彼此之間也算是比較熟悉和了解,我呢,通過你去了解那些正道中人的情況;你呢,通過我來了解魔門中人的情況……可是我要提醒你,你或許是一個比較標準的正道中人,我卻是魔門的另類!如果你把我當成魔門的一般標準,將來恐怕是要吃大虧的!”
吳解頓時心中一驚,看著尹霜譏諷的笑意,這才恍然大悟。
一直以來,他所熟悉的魔門中人有兩個。一個是天書世界的茉莉,一個就是經常跟他在幽冥世界見面的尹霜。這兩人雖然常常有驚人之語,但對他都是很好的。而且信用良好,做事靠譜一這就讓他不知不覺之中,將茉莉和尹霜作為了魔門中人的代表,將她們當成了魔門的一般水平。
但事實上,他錯了,錯得離譜!
茉莉之所以對他好,是因為忠誠。面對除了他之外的人,茉莉的態度并不怎么友好;尤其是面對那些與他為敵,被他斬殺,魂魄被攝入天書世界的敵人,茉莉的行為其實非常殘酷狠毒——或許那個時候的茉莉,才真正體現出了魔門中人應有的態度。
而尹霜雖然是魔門中人,卻早在加入魔門之前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她并沒有被魔門完全污染,還保留著自己內心的光明。尤其她和吳解是這個世界上當代僅有的兩位穿越者,彼此之間守望相助,平時在他面前所表現出的,自然也是正面的東西。
可事實上,絕大部分的魔門中人,和他沒有任何的交情,對他沒有半點善意。與那些人相處的時候,不可存著半分姑息僥幸的心理,哪怕是從最惡意的角度來揣測,或許都有些不夠!
正如尹霜所說,魔門中人根本不會在意九州界的億萬蒼生,他們只會為得到了打擊正道的機會而高興!
想通了這一點,吳解縱然是魂魄狀態,也覺得冷汗涔涔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明白就好。”尹霜嫣然一笑,身影漸漸淡去,“記住,如果你也去攔截那顆彗星的話,千萬小心!”
幽暗的靜室之中,她睜開了猩紅如血的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從白骨和人皮制作的法臺上站了起來,對周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視若無睹,平靜地走了出去。
在靜室門口,蒼老的天眼老人正在仰觀天象。
“該說的事情,已經告訴他了吧”
“是的。”
“那就好。”天眼老人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這樣,事情才有趣……”
看著這個只為了有趣就毫不猶豫出賣魔門的老人,縱然尹霜早已被鍛煉得心堅如鐵,也不由得升起一絲寒意。
這,才是真正的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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