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大陰天,沉沉的天空看不見半絲陽光,只是一片灰蒙蒙的。
猶如車隊眾人的心情一般。
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至少吳解早上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好幾個頂著黑眼圈無精打采的。
其中就包括自稱準備在這趟賑災之后退出江湖轉職說書先生的老白。
這位老江湖嘴上說得很威武霸氣,看來心里其實也很虛。
他們此刻已經踏上了南屏山的山路,山路并不好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行了四個時辰,直到午飯過后,他們不過才走了大概十里地,倒是先后搬掉了兩處路障。
看得出來,阻攔車隊的這伙人,余力也已經不夠了。這兩處路障和昨天那兩個完全不能比,尤其第二個,根本就是一堆隨便砍倒的大樹。
“他們也累了。”關雄在橫肉和刀疤之間擠出一絲冷笑,神色間充滿了對那些阻攔者的鄙夷,“這群軟蛋!還沒動手開殺就累趴下了!”
這大漢本是個破落的窮叫花子,能做到百總,靠的是在北方和齊國戰場上打出來的軍功,他自詡為生死間殺出來的好漢,生平敬重的是直爽勇武的猛士,最不屑的就是這等藏頭露尾之輩。
徐海沒有接話,而是走到第二處路障的那些樹干處,仔細研究起來。
“徐老弟,可有什么收獲?”沈毅雖然功夫了得,但對于這些查蹤追跡之類的手段卻完全外行,在昨晚商量對策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徐海曾經做過探子,善于見微知著,此刻見他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些巨木,忍不住過來詢問。
徐海搖搖頭,回到了車上。
“這些樹木都是剛砍下的,從刀口看來,應該只是一到兩個時辰之間的事情。”他的臉色充滿了疑惑,“但是……一般砍伐樹木,用的都是大斧長鋸之類,但是這里——”他說著指了指一棵稍稍小點的樹干,“這棵樹,是被人一劍砍斷的。”
此言一出,關雄和沈毅頓時變了臉色。
那棵大樹雖然“小一點”,可也差不多有一抱粗——也就是說一個尋常漢子,得伸展雙臂,才能將它抱上一圈——能將它一劍砍斷,無論是用劍的人,還是這把劍,都非同小可!
發現關雄和徐海轉頭看著自己,沈毅苦笑一聲,搖頭嘆道:“以沈某的功力,若是有神兵利器在手,倒也可以試試,但是……”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越發陰暗,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言下之意卻已不語自明。
南華劍派本來有一把著名的寶劍,名曰“裁水”,是當年南華公離開仙山的時候隨身所帶,吹毛短發,削鐵如泥,稱得上鎮山之寶。但這把寶劍已經隨著當年那個弒師叛徒一起杳無音訊,看沈毅的臉色,想必仍然沒有找到。
江湖人爭雄斗狠,武功固然重要,兵器也是很重要的一環,沈毅的武功已經極高,在長寧城乃至整個東楚國都頗有名氣,號稱是當代最接近先天宗師的年輕俊杰之一,但若是遇到武功稍遜于他卻手持神兵利器的敵人,能否勝過依然是未知之數。
“說不得,等一下只能拼命了……”關雄揮了揮手上的長柄大刀,眼中斗志盎然,“老兄弟,這回又要看你的了!”
吳解自然不會知道這些車隊首腦們的擔憂,他現在也在沉思,考慮等一下遇到敵人的話該怎么辦,是該亮出身份以提升士氣呢?還是該奮勇向前斬將拔旗?又或者玩猥瑣流,混戰中專心殺傷敵人?
“小兄弟,想家了?”自來熟的老鏢師看到吳解沉思的樣子,以為他在想念家鄉,湊過來勸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年紀輕輕正該出去闖蕩一番,要是能夠成就一番事業固然好,就算一事無成,老來在孩子面前也有談資啊。總是縮在自家院子里面,有什么出息!”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一個字都沒提到大家此刻所面臨的危險。
吳解點頭,隨口應了兩句。
“想當年,我也像你這般年紀,那時一點功夫都不會,只是仗著有幾分蠻力就外出闖蕩——那時候我家窮,總共就帶了十個大錢、一件短衫……”老白頓時來了興致,開始吐沫飛濺地介紹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話說遼東的馬賊那真是兇悍到了極點,四大鏢局上千號人押運的軍餉,他們都敢上來劫!”
“那后來怎么樣了呢?”不知何時,周圍已經聚起一群年輕人,這些少年后生正是熱血澎湃的年紀,對這種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故事最沒有抵抗力。往日老白講的都是一些江湖趣事笑話之類,大家其實不是很感興趣,但這次他突然講到這些江湖恩怨、生死搏殺的故事,大家縱然有大敵當前,也忍不住湊過來想要聽個究竟。
一時間老白周圍聚起了不少人,反而讓吳解窺到機會,逃之夭夭。
他倒不是不想聽老爺子講故事,這老江湖口才頗好,將一段段驚險的經歷講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比起地球上的單田芳之類說書藝人也毫不遜色,只是——現在并非可以安心聽故事的時候啊……
抬頭看去,雖然還看不到攔路劫匪的模樣,但他卻能感覺到不算很遠的地方有一股殺氣正在隱隱騰起,這些陰陰冷冷的氣味,刺破了深秋的寒風,彌漫在陰霾之中。
吳解皺了皺眉頭,手上握緊了單刀。
因為可能要打仗的緣故,車隊的每一個人都分發了武器,連他這個按說根本不該上陣的郎中也是一樣。
車隊依然在不緊不慢地前進著,慢慢接近了殺氣傳來的地方。那里地形極為險惡,兩邊山崖對立,再往前不遠處還有個拐角,根本看不到拐角那邊的情況。
正當吳解擔心大家會不會中埋伏的時候,突然聽得一陣馬蹄聲,車隊的幾個頭領已經帶著堪稱精銳的十余位高手,搶在眾人前面迎了上去。
吳解都能發現的事情,車隊的幾位首腦自然也能發現。他們這一迎上去,卻沒有向前很遠,只是略略突出隊伍一點點,朗聲喝道:“前面攔路的不知道是那條道上的朋友?怎么稱呼?請劃下道來!”
話音剛落,隨著一聲唿哨,從拐角后面沖出來七八個騎馬大漢。這些人全身著甲,連臉都遮住,當真可疑到了極點!
在這些人身后,齊刷刷走出來上百人,這些人同樣一身鎧甲連臉都遮住,兵器清一色的長槍,行走間整齊劃一,簡直就像是特地練出來表演似的。
此時車隊已經停了下來嚴陣以待,看到對方如此精銳,不少人都變了臉色。
按照江湖人的規矩,攔路打劫也是一門技術活,是有約定俗成的準官方流程的。
首先,搶匪要設下關卡——不管是路障還是直接站在路中間,總之得先把被打劫的目標給攔住。
這里就有一個技術問題,因為打劫是份力氣活,如果在設路障的時候花費太多力氣,結果很可能會導致打劫失敗;而如果自己直接站路上去攔,力氣倒是不必花了,但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小身板能不能扛得住車子硬撞。如何衡量兩者進行取舍,就是山賊們的第一個基本功。
其次,搶匪要亮出自號——甭管是你梁山泊的宋公明還是河間府的竇爾墩,要出來混就得有個響亮的名頭,做事之前更是要把招牌打出來,讓被搶的人知道來者是誰,一則打響自己的字號,二則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于是這里也有一個技術問題:如果自己的名頭太差勁,譬如說“我乃日更五千字的網絡作家楚白”這種缺乏威懾力的名號,可能人家根本不鳥你,直接車輪滾滾就碾壓過來;而如果名頭太響亮,譬如“我乃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人家很可能當場就一哄而散,結果只能搶到一些殘羹冷飯……
最后,也就是打劫的核心任務,動手。事情走到這一步,那就沒什么技術含量了,反正拳頭大的就比較狠,要么就花開富貴要么就榮登極樂,總之不用再考慮什么多余的事情。
因為這一步簡單易行,就算傻瓜也能做得不錯,所以很多年之前,地球上有個綽號傻瓜的日本人織田信長,就很熱衷于跳過前兩個步驟,直接進入正題——后來他因為干得太過火,壞了江湖的規矩,被人也一樣跳過前兩個步驟,直接亂刀砍死在一個叫本能寺的著名景點,還直接附贈了大型火葬……
吳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看著沈毅等人和劫匪的首領們交涉,一邊卻在和茉莉和杜若討論。
“對方不是有幾百人嗎?怎么就來了這么百來個個?其他的人呢?那些弓箭手呢?”
“還用問嗎?肯定是躲起來準備埋伏咱們了!”杜若很不屑地從鼻子里面嗤了一聲,“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就應該一聲號炮,然后兩邊懸崖上檑木滾石雨點一般地落下……”
吳解楞了一下,看向兩邊的山崖。
這里的地形正如很多故事里面說的那樣,兩邊都是高崖,至少有二三十丈的懸崖上如果砸下檑木滾石的話……
暗暗想象了那種可怕的情況,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幸運的是這樣的場面并沒有發生,不知道是對方沒有做這方面的準備呢?還是準備還沒有完成。
注意到周圍地形的不僅僅只有吳解,車隊的首領們也是一樣。他們和對方一番談判之后便指揮車隊緩緩后退,在山口外安營扎寨,擺出了準備大戰一場的架勢。
“對方絕對都是精兵,訓練過三年以上,還上過戰場見過血的那種。”明月初上時分,領隊們開始討論明天的計劃,關雄陰著臉說,“但是白天只看到了那百個重甲兵,剩下的騎兵和弓箭手哪里去了?”
“與其擔心這些,不如擔心兩邊懸崖上的檑木滾石。”徐海嘆道,“不解決檑木滾石的問題,這山口根本就沖不過去啊!”
“依我看那些人里面沒有特別厲害的角色,那個高手似乎不在。”沈毅勉強笑了笑,笑容卻有點難看,“這恐怕是唯一的好消息。”
作為隨軍郎中,吳解也參加了會議,不過他的眼神卻不時地飄向帳篷之外。
杜若出發去解決檑木滾石的問題了,也不知道她這一趟順利不順利,會不會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