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身下一空,齊齊墜落在柔軟的鯨舌上。驚魂未定,嗚鳴如雷,海流又如天河之水滔滔沖泄,登時將他們沖了起來,朝那鯨魚的喉道飛旋滾落。
許仙緊握白玉蟾的手腕,腳底忽地一空,天旋地轉,水流盡消,仿佛墜入了一個虛空的無底深淵,不知過了多久,“砰”撞在一個腥滑柔軟的肉壁上,翻身彈起,又繼續跌跌撞撞地朝下沖落了數十丈,終于觸底。
迷迷糊糊憋悶欲爆,卻聽白玉蟾“啊”地一聲,率先撐不住吸了口氣。他心里一凜,也忍不住張開口鼻,卻覺一股清冽的空氣直貫體內,神智陡然一醒,又驚又奇。
凝神四掃,周圍是一個頗大的粉紅色腔室,隱約瞥見幾處甬洞,緩緩地漲縮搏動。腔室里不見水流,充盈著新鮮的空氣,一如陸地。許仙心中一動,明白自己必是誤打誤撞,墜入了巨鯨的肺部。
他曾聽府中的食客說過,鯨魚以巨肺呼吸,每過一刻鐘,乃至半個時辰,方吐納一次。肺中容納的空氣之多,可想而知。肺必與鼻、喉相連,倘若自己能找到出口,或許就能借著這巨鯨噴氣之時,從它頭頂的氣孔沖出海面。
一念及此,心下大寬,反倒不急著離開此處了,笑道:“白姐姐,現在這兒再無旁人啦,咱們可以不受打攪,好好敘敘舊……”
白玉蟾臉上一燙,低聲叱道:“誰要與你這魔頭敘舊”掙開手,正想拔劍朝他攻去,卻發覺鞘中空空,心中猛地一沉。
那柄“漱心劍”乃是慈航靜齋的掌門信物,眾師姊對她受托此劍原已諸多不忿,如今再從自己手里遺失了,又不知該生出何等波瀾!
轉頭四望,腔室里空空蕩蕩,也不知是否墜入此處時,插在了鯨魚的某處喉壁上又驚又急,無暇理會許仙,踏著腔壁凌空飛躍,原路返回,尋找那神兵的下落。
許仙一愣,只道她不愿與自己共處一室。她若真是白素貞,此番分別,又不知何日才能重逢!當下騰空追去,口中混叫道:“白姐姐……娘子……等我一等……”
鯨肺內腔管縱橫交錯,復雜如迷宮,四周又黑漆漆一片,一時間哪能找得出來時之路兩人一前一后縱掠了片刻,空氣越來越稀薄,卻始終一無所獲。
白玉蟾正自心焦,忽見前方浮起兩團螢綠的“鬼火”,悠悠蕩蕩地朝右邊的腔道飄去,暗忖:“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劍靈’”不及多想,疾風似的尾隨其后。
許仙大凜,叫道:“白姐姐小心!”奈何白玉蟾聽若罔聞,此處又不比高空,可以借風飛翔,只能仗著這雙肉掌,在狹窄曲折的腔洞間反彈沖躍,要想追上她,殊為不易。
兩人隨著那“鬼火”折轉下沖,又過了片刻,前方閃起點點碧光,如星河漫漫,腥臭味也越來越濃,聞之欲嘔。
白玉蟾凝神掃探,猛吃一驚,那些碧光赫然是尸骨的磷火,略一望去,腔室里密密麻麻至少躺了百余具尸體,有的早已化作森森白骨,有的才腐爛不久,蛆蟲攢動。
雖不知此處是鯨肺的什么部位,但方才必然未曾經過這里。心下失望,正欲折返,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陣陰惻惻的凄嚎聲,似哭似笑,忽左忽右,前方鬼火大熾,隨之明明暗暗地搖曳閃爍,映得四周深碧淺綠。
又聽“格啦啦”一陣響動,仿佛有人朝她后頸吹了口涼氣,白玉蟾轉頭望去,毛骨悚然,忍不住“啊”地失聲大叫,那些匍匐著的骸骨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白玉蟾朝后疾退了幾步,待要轉身奔逃,才發覺四面八方全被那些僵尸、骸骨堵住了,一個個獰笑似的咧著白牙,十指探伸,朝她趔趄逼近。
白玉蟾驚駭煩惡,翩然飛退,雙掌穿花舞蝶似的將它們接連撞飛。奈何腔室狹小,數以百計的尸鬼潮水般四面涌來,任她如何騰挪閃避,也無法突出重圍。右肩突然一陣錐心劇痛,已被一只腐臭的僵鬼咬中。
她寒毛盡豎,尖叫著一掌將它顱骨拍碎。那些腐尸嗅著血腥,越發狂亂,低吼著騰空撲來,前赴后繼。
白玉蟾左支右絀,眼見便要招架不住,忽聽長嘯如雷,許仙斜地里翻身沖到,“嘭嘭”連聲,氣劍霓光亂舞,將周圍尸鬼劈得血肉橫飛。
他有了幾次與僵鬼激戰的經歷,知道這些僵鬼如嗜血狂鯊,聞腥而動,最好的辦法,就是挑一些血肉未腐的尸鬼下手,引得他們自相殘殺,再乘隙逃生。當下連斬了幾只腐尸,拋飛到遠處,趁著眾尸鬼分散搶食之際,背起白玉蟾,陀螺似的飛旋亂轉,殺出了一條血路。
白玉蟾驚魂未定,想要從許仙背上掙脫,渾身卻一陣陣地發著寒戰,酸軟無力,又聽他道:“白姐姐,你被僵鬼咬中,中了尸毒,切切不可妄動真氣!”心中一凜,果覺右肩麻癢難當,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蟲子在鉆心撓骨,絲絲縷縷地朝全身擴散。
驚懼之意一閃即逝,不由自主地抱緊了他的脖子。身上越來越冷,昏昏沉沉,聞著他身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好聞氣息,心又慢慢地平定了下來。
周圍鬼火懸浮,迷迷糊糊地瞥見兩人的身影投映在腔壁上,她心中一顫,依稀記起了某個似曾相識的情景。
在那茫茫云海之下、懸崖峭壁之上,她似乎也曾這般軟綿綿地伏在他的背上,一陣大風劍來,云開霧散,空中浮動著一圈彩虹似的七色光環,他們的身影就投映在光環中央…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攥緊,疼得透不過氣。那是夢嗎若是夢,為何畫面那般歷歷鮮明為何在她耳邊,仍縈繞著當時的漫山猿啼、啾啾鳥鳴為何鼻息之間,仍聞得著那暮春的微風與落英
她的心劇烈地搏動著,每一次追想,都帶來難以形容的桎痛。
恍惚中,仿佛又聽見慧真大師低柔的聲音,一遍遍地在心底回蕩:“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檗……”那滾沸的痛苦、迷亂、恐懼、狂喜、悲傷……終于又漸漸平定下來了,仿佛隨著裊裊的佛香化散無形,融入了那雙溫柔慈悲的眼睛里……
又不知過了多久,肩頭突然一陣刺骨的劇痛,她“啊”地一聲,冷汗直冒,瞬間清醒。只見自己倚在腔壁上,右肩白衣被撕開一個大口,黑血從四個尖利的牙印里汩汩滲出。
許仙“呸”地朝邊上吐了一大口腥臭的淤血,笑了笑,道:“白姐姐,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性命攸關,也只好便宜行事了。”不等她說話,又繼續低頭吮吸她肩上的傷口。
白玉蟾這才知道他竟是冒死為自己吸吮尸毒,又是驚異又是感激,但想到自己裸露的肩頭竟被這魔頭唇舌緊緊相貼,又不禁羞得雙靨如燒,心跳如撞,推又不是,躲又不是,渾身都似僵硬了一般。
許仙察覺到她的微妙變化,心中亦怦然一跳。方才急著救她,并未多想,此時才似感受到她那渾圓纖巧的肩頭、溫軟柔膩的肌膚,忍不住抬眼朝她瞥去。四目相對,兩人臉上俱是一紅,做賊心虛似的雙雙轉開。
想到軟玉溫香,盡在自己唇齒之間,許仙心旌更是一陣搖蕩,定了定神,忽想:“是了!白姐姐蛇妖之身,體質冰涼,為何她的身體卻溫軟如常人難道……難道她真的不是白姐姐”心里一沉,綺念頓消。
念頭未已,忽聽“咻咻”激響,右前方突然沖出幾人,劍光亂舞,朝他們狂風暴雨似的劈來。
許仙一凜,抱住白玉蟾翻身急滾,右手氣劍縱橫劈掃,那幾人迭聲悶哼,趔趄飛退。
借著幾點鬼火的幽光,只見七人趔趄站定,手持雙劍,身著青衣白襪,胸口繡了太極圖,赫然正是青城兩儀劍派的道士。
領頭那道長抹了抹嘴角的鮮血,又驚又怒,戟指喝道:“白玉蟾,你還說和這魔頭不是一伙的將我們設套誘入這里,吸人鮮血,盜取真元,忒也歹毒下作!”
白玉蟾一怔,待要辯解,想起自己衣裳不整,躺在這魔頭懷里;而他又偏偏滿嘴鮮血,吸吮著自己的肩膀……真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眾道士更不給他們片刻喘息之機,劍光穿舞,布成北斗七星陣,怒吼著輪轉沖來。
“嗚——”身形方動,忽聽鯨魚發出震耳欲聾的長鳴,肉壁亂顫,眾人更是震得氣血翻涌,陣形大亂。幾在同時,狂風撲面,一道人影沖過劍陣,閃電似的朝白玉蟾撲來。
許仙喝道:“讓開!”一掌朝來人劈去。“嘭!”手掌相對,渾身劇震如電,竟猛地打了一個冷戰,仿佛從外到內瞬間結成了透骨寒冰,心中大凜:“天下竟有這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