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漆,籠罩四野。頭頂明月高懸,向山川大地灑下無邊清輝。
鹿水如帶,在周墟之側奔騰流過,千萬年來不變。
百余年前威嚴高聳的靈臺,現在已經漫漶荒頹,不過像個高一些的土丘。雜草頑強的從堅實的夯土中冒出頭來,在夜風中瑟瑟而動。
風突然就大了起來,掠過周墟北面莽莽尚苑林,發出海嘯一般的聲音。讓這夜色,就顯得加倍的蒼涼起來。
距離這座王城最繁盛的時日,轉眼已是百年。
只有夜色依舊,明月依舊,星空依舊。
靈臺之上,幾名白衣高冠之人,圍坐于一小土臺四下,低聲祝禱。而在小土臺上,又一個穿著白衣的身影,裙裾委地,正仰首看著頭頂浩瀚星空。
這是一個窈窕少女的身影,背后長長烏發傾瀉而下,這長發是如此的柔潤黑亮,仿佛可以反射出瑩瑩的星光。
少女輕輕的聲音響起,宛若夢幻。
“七曜失序,不安于位。有七塵尾現于金曜星域,金曜應與秦地之間,又當牽動火曜。金曜火曜既動,則七曜自當次第失位?難道真等來了這天下變動的機會?這撼動金曜的七塵,又應于什么?”
少女輕柔的聲音高遠,仿佛從天際傳來。一名白衣高冠人站起,躬身行禮道:“秦侯夫人故,金曜失序,當應此事。”
少女仍然仰著頭,語聲空靈:“那伴行金曜七塵尾,又應何事,又應何人?除日曜不可見,六曜皆隱隱有搖動之勢,又主何吉兇?這七塵尾攪動天象之機,為何推算不出?為何不應于當世任何一處?”
幾名白衣高冠人深深拜倒,祝禱之聲低沉響起。靈臺之上,只有長發少女仍悄然而立,癡對頭頂星空。
祝禱聲中,少女聲音又輕輕響起:“就在這七曜失序天像再現于世之際,傳承五百年的日曜真法煉陣也與同時崩塌,難道靈云二臺,真的無法再并立于鹿水之側,而大周,也再也回不來了么?”
幾名白衣高冠人俯首不敢做聲。
少女寂然少頃,仰首對著天幕上的星辰,輕輕自語。星光在此刻撒滿了她的長發。
同樣的星空下。
數百條身影,無聲無息的策馬而上土丘。星光之下,依稀可見這數百人都披甲持兵,人皆銜枚,馬亦勒嘴。只聽見一片低低的喘息和兵刃甲胄輕輕碰撞的聲音。
土丘之下,是一片帳幕組成的營地,營地四下設立了木柵。羊群馬群,入夜都趕入了木柵當中,不時傳來一聲輕輕的嘶鳴。
木柵上有寥寥幾只火把,照亮了周遭不大的范圍,也映出了幾名巡邏值守之人的身影。這些巡邏值守之人都身材高大,皮袍皮帽,天氣有些冷,這幾人手都收在皮袍子里面,半晌才懶洋洋的動彈一下。
土丘之上,一人策馬立于數百騎士之前。他三十許的歲數,正是人生最壯盛的年紀。頜下小胡子漆黑如墨,騎在馬背上腰背筆直,只是這馬上姿態,就顯出凜然逼人的銳氣。
其余人都著甲,就他只是一身黑袍,用犀帶束腰,渾身上下沒半點遮護。馬鞍上橫擔著一柄又長又粗,足有碗口粗細的長矛。矛頭黑沉沉的一大塊,仿佛就是一整塊鐵,開出三棱的銳利刃口。不過就憑這矛頭份量,就算沒有開鋒,碰著也足夠將人砸得筋斷骨折了。
他凝神細看了一下腳底營地,低聲對左右道:“讓南宮揚來!”
身側甲士,低聲的一個個傳令下去。不多時候,一騎就上了土丘。馬背上是一個更年輕一些的青年。不僅未曾披甲,還怕不醒目似的穿著一身單薄白袍。這白袍青年眉目清秀如畫,顧盼之間總有一種得意洋洋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天生騷包的個性。
那黑袍青年頭也不回,低聲問道:“南宮,如何?”
那白袍青年應該就是叫做南宮揚的,他挑挑眉毛:“云臺宗真傳,還有問不出來的活口?那守夜斥候什么都招了,底下正是鬼方一個叫做什么賀渾的小部落,生口兩千余。比起史烏居上次擊破的那個柔然部落還差著一半,深入三百里,吃了多少辛苦,還是輸那么一籌。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黑袍青年冷冷罵了一聲:“如何將我與那鬼方奴相提并論?”
南宮揚低聲嘟囔:“若不是擊鬼方史烏居從來避開,自請巡于秦趙之間以備柔然,你連這個功績都撈不著…………”
黑袍青年回首狠狠掃了南宮揚一眼。南宮揚渾然不怕,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黑袍青年哼了一聲不再理他,揚聲對麾下幾百甲士大聲道:“此次深入三百里,嚼冰臥雪,備極辛苦。然則功績就在眼前!某許三個中公士,十個下公士之賞!所得奴客生口,也有諸士一成!勝則以奴客充諸士田畝,以金瞻養妻兒,夸耀鄉里!縱然戰死,亦是秦人男兒榮耀。趙人夸稱精騎,更有突施騎以威七侯,可秦人銳士,方縱橫天下!既出戎岐,死不東顧!”
幾百騎士頓時大喝應和:“秦人銳士,縱橫天下!既出戎岐,死不東顧!”
夜色當中,這呼喝聲傳出老遠。小丘之下臨水而設的營地頓時騷動起來,更多火把燃起,人影亂紛紛的從營幕當中鉆出,人喊馬嘶之聲響成一團。更有猛獸的呼喊聲從營地中間傳出!
黑袍青年獰笑一聲:“南宮揚,給他們添把火!”
南宮揚挑了挑眉毛,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低聲祝禱一句:“南方丙丁,應我之召,離火之精,騰于天際!”
周遭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就突然攪動起來,天地元氣源源不斷以南宮揚為中心匯聚。他手畫了一個圈。圈中突然亮起一點小火星,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中飄飄悠悠升騰向西而去,直飛向那賀渾部營地。
飛到半途,這火星已經越來越大,在空中拉出長長火尾,再到后來,已經變成頭尾羽翅俱全的一個巨大火鳳形象!
火鳳烈烈,一頭扎進了營幕正中央,轟然爆裂開來,將無數帳幕點燃。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影,變成了燃燒的火炬,在營地中慘叫亂舞狂奔。無數牲口座騎炸了營,嘶鳴著四下亂竄。還可看見幾頭體型有如牛犢一般大的黑狼,背上鞍韉俱全,卻尾巴燒著發狂,四下亂跑,有人擋在面前,張開血盆大口便噬!
黑袍青年單手執起那怕不有上百斤重的沉重長矛,呼喝一聲,當先而下。而身后數百騎士,就如滾滾洪流一般,跟著傾瀉而下。
“殺盡鬼方奴!”
讓人熱血沸騰的呼號聲中,叫做南宮揚的那個白袍青年卻勒馬在坡上,并沒有跟下去,只是頗為無聊的打量著眼前即將爆發的血腥廝殺,最后還打了一個哈欠。
“什么時候才能回岐陽啊,想家了…………我那個大哥,又在做什么?”
仍然是同樣的星空,同樣的莽莽荒原。
數百騎黑衣黑袍騎士正在荒原上由西向東緩緩而行,這些騎士都高大彪悍,卻不盡然都是黑發黑眼,頗有些異族相貌的參雜其間。
隊伍當中,有兩騎尤為醒目,一個手長腳長的青年,容色粗礪,形貌普通,卻有兩處特異。一處就是他一頭的白發,和他歲數極不相稱。另外一處就是他的座騎,是一匹極其健壯的黑狼,體型比周遭騎士的馬還要高出半個頭,身上腿上都是結實的流線型肌肉,雖然只是跟著隊伍慢慢行走,可是一旦動作,其爆發力必然驚人!這頭狼騎也戴著嚼子,背著鞍韉,在隊伍中規行矩步,一看就知道是馴化好了的。可是不時喉嚨中滾動的低低嗚咽聲還有從嚼子里面露出的利齒,卻還顯露出隱藏著的兇性,周遭座騎,總不敢靠近這狼騎的十步之內。
除了另外一頭白色狼騎。
這頭狼騎皮毛打理得順滑油亮,比那灰發青年騎著的不知道干凈到哪里去了。只比它稍矮一點,走在前面尾巴輕輕搖晃對身后同類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馬上騎士卻是一個女子,身材修長,腰肢纖細卻似乎隱藏著驚人的爆發力。女騎士臉孔和頭發都用麻布包著,好像是用來防備荒原上掠過的寒風。有一絲頭發從角落滑出來,卻是亮眼的金色,為這樣一支黑色的隊伍當中,添上了一抹生動的色彩。
隊伍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就聽見馬蹄聲響動,卻是兩三騎從前面趕了回來。當先一人是一個白袍青年,眉目間與那南宮揚有七分相像,卻比他看起來更大氣溫和一些。嘴角總帶著一絲溫暖的笑意。
轉眼間他就已經馳到了兩頭狼騎之前,雖然這白袍青年騎著的馬匹也是高壯雄峻,到了十步開外卻咴咴叫著卻步不前。那頭黑狼無聲的齜牙,仿佛在宣示它的領地。白狼只是無精打采的掃視了一眼,就開始舔自己腿上的皮毛。
白袍青年翻身下馬,拍拍自己座騎,走上前去低聲道:“史副尉,抓著柔然人的形跡了,他們似乎持續向東而行,也沒看見趙國突施騎活動的痕跡,仿佛就是敞開門放他們入內一樣。離著咱們大概總有四五天的路程,追不追?”
接著他又一笑:“深入西荒已經一個多月了,原來這邊是柔然各個部落到處都是的地方,現在卻是空空蕩蕩,只有好些部落向東移動的痕跡,柔然王庭說不定都離開烏居水了。這陣仗可是不小。”
灰發青年跳下黑狼,搓搓自己的臉頰笑道:“叫我史烏居就成,南宮大夫兩個兒子,南宮揚憊懶沒個正型,南宮安你比他好太多,就是太過正經守禮。我們幾次出生入死的交情,還要這般生分不成?”
南宮安一笑:“史副尉你驚才絕艷,是秦侯治下第一高手,二十八歲的年紀就邁入了洗髓第一境,誰在你這般耀眼的存在面前能不戰戰兢兢?”
史烏居也笑:“那秦銳口口聲聲叫我鬼方奴又算什么?”
接著他就一擺手:“不說笑了,柔然這么大動靜,直入秦趙之間,看來是依附他們那門富貴親戚去,西荒上都空空蕩蕩了。好容易逮著他們蹤跡,如何能不去看個究竟?跟上就是了!弟兄們辛苦,我盡皆知道。回去我賞大家!哪怕就是將我的封地搬空了,也不讓弟兄們覺得委屈!臨戰但有所得,也全都是弟兄們的!”
四周騎士發出一陣歡呼口哨之聲。南宮安笑道:“史副尉你的封地里還有什么東西?秦侯治下眾卿大夫,但有封地,恐怕以史副尉最窮罷?也罷,我也不要你的賞賜,再效力一場,還是我為先哨,在前面追柔然人的行蹤罷。”
史烏居搖搖頭:“你南宮家術師傳家,但為術師,在七侯治下哪里不得禮遇?如何就能讓你老吃這番辛苦?到時候云臺的人找上門來,我可吃罪不起。”
南宮安溫和一笑:“離著四五天距離,柔然部落又聚合無常,在西荒原繞圈子,留下什么蹤跡都亂了,如此大的西荒原,除了我的術法,誰還能準確的追及他們?不必說了,柔然大舉深入,趙人舉動詭異。我也為秦人,該出這份心力。”
史烏居再不說什么,朝南宮安點頭行禮表示感謝。南宮安謙恭回禮,又對著白狼身上一直默然不語的女騎士點點頭:“史瑤,這些時日辛苦了。”
那叫做史瑤的女騎士只是哼了一聲。
南宮安不以為意,轉身離開,才牽著自己的座騎。這星空就突然變亮了,所有人都抬起頭來,仰視頭頂天幕。
七條塵尾,在星空中光華大盛,拉出長長的彗尾,向著金曜星域奔騰而去。轉眼之間,就已經進入金曜分野,然后突然就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最后消逝不見,而在星空當中,除了不可見的日曜,哪怕離得如此之近,如銀盆一般高高懸掛在天的月曜,在這一瞬間都為之搖動!
再下一刻,星空又恢復如常,安靜布列在天頂。仿佛剛才的異象,就從來未曾發生過一般。
南宮安喃喃低語:“七曜失序…………七曜失序…………難道這一百二十年再現的天象,首應在金曜分野,秦侯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