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后是一間監控室。
墻壁發黃的小房間,轉椅上坐著一個人,從路夢瑤的視角只能看見他的背面。桌上擺著一桶泡面、以及堆成小山的速食食品袋。右手邊是一個煙灰缸,里面堆滿了煙頭。氣味稍微有些臭,但是通風管道的效果非常好。
一面巨大的屏幕豎在書桌上,縱橫分成了九個格子,分別展現九個攝像機的視角。其中三個攝像機的角度正對著一個白衣女人,山村貞子,她面色疲憊,正沿著一條螺旋型的樓梯向下步行。
魔法學者走到轉椅前,坐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已經死去的干尸。她把干尸從椅子上拽下來,隨手拖到一邊,然后自己站到了監控室的控制臺面前。
一定有一個輸入系統。路夢瑤從桌子下方的抽屜里拽出一個老式機械鍵盤。上面堆了一層灰,但是不同的按鍵上堆積的灰塵量也有不同,有幾個看上去是常用鍵的鍵位明顯比較干凈。上面的字母已經被磨沒了。
手機又震動了起來。她打開短信界面,上面是簡單的兩個字:
坐下。
好吧。路夢瑤脫下自己的外套墊在轉椅上。小心地坐上椅子。而就在這時,熒幕中的山村貞子終于走完了無盡的螺旋臺階。來到了最底部,在一扇鐵門前停下了腳步。
這里就是最后了吧。路夢瑤的瞳孔中倒映出屏幕上的白衣女孩,平日非常注重自己外貌打扮的山村貞子現在再也不能保持自己的儀表,汗水從下頜點點滴落。
祝你好運,路夢瑤下意識地倚靠在椅背上。
疲憊的少女推開了門,耀眼的亮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一時間難以視物。腳下的地板是木質的,走在上面有一種輕微的彈震感。這個感覺她很熟悉,這個是……舞臺的感覺。
如潮的掌聲從舞臺下傳來。她用手擋著舞臺的聚光燈,瞇著眼睛向臺下掃去。好大的觀眾席啊,滿滿當當地坐滿了幾千人,樣貌都是亞洲人,還有人舉著標牌和熒光棒。
這些人是……
還沒等她想明白,一只冰冷的手已經牽住了她的手指。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在音響中穿出,烏鴉站在她身邊,單手舉著一只麥克風,揚聲道:
“高聲鼓掌。你們這些可鄙的渣滓!熱情地歡迎親愛的山村貞子小姐!她的美麗令這間污穢又血腥的劇院充滿了清爽的空氣!再大聲些!!好,現在還差不多。那么,各位觀眾們,準備好觀看這一場舞臺劇了嗎?真人上演。豪華卡司,不朽名作,絕對刺激。有請山村貞子、可愛的小毒蛇路總、以及在下鄙人我——《夜鶯與玫瑰》!”
山村貞子背后的大幕拉開,露出一張纏繞著荊棘的木椅子。典型的舞臺道具。華麗的舞會布景、陽臺外高高懸掛的白色圓月、以及一顆大樹。很簡陋,簡陋到了和小學生舞臺劇差不多的程度。但是臺下的觀眾似乎全不在意這些小事。他們只是在喧囂中高呼嚎叫,一雙雙眼睛像是黑暗中的紅色火星。
“兇手!”
“怪物!”
“瘋子!”
“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那些雜音最后匯聚成一個同調的節拍,數千人一起高呼“殺”,洶涌的恨意以音波為介質,沖擊得山村貞子立足不穩。他們是誰?為什么這么對我?白衣少女茫然地看著臺下,這些人為什么看上去都像是……死者?離得最近的觀眾有一個只剩下半片腦袋,還有的人胸口有被子彈貫穿的痕跡,還有的拖著斷肢……他們的臉被一張巨口占據了一大半,眼睛被人用粗亂的黑色針腳縫合在一起,猩紅的舌頭隨著呼號狂舞,四濺出暗紅色的血漿。
“不用理它們。只不過是被你殺死的東京居民們而已。還記得嗎?你來救我的那一次,直到現在,我想起來也非常感動。”烏鴉把她按在木椅子上,荊棘枝條像是有生命一般纏繞上來,扣住她的手腕,銳利的棘刺嵌入她細嫩的皮肉,鮮血染紅了植物的葉子。
“這臺戲很簡單。我親愛的小貞子,你扮演的是這幕故事中可憐而偉大,具有非凡獻身精神的夜鶯。而這個問題就是:你是否會為了成全他人的愛情,而勇敢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呢?”
烏鴉拖出一張椅子,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對面。
荊棘開始一滴滴地吸取她的血液,褐色的枝條隨著血液的浸染變得殷紅。
“我答應過不傷害你,而我也不會騙你。真的,你如此美麗,我真的不忍心傷害你哪怕一絲一毫。但是現在控制吸血荊棘的并不是我,而是這部戲中的女二號——或者說女一號?親愛的小毒蛇,她可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這個故事的選擇權,在你們兩個人的手上。”
烏鴉從自己的椅子下抱出一臺黑白小電視放在自己的腿上,擰開開關,然后稍微調節了一下天線。布滿了沙沙雪花的屏幕跳動了幾下。然后顯現出魔法學者的身形。屏幕里的路夢瑤同樣被座椅上的荊棘束縛住了手腳,一束帶葉的枝條環在她的頭頂。在額角的地方還有一支雪白色的玫瑰花。
親愛的小毒蛇,這個游戲很簡單。善良的夜鶯要獻出鮮血。來染紅你那美麗的荊棘王冠。我事先提醒一下,這個“血量”可不是義務獻血那樣,只取400cc就夠了喔。而你的選擇,就是手邊的旋鈕,你可以通過這個旋鈕調節荊棘抽血的比例,用你自己的血液來分擔夜鶯的失血負擔。游戲結束的條件也很容易達成……只要白玫瑰被徹底染成紅色,或者你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被荊棘吸干,這個游戲就立刻結束。
黑白電視機中傳來蘇荊散漫的聲音。黑衣的烏鴉把手支在小電視上,饒有趣味地隔著一米距離觀察山村貞子臉上的表情。當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倒是像極了蘇荊。
“別那么看著我,我覺得這個游戲設計得非常有趣。但是呢,貞子小姐,你也有足以決定她生死的抉擇權,那就是隨時可以讓她落下火獄。如果她死了,那么夜鶯就不用為了那個男人的愛情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只要說一個字:‘不’。我就立刻中止吸血,然后兇險的小毒蛇就會‘呼咻’一下連人帶椅子掉進地下還在熊熊燃燒的煤礦地獄中。然后,你過關了。”
山村貞子憤怒地盯著他,烏鴉不為所動。
“或者。把決定權交給她。看她會不會大發慈悲地分一點血來拯救你。或許你們兩個人都被抽干血液,而她的玫瑰王冠依然無法被染紅,也是有可能的喔。”
烏鴉用尖利的指甲撓著電視機的頂板,發出令人煩躁的噪音。黑色的眼睛端詳著對面的女人。山村貞子倚在木頭椅子上,緊緊抿住自己的嘴唇。
“嗯……有一件事,我想你已經想過很多次了。你和小毒蛇。在蘇荊的心中分量是不一樣的。”烏鴉用一只手支著下巴,從雙唇中吐出帶毒的詞匯。“他還沒有和你說過吧,他曾經很想和路夢瑤結婚。甚至偷偷買好了訂婚戒指。只有她那樣的人,才能夠駕馭住那樣飛揚跳脫的男人。只不過,那兩個人曾經都太過驕傲,乃至于……不能共存。但是說實話,在蘇荊心中,除了某個非常可愛的姑娘之外,全世界只有路小姐的才華和秉性與他的相性最高。”
“而說到底,你只不過是一個……劇情角色。你是可替代的,你明白嗎?就算你出了什么事,蘇荊也可以重新進入一個新的午夜兇鈴世界,重新拯救悲劇的故事女主角山村貞子……一個新的百依百順的女人,和你一樣地馴服、溫柔、美麗……天哪,你是在哭嗎?”
烏鴉的臉緩緩湊近山村貞子,一滴晶瑩的眼淚沿著臉頰緩緩滑下。有著與蘇荊同樣面容的男人嘴角輕微抽搐,眼神散發出興奮的光芒。
“你知道嗎?對于蘇荊和路夢瑤這對沒良心的惡魔夫婦來說,你這個床上玩具已經很礙事了。沒有戰斗力,沒有存在感,只是拿來玩弄的東西,用舊了就膩了,可以丟掉了……如果你真的和他們想的一樣善良,那就發揮一下剩余價值,乖乖讓路總把你的血抽干吧。畢竟她才是要和蘇荊走到時間盡頭的人,讓她活著出去,你心愛的蘇荊會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而你也會被他們記住,一個悲劇的獻身者,從悲劇中來,最后也悲劇性地死,宿命性的結局,為心愛的男人的幸福而犧牲。完美的happyend。對吧?”
或許你最不想面對的敵人就是我。
手機的免提功能被打開,蘇荊的聲音在監控室里回蕩。路夢瑤試圖掙脫手腕上的荊棘,卻讓它們纏得更緊,吸取鮮血的刺針更深地陷入血管。
“別說大話了。”魔法學者單薄的身體微微發抖,在厚重的外套下,她只穿了一件襯衫和無袖夾克。這個地方本來就很冷,隨著血液被一滴滴地抽走,身體的寒冷感愈加明顯。
說真的,我知道你的弱點。雖然你從前很努力鍛煉。但是你的先天體質依然非常虛弱。體育課是你成績上唯一的弱項,就算在戲劇社里。你也干不了搬東西之類的重活兒。你的力氣比正常的女生還小,明明體力很弱。卻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在各種事務上……我那時候真害怕你和諸葛亮一樣猝死。
是啊,他一說就想起來了。和他交往后的最初一段時間,兩人的關系依然非常針鋒相對。某天這家伙和自己打了個賭,至于是什么賭約自己只有一點印象了,似乎是個很有趣的游戲。結果自己輸了,而他的要求就是讓自己放下所有公務,好好休息一個周末。后來自己再去調查,才發現他為了那個賭約的必勝,提前三天就開始做準備。
當時自己覺得。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可以和自己成為……
稍微提醒一下,你的體重是四十九公斤。按照普通標準計算,你的血液大約是三點四到三點九升。而失血百分之二十以上就會有生命危險,也就是……
“六百八十毫升到七百八十毫升。謝謝,加減乘除我會算。”魔法學者打斷了電話中的絮絮叨叨。
看你還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畢竟像你這樣體質虛弱的人,失血癥狀比普通人來得更快。
“有勞你費心。”
已經感覺到了,身體的熱量被一點點吸走。手腳冰涼,像是被一點點吸干。最可怕的不是肢體力量的消失,而是隨著血液的衰竭,思考能力也會變得僵硬遲鈍。
如果我在這里失去思考能力。不光是我,就連小貞子和琪琪也不可能得救。如果要做出理智的選擇,盡可能保全更多的人。那就……必須做出犧牲。
或者這樣想正中他的下懷呢?
一直表現得那么堅強,是為了什么呢?你明明是那么怕痛又怕死的一個女孩子。為什么又要擔負起比常人更多十倍的責任呢?
好冷。
頭上的白色玫瑰已經變成了淺紅色。即使知道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亂想,但路夢瑤的精神還是無可抑制地開始發散。的衰弱開始反過來侵蝕自己的精神。
為什么要那么堅強?當然是因為……
因為什么呢?從小被當做精英培養?長年累月地被反復灌輸這個世界的真理。弱肉強食,在這個世界上,你只要稍微露出一絲軟弱就會被群聚的豺狼與鬣狗襲擊。所以要堅強,無論何時都要微笑,冷靜、從容,永遠不能讓那些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你的人發現你心中的動搖,要給自己的同伴安心感。無論發生什么,你都必須是下屬、是朋友、是同伴最后的保障。
這是強者的義務。
這是資本控制的世界下的模式,每一個人的個體性被抹消,而被量化成能力的數值、存在的價值。而自己是從小被訓練成“霸者之器”的人,注定要成為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強者。
或許偶爾也想追求身為女生的快樂吧。
和蘇荊分手的那一天,在兩人背過身去的那一瞬間,自己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為何變得如此冷徹又惡毒。
自己……想被拯救。
把自己隔絕在人群之外,用冰冷的計算把自己放在高于世間一切的地方。站在山巔的城堡陽臺上俯瞰大地。但是,設下了那么多重重阻礙,我想要的就是有一個人能夠穿過山脈,斬斷荊棘,沖入城堡,擊敗惡龍,將被封鎖在落滿灰塵房間里的公主拯救出來。
我真是無可救藥的愚蠢女人啊。
你看上去很冷,或許是這個地方的氣溫太低了吧。蘇荊的聲音似乎有一絲狡黠。
監控室的地板和墻壁隨著他的話開始在轟鳴聲中崩裂,像是核桃的殼一樣被捏碎,落入赤紅色的地淵,只剩下眼前的屏幕和她坐的椅子被鐵絲網托住。熱氣從地下的深處蒸騰起來,路夢瑤能看見腳下數百米處熊熊燃燒的地火。這座小鎮的荒廢據說是因為地下的巨大煤礦被引燃,在地下悶燒了幾十年的地火從未熄滅,天空中的灰燼也是因此而產生。
原來如此,腳下就是火獄。
魔法學者纖瘦的手腕因為被吸血而顯得蒼白,只看一眼就覺得暈眩的高度,被一瞬間從安全的小房間里被拖入深淵之邊,不愧是蘇荊化身的惡魔,對自己的弱點了如指掌呢。自己心中害怕的是什么,為自己塑造的堅硬外殼,被人從容地敲開,讓自己暴露出最軟弱的一面。
魔法學者眨了一下眼睛,外界的熱量讓她發僵的大腦稍微活躍了起來。
反向推理一下。把思路逆轉過來。
就算是蘇荊……他能對自己了解到這樣深嗎?
換位思考。
幾秒鐘后,短發少女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她被荊棘纏繞的手指抓住手邊的旋鈕,用力轉到底。自己的鮮血一瞬間被加速抽干,快速失血讓她眼前一片發黑,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醒了過來。
魔法學者活動了一下手腕,已經沒有那煩人的荊棘了,但是頭頂的王冠……依然在。她取下荊棘枝條編成的冠冕,那朵玫瑰艷紅如血。
“我贏了。”
她在火焰翻涌的懸崖上發出了嘲諷的勝利笑聲。
恭喜,度過第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