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
從生產室里走出來的路沒有進來的時候那么漫長,當打開門的時候,兩人毫不意外地看見渾身長滿鐵刺的女人正站在走廊上。章節
她沒有第一次蘇荊遇見她時所表現出的那種明顯的殺意,而是表現得非常安靜從容,幾乎讓蘇荊想起她的本體,總是露出智珠在握表情的路夢瑤。
這個黑暗的化身——蘇荊第一次認真打量她,與本體之間的對比。如果忽略這些穿破體表的尖銳刺針,以及潰爛的面容和冰冷的瞳孔與銳利的尖齒,還是能看出幾分路夢瑤的模樣,有一種殘酷的哥特感,如同腐朽多年的藝術品,能從衰敗的表象中反推之前精美的容顏。
“你沒有完成考驗。”她用爬蟲類的細長瞳孔盯著蘇荊看,用來擦去灰塵的半透明瞬膜閃了一下,沙啞的聲線像是砂輪和金屬的摩擦。
“不,我完成了。”蘇荊反駁道,“我們都知道這個把戲的真相。這只是用來攻擊我們心智的精神世界,我們明白這一點,那么做不做任何事都無法造成影響。就算我真的在幻覺里殺了她,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黑暗化身眼球表面的瞬膜再次閃動了一下。
“這是規則,你只有修復快樂王子的雕像,才能離開這個世界。”
“給我雕像的位置。”
“在湖濱公園。”
“帶路吧,小可愛。我們路上還可以仔細談一談,你突然跳出來也不只是為了當游戲提示的背景音吧。”
即使黑暗人格的面部殘毀得不成人形,一瞬間也似乎露出了想打他的表情。但她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向醫院外走去。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明知道自己要殺的只是精神投影出的幻象,為什么不肯動手?”
三人漫步在小鎮濃霧彌漫的街道上。在霧氣中,布滿針刺的女子身影恍惚如同魔法學者本人。面對她提出的問題,蘇荊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因為我不喜歡。”
“不喜歡?回答我的問題時認真一點。”
“如果要認真地說……”蘇荊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我本能地覺得不能那樣做,要說原因的話,還是因為畏懼這件神器本身吧。我曾經親眼見過一件神器……來自算法之神的眼睛,它可以追溯一切因果,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強大的物品。就算這件‘失樂園’不如因果之眼那么強大,我也絕不敢小看它的力量。”
黑暗化身靜靜地走在前面。極有耐心地聽他說話。
“這個世界是我們精神的投影,它抽取……不,應該說復制我們心靈的負面部分,用你們來攻擊我們。不得不說是相當精妙的技術。而我,自從知道這個世界是用來攻擊我們的心靈時,我就決定,絕不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因為我不能冒一個極大的危險——我們做的選擇,會反過來反饋我們的心靈——以神器的等級,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我們做出了黑暗的選擇。我們的心智也隨之墮入黑暗。”
湖濱公園很快就到了,三人沿著湖岸走了大約五分鐘,一座倒持長劍的雕像就出現在了三人眼前。雕像的劍柄上有一個拇指大的凹槽,雙眼原本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鍍金的身體有多處風吹雨打的殘片,看上去很凄涼。蘇荊注意到,除了這幾個凹槽之外。雕像的左胸口也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空缺。
“你對失樂園的猜測很正確。它能夠強化你做出的選擇時的心情,讓你逐漸被那邏輯所操控……而這也是我設計的關卡。猜猜我通過這一系列故事想告訴你什么?”路夢瑤的黑暗化身倚靠在湖邊的欄桿上。向蘇荊發問。
“這個問題的難度也太簡單了。”蘇荊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考驗的主線是將快樂王子在原著故事中送出的雙眼、寶石物歸原主,讓他回復原本的美麗狀態。基本可以看做是對原作的反向解讀。快樂王子在原作中通過‘自我犧牲’的利他主義得到道德上的升華,最后上升到天堂,而這個逆向故事的宗旨無疑是利己主義,如果我按照你設計的路線走完,那我應該會成為一個損人利己……嗯,和你一樣的人。”
“不是損人利己,而是公正。快樂王子沒有自我犧牲的義務,‘只有自我犧牲才能在死后上天堂’,在基督教語境的社會中,這篇童話宣揚的是我最反感的道德綁架。”路夢瑤的黑暗化身反駁道,“我只是通過這個方式試圖打消你腦中的浪漫主義念頭。利他是社會性的道德,它可以讓你在現實社會中獲得友誼和信任,能夠團結社會,讓你以光明正大的方式聚集眾人的力量成為強者。而在,這個力量失衡的社會中,什么也比不上自身能力的強大。弱肉強食,叢林法則,這個扭曲的社會,通行的是扭曲的法則。殘酷才是通向的通行證,我不想你死,所以我要教給你這一點。”
她的話一向很有道理,擁有著明銳的頭腦,理性總是能夠壓過感性……蘇荊知道路夢瑤不是壞人,她不像典型的壞人,從惡行中獲得快感,她只是尋求攀升到更高處的最大可能。她做壞事只是因為那樣效率更高,如果她判斷成為好人能夠更穩妥地前進,她也能瞬間變化成光明的天使……她腦中運算的邏輯像是冰冷的機器般堅硬。
“我和你有一個最大的分歧。親愛的,我和你的目標不一樣。”蘇荊攤開手,他知道兩人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分歧,蘇荊也有著同樣的邏輯推理能力,但是他卻選擇了與路夢瑤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們的分歧是,你人生的目標是‘攀登’。而我人生的目標是‘貫徹自我’。”
兩人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是回到了幾年前那個冬天。兩個心高氣傲的人終于不得不面對人生觀的重大隔閡。如果是普通的情侶。關于人生觀的探討就只是一次日常的談話,但正因為蘇荊與路夢瑤都是才能卓越的人。所以才對彼此的分別格外敏感。與其等到日后分歧爆發,不如當時就解決這個問題。
路夢瑤關注的是“結果”,她的一生需要達到常人無法觸及的頂峰,這是她的驕傲帶來的執念。蘇荊關注的是“過程”,是一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為成功的概率、物質的所役。她想讓他成為自己的助手,幫助她登上世界的;而他不愿意被她的夢想所綁架,不愿意陷入那些金錢與權力的漩渦。
說到底,這兩個才能卓越的人在情感方面。都是罕見的蠢貨。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就去做給我看吧。”過了好半晌,路夢瑤的黑暗化身抱著手臂站在欄桿邊上,示意蘇荊看向那個快樂王子的雕像,“不管你做出什么選擇,只有填滿這座雕像,才能滿足離開這個世界的條件……我想你知道應該怎么做。”
爬蟲類的細長瞳孔中映出蘇荊的身姿,黑暗化身露出冷冽的笑容:
“選擇做自己,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以你的聰明,應該知道該怎么做吧。”
蘇荊長長嘆了一口氣。
空缺的王子雕像。理論上只能用那些寶石來填補。但是自己選擇了拒絕走那條路……當時自己就已經猜到了另外一條路的可能。
自我犧牲。
貫徹自我需要的是自我犧牲,這里沒有那種既當好人又不用付出的便宜事。
他從口袋里抽出早預備好的湯匙,挖向自己的右眼。
十幾秒后,血淋淋的眼球躺在他自己的手中。神經的劇痛像是一支冰錐敲進大腦皮層,蘇荊痛得幾乎失去知覺,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慘叫。或許有吧。
“還有一只左眼。”黑暗的化身殘酷地提示。
蘇荊咧開嘴,露出殘忍的獰笑。顫抖著把湯匙伸向自己的左眼,但是有人一把奪了過去。
“旁觀了半天。我覺得我有必要申明一下。”蘇蘿握住湯匙,冰冷地凝視著路夢瑤,“快樂王子——不是他,而是我和他,我和阿荊,我和哥哥兩個人。我們是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才是真正的快樂王子。”
她毫不猶豫地用勺子插入自己的左眼,輕輕一撬,滾圓的眼球落入掌心。
蘇荊踉蹌著直起腰,緊閉的右眼中流下汩汩血淚。他咬著牙接過那只少女的眼球,然后又從口袋中抽出那塊紅寶石。
紅寶石嚴絲合縫地嵌入了王子的劍柄,然后是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球,順暢地滑入了石頭的空隙。雕像現在有了兩只真人的眼睛,一瞬間像是活轉了過來。
“啊……那么接下來,是最后一個步驟了。”黑暗化身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王子身上還有一處空缺,它需要一顆鉛心。你們兩位,有誰愿意自我犧牲一下呢?提示:說不定不需要自我犧牲喔。”
蘇荊用獨眼凝視著她,黑暗化身走上前,用布滿尖刺的手指拈了一點他臉上的血,蛇一般的分叉舌頭迅速舔舐了一下。
“作為對你的獎勵,我明明白白地和你說……殺了我。我的心是鉛做的,殺了我,你就能夠離開這里。或者,為我犧牲吧,我的愛人,親愛的阿荊……那年你拒絕了我,然后離開了我,現在,你可以為此付出代價了。”
蘇荊低下頭,望著眼前的黑暗化身。
“不。”他簡單地回答,然后伸開雙臂,將她抱進懷里,銳利的刺針像是刺猬、仙人掌,蘇荊感覺到自己的外套被輕易地穿透,那些針刺穿透皮膚、肌肉,深入他的身體。不遜于挖出眼球的疼痛從身體的每一處傳來,手臂、腹部、胸腔,脖頸……對方的刺沉入他的身體,將兩人連在一起。
蘇荊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他沒有,就在最銳利的針刺即將穿透他心臟時,這些刺針收了回去,就像是有生命的事物般收回了主人的體內。他確確實實地把她抱在了懷里。
灰燼在黑暗化身的身上飄起,她丑陋而危險的外殼轉瞬間像是風化了上百年的巖石般脫落,灰燼只用了幾秒鐘就歸于虛無,在崩壞的外殼下,露出了蘇荊非常熟悉的那張臉。
與本人毫無分別的路夢瑤站在他面前,挑起一邊眉毛,冷冷道:“你怎么知道的?”
“從理性分析的角度上來說,你這副外表上的針刺實在是個太明顯的暗示。”蘇荊發覺自己身上被刺傷的傷口正在緩緩愈合,但是痛覺還沒有消失,“從感性的角度上來說……我覺得你這幅模樣也挺性感的。有種人外的美感,我想試著抱抱看。痛覺……也可以帶來快感,你知道。”
“你可以不用說得這么變態。”
“好吧。換個style。‘即使是邪惡又殘忍的你,我也非常喜愛。’”
“這還差不多。”路夢瑤的黑暗化身揚起嘴角,“對你甜言蜜語的獎勵,你過關了。”
她解開自己的衣領,用尖利的指甲在左胸撕開一道裂口,將一顆黑沉沉的金屬心臟扯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快樂王子的胸口。
雕像發出淡淡的光明,世界的顏色緩緩褪去。
“實際上……我和他作為這個世界的編寫者,雖然開始的形象是固定的,但是我們可以任意轉換自己的外觀。”在世界的消逝中,黑暗化身點了根煙,“我也不喜歡用那副難看的外表,但是以理性的判斷,那外表更能測試你這個耽于美色的家伙的真心。”
“所以……之前這個長滿針刺的模樣并不是你的真容?”蘇荊提問道。
“你可以猜猜看。”黑暗化身對他露出微笑,“不過有一點我想要提醒你。試著多抱抱她吧,她不會主動跟你說的。”
“……還有一件事。”蘇荊再次提問,“關于這件神器的執掌者。你能透露多少消息?”
“問我?”黑暗化身的笑容變得有些詭異,她的手指指向蘇蘿,“問她吧。她知道得更多。”
世界在此刻徹底消泯,蘇荊的最后考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