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閃閃這幾天晚上都躺在閣樓的睡袋里,抱著那個干草蒲團睡得昏天黑地。每次去試煉里做計算題實在是太消耗腦力了,她截至目前為止最多一次突破到三十九題,出關之后直接對著云海嘔吐了好一會兒,晚上睡覺的時候感覺有人用錘子在太陽穴上敲敲敲,頭疼欲裂,半個法術都用不了。
“半夜里怎么有人唱歌啊!還有沒有公德心啊!!”天角獸公主從睡袋里坐起身,破口大罵。
那個在屋頂上唱歌的人唱的是宇多田光的《櫻流》,她從山村貞子那里學會了日語,人物卡的翻譯機能無法轉譯蘊含了豐富情感的歌聲,她用的是自己的聲音歌唱。
本來想沖上去找人算賬的暮光閃閃緩緩躺了下去,她發現歌聲沒有加重她的頭痛,而是奇妙地撫慰了她的身體與精神,令她全身心地暢快了許多。歌者的聲音清雅悠揚,卻不乏激情帶來的力量,音域極廣,而且穿透力很強,有一種空徹感。她并不是照搬原作的曲調,而是在清唱中加入了自己的演繹與改編,這純然的改動卻令暮光閃閃覺得……更好聽了。
在屋頂上的蘇鏡并不是在普通地唱歌,而是使用了真武太極功中的一門上乘音功:洞玄仙音。這門功夫主要是用于群攻或者對付一些體質特異的敵人,蘇鏡接手之后還開發出了作為超聲波來探測對手破綻的功能,然而此刻的少女把它用來歌唱,耗力不大。但當她持續不停地歌唱的時候,喉嚨的耐久度還是開始下降了。她努力操控自己的血肉。把自己的聲帶活性調整到最高,以避免自己徹底嘶啞。
她不停地唱啊唱啊。歌聲是心靈的語言,山村貞子向她介紹過,適當巧妙的歌聲可以十倍百倍地強化附魔系靈能的效果。而現在她只是用歌聲來傳達自己的心意,蘇鏡想到一首就唱一首,一首歌接著一首歌,有的甚至只是單純的器樂,她就哼出調子,用手指拍打著瓦片做出器樂的節奏。
楚凌空紋絲不動。
就像是對著石頭說法一樣,蘇鏡想到了著名的頑石點頭的佛門公案。她無比希望自己可以得到令石頭都點頭的功力,然而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尋找自己記得的任何一首歌,然后用盡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去歌唱。
夜鶯。我現在不就是童話故事中的夜鶯嗎?蘇鏡笑著想,她想起了寂靜嶺世界中,那個開給山村貞子和路夢瑤的惡劣玩笑。這個童話來自他喜愛的王爾德,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筆調,在歌唱了一整夜后,用心臟的鮮血染紅了玫瑰的夜鶯也血盡而死。
這可不吉利。
她換了一首哀婉的歌。《薤露》。這是漢朝的挽歌。
“薤上露,何異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然后是另一曲挽歌,《蒿里》。
直到現在。蘇鏡才發現自己會唱許多許多的歌。從童稚時期母親在家里放的老歌,那些《滾滾紅塵》、《橄欖樹》、《游擊隊之歌》、《在水一方》、《曉夢蝴蝶》、《喀秋莎》、《東方之珠》、《追夢人》、《花樣年華》……直到最新最老的國內外歌曲,摩登對話、披頭士、貓王、齊柏林飛艇、鄧麗君、tnt、單向樂隊和泰勒.斯威夫特。那些《天鵝絨金礦》中的華麗搖滾,那些近一個世紀后重新被翻出來的墨跡樂隊的曲目……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暮光閃閃也爬到了屋頂上,坐在那張蒲團上看著她唱歌。一雙眼睛中閃動著單純而沉醉的光芒。
還不夠,還無法讓石頭點頭。
她從月正當空唱到第二天的黎明,太陽升起的那一剎那,一口血堵在了她的喉嚨里,然后被猛地咳了出來。黑紅色的鮮血滴在了瓦片上,而楚凌空也終于動了一動,他轉過了頭來。
“……咳……我成功了嗎?”蘇鏡用兩根手指捏著自己的咽喉,復原因子已經在全力工作,把她嘶啞的音帶重新修補完畢。她總覺得自己的喉嚨還有些隱隱的痛感,然而修復因子理論上是不會留下后遺癥的,那就是證明……自己用嗓實在是太過度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些。”楚凌空像是石像一般地問,“我對此抱有疑問。”
“我樂意。”
“我理解這些音樂,然而它們無法擊中我,我和這些音樂不處于同一個維度。”楚凌空搖搖頭,“你在白費力氣。而我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你。你為什么要做這些?‘我樂意’并不是一個好答案,我讀不懂你本人。我無法理解你。”
“你讀不懂我嗎?”蘇鏡微笑了一下,然后她想到了什么,她抬起頭來對楚凌空問:“……你是說,你讀不懂我?”
“是。”
楚凌空再度承認。
蘇鏡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后她開始唱歌。
這一次,她的聲音不如之前夜晚唱歌所用的聲線那么變化多端、那么音域寬廣,那么甜美動人,反而帶著些疲憊與沙啞。而最大的區別則是……這一次,她唱的不再是別人的歌,不再是翻唱和再演繹,她投入的感情純粹到了之前一整晚所有的歌聲都像是沙灘上的城堡,而這些都是因為這現編的曲調與歌詞所描述的事物:
蘇鏡自己。
她摘下了別人的面具,開始扮演自己。
她開始吟唱那些最古老的天地初開的時刻,那些混沌中的胎動,緩慢搏動的母體與胎盤。然后是降生的儀式,從母體中脫胎而出,一瞬間的清明。
楚凌空轉過了頭,這一次認真地看著她歌唱。
從幼兒時期的學步開始,楚凌空分辨出她的聲線中有另一重聲線,兩道聲線交纏在一起,其中一條應該是腹語,或者對音波的操作。對這個世界的迷茫與從懵懂中脫離的歷程,這些被她用單純而有節奏的音符書寫在空氣中。
隨著歌詞和語調的悠揚,蘇鏡的故事進入了兒童與少年的時代。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卻不再需要穿透力,心的波長已經將她的歌聲傳遞到了更遠的地方。五心巖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聚集而來的聽眾,在人群之外,一個背著魚簍的老者蹲在樹林邊的一棵樹下,若有所思地傾聽那歌聲。
蘇鏡用歌聲歌唱自己的一生,她唱鋒芒畢露的少年時代,桀驁不馴的慘綠少年與半身華麗的舞步。她歌唱自己過早逝去的父親,以及常年早出晚歸的母親,她歌唱自己在排滿了三面墻的書柜中尋找知識,尋找對這個世界的描述。她歌唱那些抱著書本沉眠的夜晚,坐在窗口望著夕陽落下的假日,在空曠的家中打開電視,只是為了增添一點人氣的日子,手牽著手徒步穿越街道的放學后,每個周四晚上,坐在暖黃色沙發上與心理醫生交談的折磨。
然后是青年時代,她歌唱穿上華服巡游在人海中的驕傲,歌唱那些熱切的目光和火焰般的,歌唱居高臨下審視這個世界的孤矜。與自己半身的繾綣相戀,那隱秘而甜美的悸動,在黑暗中升起的雙子星的故事在云層中流轉。她歌唱指尖相觸的一瞬間,歌唱在耳邊顫動的密語,歌唱清晨的親吻與夜晚的負罪感,歌唱試圖逃離這個世界的痛苦與征服這個世界的雄心,歌唱激情與快意,邦妮與克萊德式的浪漫主義幻想。
還未攀到最高峰,曲調就急轉直下,坐在一邊傾聽的暮光閃閃霎時間只覺得眼前一黑,原本明快流暢的歌聲仿佛被一把木鋸從中截斷,只剩下令人不安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一把憂郁而顫抖的歌聲才再度響起。與之前的歌聲相比,現在的歌聲就像是失去了活力的殘軀,那些洶涌澎湃的生命力和朝陽般燦爛的激情一去不返,只余下一點明滅不定的余燼,最后一絲生物本能的求生渴望支撐著她像被截斷的蚯蚓般向前方丑陋地爬行。迷幻頹靡的曲調成為了主流的基調,歌聲像是失去了方向的葦草船般在陰沉的海洋中流浪,她逐漸轉變得像伏行在陰影中的生物,那光彩照人的容貌成為了披在外面的一層皮,底下的東西變得怪異而猙獰。
直到曲調一折,深淵中爬行的野獸偶然間遇見了另一頭野獸,試探、膚淺地互相攻擊,野獸與野獸之間繞著圈子,彼此間進行著警惕的觀察。然后是互相之間的撕咬,惡毒的和直白的征服,驚險萬分的野蠻交戰,然后是傷痕累累后彼此之間的認可和結盟。
這段樂章將陰暗悲慘的主題拔離了深淵,令茍延殘喘的歌聲一點點恢復了活力。那一絲搖搖欲墜的生命力被大風吹襲,沒有熄滅,反而重新燃起了頑強的火焰。生命就是這樣的偉大,它們總是能夠在絕境中找到出路,用牙、用爪、用血去撕開黑沉的命運,找到那一線來之不易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