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的幸福嗎?”
在命運之河的上方,兩個虛無縹緲的形體在對話。蘇荊和色孽高踞在時空的湍流之上,將視線投向一個個世界。
“是的。”蘇荊用心靈的語言說。
借助色孽的神力,他以比往日更清晰的目光縱覽時空的每一個角落。在那個小小的世界中,和路夢瑤依偎在一起的他,在另一個宇宙中,和山村貞子一起慢慢變老的他,在某個蠻荒世界上,與蓋琪一起戰斗的他。數不清的可能性組成了無限寬廣的多元宇宙,以他自身為樞紐,色孽與蘇荊一起觀看著命運的種種支流。
“沒有蘇蘿。”蘇荊想道,“這真奇怪。”
他與色孽現在既是一體又非一體,一年前升魔儀式的后果就是他與色孽之間無法斬斷的聯系,這種命運上的連線,讓他在擁有了入侵色孽神力的同時,也受到對方那接近神魔領域的概念的威脅。與堪稱偉大永恒的色孽相比,蘇荊依然很渺小。即使他已經成長為凌駕于單一命運之上的高維生命,在積累更深厚,擁有幾近無窮靈魂烙印的色孽面前,也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對手。
然而,他的心靈中有一種東西,讓色孽也無法動搖。兩個超級生命現在正在同游數不清的時空,試圖以自己的“理”去征服對方。就像是混沌之眼用自己的“命運”擊潰了奸奇的“命運”一樣,現在,蘇荊和色孽正在以“歡愉與愛”作為爭奪主導權的角力戰場。色孽的領域是歡愉與欲望,祂在這個領域中擁有幾乎窮盡一切的力量……
“那是因為蘇蘿不在此刻我們能夠觸及的地方。”色孽用莎蘭德的聲音說,混沌之神的軍團長淡淡地看著他,“卓丹凰的認知之力足以扭曲因果。將蘇蘿隔絕在世界之外。她甚至能夠在因果上抹消蘇蘿的存在,讓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智能都忘記、抹消她的記憶,讓她的信息永遠無法被其余人所認知。這就是卓丹凰——恐虐繼承者的可怕威力。”
她用的是“恐虐繼承者”。而不是“恐虐的化身”,蘇荊意識到這一點。
“為什么要抵抗呢?”莎蘭德柔聲說。“無論我們中是誰勝出,勝者都將繼承敗者的一切,然后踏向神魔之門。這是已經寫在未來圖像上的命中注定。甚至,你可以說自己已經注定成為神魔的一部分,一個化身。像你這樣強大的冒險者,你的身體,你的思想,你的力量。都將成為這神魔的一部分。一個名為蘇荊的化身,與現在的你沒有任何分別,如果要說有什么分別,那也是你得到了更高維度之上的力量……所以,為什么要抵抗呢?”
“我也逐漸開始理解神魔的本質了。”蘇荊坐在虛空中沉思道,“以前我只知道,神魔就是把自我與原點融合的存在。然而我并不清楚,一個人,一個個體要怎樣才能將自我篆刻在那世界的原點上,它一定存在某種渠道。某種介質,某種手段。而這種手段,就是概念。或者說,我們自己編織的力量。”
“嗯……”
“塞拉斯提亞老師有一次曾經跟我說過,十星級與十一星的神魔,其差別就在于‘普適性’。十星級的神魔,存在于單體宇宙與復數宇宙之中;而十一星的神魔,存在于所有宇宙時空之中。然后我花了很久才明白,這句話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應該倒過來說。”蘇荊仰起臉,向著虛無的頭頂笑道,“不是神魔因為自身的概念而存在于宇宙中。而是神魔因為宇宙中存在這些概念而存在。”
“……”莎蘭德的唇邊露出一個微笑。
“聰明。”她嘆息道,“你的穎悟實在是令人驚嘆。讓我感到一些……害怕。”
“并非是路德維希·歌德將自己融入‘結構’,而是‘結構’在多元宇宙中的存在。讓路德維希·歌德得以在這個宇宙中存身。”蘇荊非常繞口地表達出這個概念,“神魔力量的顯現,并非是來自于自身,而是來自于整個宇宙。就像是‘風暴’這個詞,它本身并沒有任何意義,然而這席卷天地的狂風、暴雨、閃電、雷鳴……鑄就了‘風暴’這個詞組。”
“恭喜你。”色孽笑道,“你現在已經是站在宇宙最頂點的人們之一了。”
神魔是世間至奧妙之物,蘇荊想,如果要從世間抹去路德維希·歌德——結構之神的存在,就必須將多元宇宙中所有的“結構”都抹消,讓世間不再存在任何能夠稱之為“結構”的事物。神魔存在于世間一切有情眾生的認知之中,我們將天地萬物的現象抽象化為概念,我們創造出了“水”、“火”、“金屬”、“物質”、“光”這些詞,這些“意義”……以及“神”。
神魔是我們創造出的概念。
哪怕他已經通過自身對世界的觀察推理出了這個結果,他依然再一次為這個想法而戰栗。那些一百年前的冒險者們,接過了鳥之面相給予他們的鑰匙,打開了通向終極的大門,發現了前所未有的新世界。不過,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偏重于“認知”,在這個思路中,智能與認知是一切概念與神魔的基石,難道卓丹凰……是對的?她掌握的才是通向天穹的最正確的路?
不,每一個人思想中的神魔之路都是不一樣的。蘇荊知道,這也只是千千萬萬種答案之一。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全部凝結成了“平衡”。“平衡”是他一生思維力的結晶,是他對這個世界本質的提煉,是他“認識之光”的最后驕傲。思維力、意志力、心力,這是三種來自于非物質中的力量,它們分別對應的是理性的認識之光,追尋自由的意志,以及愛。
世上還有一種來自于物質的力量,對我們寄托的身軀——生命本質的力量。這四種力量成就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命,一切智能與神魔。蘇荊在色孽的幫助下。緩緩地回顧自己生命的一切可能,在玄思中不斷提升自己的力量。色孽等待著他的成熟,以取得最后的。最豐碩的成果。
蘇荊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個體,所有來到他這個高度的冒險者都專精于一種道路。然而他卻在各種道路上都有著極高成就。無論思維力這方面。對于“平衡”這一哲理性的概念的領悟,還是在意志力方面的自我成就,還是在生命本質的蛻變之路上,他都達到了足以碰觸原點的程度,而最后的“心”……
這就是色孽對他評估之中,最大的弱點。他的“愛”被分成了太多份,無法割舍其中的任何一份。而如果他在色孽的情景壓迫下,能夠截斷其中的一份。那他的心就出現了破綻,而這,也正是色孽能夠乘虛而入的機會。祂是“心”的大師,在征天武帝之前與之后,僅有極少數存在能夠在“心”上取得超凡成就,而這也是色孽最擅長的地方。
祂已經吞噬了數之不盡的“心”,只要是凡人,“心”就一定存在破綻。凡人的愛恨情仇,我們的情感,既強大又脆弱。它們會為我們提供無限大的推動力,也能夠讓我們萬劫不復。在武帝之外,能夠在“心”上取得極高成就的。只有堪破因果輪轉的“佛陀”。而蘇荊這樣一個被柔軟情感所包裹著的人,一個心理年齡甚至都沒有完全成熟的人,在這方面幾乎是破綻百出。
這是一場勝率低得讓人絕望的心靈游戲,色孽的神力不是用來摧毀、破壞的,祂僅僅是讓你自己做出選擇。
莎蘭德/色孽在此刻更加敬佩混沌之眼,他明確無誤地預見了此刻蘇荊與他心中最柔軟之處——蘇蘿的分隔兩界。與蘇蘿戰斗的,正是掌握了認知之力的蓋代高手卓丹凰,她的最終能力足以將蘇荊心中的蘇蘿擦去,逐漸把蘇蘿的存在抹消于世界上。單純的武斗派——是的。蘇蘿掌握的武力強橫得讓混沌之神的強者們都心生恐懼——蘇蘿作為神武皇帝的正面戰斗力讓所有神魔之下都敬畏有加,然而只要將她和他分開。這兩人就不再那么無懈可擊。
混沌之眼的計算精準得令人心悸,作為少數能夠克制蘇蘿戰斗力的強者。卓丹凰終于抵達她力量的頂點,就在此地與神武皇帝鏖戰不休……
莎蘭德將自己的視野重新轉回戰錘宇宙之內,注視著那場令諸天震動的戰斗。
就在約爾曼岡德號上,路夢瑤不動聲色地與奸奇的幻象對視。
“有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宇宙似乎在等待著新的神魔們。”莊少卿笑嘻嘻地嘆道,“天傾之后,新一代的強者們飛速崛起,甚至比上一代的統治者年輕的時候更快、更迅猛。”
“一代總得比一代強。如果我們不能比前一代更強的話,冒險者這個群體的‘進化論’,可就不成立了。”路夢瑤點了根煙,“我們有祂們作為基礎,比他們前進得更快,是理所應當的事。這就是智能種族一代代的提升。而我們現在面前的,就是幾萬年里,古老而陳舊的過時信息的混雜。”
她不屑的語氣似乎讓信息中的奸奇圖案一陣搖晃,這邪神的樣貌,本身就是有害信息的體現。凡人哪怕目睹,就足以為之心神崩潰,喪失理性——
“我在剛接觸這類有害信息的時候,花了很長時間才訓練自己到能夠目睹它們,然后是更加深入、全面地接受這些信息,最后是能夠分析它們內部的機理與原理,找到正常智能接收信息的死角,那些在我們體驗之外的信息。”路夢瑤冷笑道,“很快,我就已經習慣、適應了。陰謀詭計,本身就是不能見光的東西。奸奇,巫術與陰謀之神,你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就代表著你已經輸了一先。”
莊少卿熱情地為她的發言鼓掌。
“現在鼓掌的是你,還是混沌之眼?”
“我們在同時贊嘆。”年輕的男生彎腰鞠了個躬。
“既然奸奇本尊也已經將自己的魔力輸入我們的星球,那么我大膽地推測一下。”路夢瑤將手按在控制臺上,銀白色的短發閃耀著冷厲的光芒,“祂的目標必然不是約爾曼岡德。這是祂的本性,祂展現出來的,一定不會是祂真正想要做的。”
“這是某種……理論嗎?”莊少卿感興趣地問。
“是的,這可以說是某種戲劇理論。‘任何臺詞都有潛臺詞’。‘人物絕對不能表里如一’。‘如果你的角色在一個功能性場景里僅僅是完成那些功能,那就是一個失敗的設計’。”路夢瑤這會兒還有余裕開個玩笑,“蘇荊以前當過一段時間的舞臺劇編劇,那是他講給我聽的。”
魔法學者的手指觸碰的地方,一切都化為似實還虛的數據,她凝神讀出奸奇魔力凝聚的信息流,以最直接的硬碰硬方式與巫術之神的數據短兵交鋒。毫無花巧地,她的額頭上迸出青筋,將所有數據硬生生吞下,咀嚼,然后吐出其中的渣滓,剩下最根本的信息。
“原來是這樣。”她從牙縫里迸出幾個字,一本金屬封面的大書在她手心里化形,然后砰的一聲砸在控制臺上。這本來自虛空之王的神器無風自動,烏黑的魔力從她的掌心流入書中,寫下一頁頁漆黑的、扭動的文字,然后啪的一聲合上。一氣呵成。
和奸奇硬生生對了一招,莊少卿崇拜地瞪大眼睛,看著她吐出一口長氣,眉宇間盡是肅殺之氣。
“后手是在座艦上。”她無意識地用手指點了幾下書脊,然后輕輕一頓,打開了通訊頻道。
“小琪?貞子?”
對面似乎已經打了起來。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推斷的,他們的目標嗎?”
嗯,巴別爾?
“不僅僅是巴別爾。更重要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