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南關。
十三行行首,怡和行行主伍紹榮的所在,是珠江岸邊一所富麗堂皇的大宅子。
宅子是伍紹榮的父親伍浩官所建,雖然富貴,可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房子,裝點已經有些過時,比不了鴉片戰爭后出現在廣州南關的外商洋房新奇精致。不過這棟宅子的主人在廣東商界一言九鼎的地位,卻是任何一家實力雄厚的洋行所無法比擬的。
因為怡和行伍家所擁有的財富比活躍于廣東、南洋的任何一家洋行都要多!早在20年前,伍家的家產就高達2600萬兩百銀,相當于1000萬英鎊!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財富,廣州這些行商的背后,都是八旗親貴,不是王爺便是軍機。伍家自然也不例外,包括領班軍機穆彰阿,洋務大臣耆英,道光皇帝的弟弟惠親王綿愉等人,都在怡和行持有暗股,總計達到怡和行股份的五成以上。正是因為這些人的支持,怡和行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但是怡和行的當家人伍紹榮卻知道,這數十年來伍家的似錦繁華,已經隨著五口通商時代的到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十三行壟斷外貿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而那些持著暗股的王公大臣卻不管這些,該上的供是一兩銀子都不能少給,而為了辦八旗新軍,各種攤派加征又如潮水般涌來。伍家就算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啊!
而那位橫空出世的朱明海外天子,則成了壓垮伍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伍家就是要垮,也必須把京里那些親貴的暗股給結清了,雖然他們誰都沒有真正出過一分錢。好在朱濟世這個反賊的行動不算快,滅了廣東水師督標以后好幾個月還沒有來打廣州城,給了伍家低價變賣財產套現的機會。現在這些銀子都存進了法國人開的匯豐銀行。總數還有1000余萬兩(銀元),基本上夠賠退暗股了。
這樣伍家一門老小至少能吃口安生飯,不至于給朝廷安個通匪的罪名給拿了下獄。和伍家的想法一樣。十三行中另外十二行的行主,這些日子也都在變賣家產套現。得來的銀子也都存入了匯豐行。幾個行主前些日子見面聚會的時候還在說:要是沒有這個法蘭西匯豐銀行,大家伙在急切之間可沒法子把幾千萬兩銀子運出廣東,就算到了北京,也只能去菜市口挨一刀了。
現在雖然不可避免的家破了,但是卻不至于人亡,對這些依附于滿清權貴發家的行商們來說,真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至于將他們自己名下的百萬千萬家財真個據為己有。可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
時辰不過近午,伍家豪宅的門口已經滿滿當當都是車馬了,全都是廣州城最豪闊的行商們的馬車,同時整條街上還布滿了戴著紅纓子的差冇官侍衛”他們都是行商們的隨從。十三行的行主起碼都有個道員銜,所以進出也是八抬大轎,全副朝廷命官的儀仗。個個都是“紅頂商人”,不過只能忽悠一下沒見識的小老百姓,真正兩榜出身的官員是沒有一個當他們回事兒的。
大概知道自己的主子馬上就要大難臨頭。這些穿著虎皮的隨從們一個個都沒了精神,垂頭喪氣地倚著墻角曬太陽,順帶著盤算一下東家倒了以后該往哪里去混差事。聽說這廣州城很快就是朱家天子的都城了,也不曉得大明朝的官員要不要長隨?
正各自盤算將來的時候,就看見兩輛嶄新的西洋馬車在一隊肩著洋槍的兵士護衛下匆匆而來。這兵士個個都是金發碧眼。身上的軍服也是西式的,廣州南關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是“大清之友”法蘭西的兵,是法蘭西公使派來保護匯豐銀行廣州分行的。
那里面可存著至少上千萬兩白銀呢!廣州城內的朝廷大員也都往匯豐行存了銀子”這可不是不愛大清朝的表現。這年頭沒有什么電子轉賬,要辦匯款的話除了匯豐行就是幾家錢莊票號,不過眼下兵荒馬亂的,廣東水師、福建水師又垮了,中國人的錢莊票號根本沒有辦法把銀子運出廣東。要不走匯豐銀行的路子,總不能把辛辛苦苦貪污來的銀子扔在廣州城給朱濟世吧?
所以廣州城內的大清官員們對法國人派兵保護匯豐銀行的行為,都是表示歡迎的。
而今天,廣州十三行當家匯聚伍家花園,其實就是要同匯豐行大班莫斯利和買辦湯啟文見面。這兩個人雖然沒有大清的官身,不過就是廣東巡撫葉名琛見了人家都是客客氣氣,絕對不敢拿半分官架子,更不敢隨意索取賄賂。這一樣是商人,人家的腰桿子怎么就那么硬呢?
守在門口的門政侍衛(伍紹榮是布政使銜),自然也看到了這隊扎眼的法蘭西洋兵。臉色都是一變,笑容自然替下愁容。還有一人飛也似的跑進院子,是去給伍紹榮報信的。
兩輛馬車停在了伍家大宅門口,車門一開,就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法國洋鬼子莫里斯和一胖一瘦兩個中國人從馬車上下來,胖的那人正是湯啟文。這兩個中國人都是西服革履,而且全都沒有留辮子!這在大清朝可是殺頭的罪過,不過有匯豐銀行這座大靠山,誰還管你有沒有辮子?
不一刻,就看見伍家那位骨瘦如柴的當家人提著衣襟一路小跑著就出迎來了,不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這位伍大老板一臉的堆笑忽然間就變得僵硬起來,抬起一手指著湯啟文身邊的中年人,張大了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湯啟文卻早有預料一般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伍紹榮抬著的手:“良輔兄,勞您這位朝廷二品大員親自出迎正是愧殺小弟了。”說著他又指著身邊的中年男子笑道:“這位劉慕文同您可是老相識了吧?不過今兒小弟還是要給您重新介紹一下,慕文兄是我們匯豐銀行的新任大班,是匯豐行大老板親自指派下來的,別說小弟了,就是莫里斯大班也是要聽他的話。”
“什么!?”伍紹榮的臉色頓時就鐵青起來,連說話的聲音都發顫了,“匯豐行不……不是法蘭西洋行嗎?怎么也和……姓朱的搭上邊了!?”
劉鵬上前一步,笑呵呵地拍了拍伍紹榮的肩膀,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地道:“良輔兄,有什么話不方便在這里講,咱們進去說,好嗎?”
伍紹榮目光一轉,看著門口一隊肩著洋槍的法國兵,良久才嘆口氣,低聲道:“那些法兵該不會是朱家豢養的吧?”
劉鵬笑了笑,點點頭道:“一些雇傭兵而已,拿人錢財,替人打仗。現在駐扎在匯豐行周圍的三百人都是朱家雇來的。”
“匯豐行,真的姓朱?”伍紹榮臉色灰敗地問。
“朱家有六成股份,剩下塞古爾女公爵占三成……良輔兄,您知道朱家主人和這位女公爵是什么關系嗎?”
伍紹榮一怔,隨即想起白斯文的《歐游見聞錄》上面曾經說過朱濟世生性風流,在歐洲情人頗多,其中不乏極有地位的名媛,這個什么塞古爾女公爵只怕和朱濟世有一腿吧?
說著話,劉鵬邁開步子就要往門冇里面走,伍紹榮卻忽然喊道:“慢著,慕文,今天你來的不是時候,巡撫葉大人微服到訪,現在就在這里!”
劉鵬哈哈一笑,“葉名琛也在?那正好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