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轉向西邊,遠處大別山東麓的余脈山巒起伏,西北方向,豐樂河流向煙波浩渺的巢湖,中間這一塊平坦的田野,就是千軍萬馬舍生忘死的戰場。
一八二旅的大部分軍官,上至旅長張延世,下至低級軍官丁宗望和熊元重,都知道清軍即將發起總攻,但他們沒有援兵,能做的事情也都做了,現在只剩下決一死戰,這是一八二旅的一道坎,必須要靠自己的力量邁過去。
隨著一道清脆的銅鑼,負責騷擾的幾百個八旗兵撥馬后退,清軍主力驟然發起總攻。
鐵騎突出,雷霆萬鈞。
兩千名八旗兵一上來,仍然是馬走日的戰術,沖到楚軍陣前突然一分為二,掠到兩翼一百五十步外勒轉馬頭,停下來緩緩列成幾隊。
“韃子要下馬了。”丁宗望這個連現在轉到了側翼,暫時沒有戰斗任務,全連官兵凝神觀戰。非常緊張。
“不錯,這次是要來真的了。”熊元重面色凝重。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握著刀柄,汗津津的卻沒有任何感覺。只有和八旗兵打過仗的人才知道。他們在真正決勝的時候往往都會選擇下馬步戰,步兵騎兵配合沖陣,一旦發動就有進無退,一定要把敵人的陣型沖破。
他們兩個話音未落,對面的八旗兵果然開始下馬列陣。
(由于蒙古馬體型較小,重甲和馬鎧過于昂貴,機動能力太差等原因,從蒙元到遼金再到滿清,中國北方的韃靼人一千年里玩的都是輕騎兵。一般玩不動重騎兵,只有金兀術玩過一把“拐子馬”和“鐵浮屠”,卻被岳飛的砍馬腳敢死隊破掉了……八旗兵也屬于輕騎兵,戰馬沒有馬鎧,正面沖擊嚴陣以待的步兵陣很不明智,所以八旗兵需要沖陣的時候就會下馬,組成一支強悍的重步兵作為沖擊箭頭,但是請注意,除了這些沖陣的重步兵之外。其他的八旗兵是不下馬的,他們玩的是步騎配合,如果炮兵跟得上來的話,步、騎、炮三兵種配合玩的也很熟練。)
“八旗兵都是騎馬的步兵。”汪克凡曾經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從張延世的腦海中閃過。
除去傷亡損失,一八二旅現在大約有一千出頭的戰兵,四百名輔兵和其他非戰斗人員。清軍的兵力明顯占優勢,經過整整一天連續不斷的騷擾進攻。楚軍士兵已經非常疲勞,清軍這個時候發起總攻。時機也抓的很準。一八二旅的生死存亡,就看能否頂住這次進攻,能否頂住那些剛剛下馬列陣的清軍重步兵。
兩千清軍分成兩部,一左一右對一八二旅形成兩面夾擊,每部有一半清軍下馬列陣,也就是兩支清軍重步兵,每一支有五百人。他們除了棉甲之外,又在里面套上一層鐵質胸甲,護住上半身的軀干要害,不怕一般的刀砍槍刺,領頭的幾個清將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壯漢,個個身披重甲,耀武揚威的樣子,是清軍沖陣的先鋒。
張延世令旗揮動,僅有的幾門三磅炮和虎蹲炮被調到兩翼,對準清軍的重步兵。
清軍的重步兵還沒有完成列陣,海螺號突然再次吹響,一千名八旗騎兵再次發起沖鋒,剛才折返后退的那五百八旗兵遠遠的監視著楚軍的動向。
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不遠不近,正好可以讓八旗兵把馬速提起來,又不至于浪費馬力。眼看黑壓壓的騎兵如同潮水般向著自己迅速逼近,楚軍士兵的神經再次陡然繃緊,隨著軍官一聲令下,火槍兵一起舉槍,只等八旗兵沖進射程之后就一起開火。
沖進來了!
但是情況有些不對。
沖到六十步之內,八旗騎兵赫然間已分成兩隊,前隊還是馬走日的騷擾戰術,一邊用騎弓騷擾楚軍,一邊迅速掠到兩翼,后隊則跳下戰馬,向前踏上十步,張弓搭箭朝著楚軍軍陣射出一片箭雨……他們用的是步弓和重箭,殺傷力和準確度都明顯提高,除了楚軍的火槍兵和長槍兵,攻擊的重點明顯放在了楚軍炮兵的身上。
漫天的箭雨連番射來,楚軍火槍隊開槍還擊,白色的煙霧彌散在戰場上,人喊馬嘶和槍炮聲充斥于耳,戰斗迅速進入白熱化,八旗兵個個弓馬嫻熟,一箭射完接著又是一箭,楚軍的火槍兵打完一輪排槍后,頂不住壓力被迫退到后陣……火槍兵裝彈太慢了,不像弓箭手抬手就有,楚軍后陣的火槍兵被長槍兵和刀斧兵擋住,無法提供火力支援,弓箭手雖然可以拋射,殺傷力遠遠不如八旗兵的直射。
一八二旅的旅旗下,張延世在面無表情的觀戰,楚軍士兵接二連三的不斷倒下,很多軍官都焦躁不安,他卻視若未見,沒有任何反應……被八旗兵這樣壓著射箭,楚軍的確很被動,張延世作為一旅之長,本來應該立刻做出戰術調整,力爭扭轉被動形勢,但他偏偏沒有動,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八旗兵后陣的重步兵方陣已經列陣完畢,開始向前移動。
忍!忍字心頭一把刀,張延世現在就是在強忍。一八二旅是一個新兵旅,各方面能力都有欠缺,如果這個時候變陣應付清軍的弓箭手。被清軍的重步兵沖上來后,就來不及恢復防御陣型。很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綻。
清軍后陣,將旗下。戰馬上,清軍主將尼滿微微皺起眉頭……面對八旗兵的連珠箭雨,楚軍士兵轉眼間就被射倒了幾十個人,卻仍然站在那里硬抗,既沒有變陣反擊,也沒有陣型松動的跡象,光是這股子韌勁和狠勁就遠遠超過其他的大明官軍,看來一八二旅這個對手,比想象中難纏的多。
這支清軍的戰術配合非常熟練。前面的弓箭手下馬射箭,后面的重步兵就趁機啟動,弓箭手連著射出十幾箭后,隨著體力下降,射速和準確度也開始下降,重步兵這個時候正好殺到,如同一柄大鐵錘般重重砸向楚軍的軍陣……他們披著沉重的鎧甲,無法快步奔跑,為了維持隊形的嚴整。只能快步向前走,在周圍游走的八旗騎兵又兜了回來,快馬奔向楚軍軍陣,開弓放箭不停騷擾。掩護中間行動緩慢的重步兵,那些清軍弓箭手也聚到一起,不斷向楚軍的炮兵射箭。
清軍重步兵似慢實快。轉眼間進入射程,楚軍的弓箭手和火槍兵一起開始射擊。排槍的槍聲響如爆豆,箭矢如同飛蝗劃過天空。在鋪天蓋地的的箭雨和彈雨下,清軍的重步兵不斷被擊中,但是厚厚的鎧甲保護了他們,身子晃上兩晃,又接著繼續前進。
擋不住!
訓練有素的重步兵,沖陣的效果不亞于重騎兵,更是遠遠勝過輕騎兵,看到清軍重步兵勢不可擋的樣子,丁宗望、熊元重這些參加過寧鎮會戰的軍官突然無比懷念那一片片山嶺,還有山嶺上堅固的工事,穩固可靠的胸墻,胸墻前面深深的壕溝……如果換到寧鎮山區里,清軍的重步兵沖得再兇他們也不怕,但可惜的是,在這種平原地區的野戰中,一八二旅來不及扎營立寨,修筑堅固的工事,只布下了一道單薄的荊棘鹿角,挖了一些最簡單的防御設施,現在,清軍的重步兵眼看就要沖到鹿角前面了。
“砰!”
楚軍陣前,隨著一記沉悶的炮聲響起,一門三磅炮的炮口噴出紅色的火焰,雖然遭到清軍弓箭手的瘋狂壓制,還是有一門楚軍的火炮頂住壓力打響了,實心炮彈呼嘯射入清軍軍陣,立刻引起一連串的驚呼和慘叫,幾次彈跳之下,打倒了六七個清軍重甲步兵后停了下來,后面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混亂。
“好!唉,可惜了!”丁宗望又高興,又非常遺憾,三磅炮的炮彈太小,殺傷力有限,如果換成六磅炮的話,炮彈雖然只增大一倍,殺傷力卻會增加好幾倍,如果是八磅炮和十二磅炮,這一炮下去就能把清軍的陣型打穿。
見到楚軍炮兵如此頑強,清軍弓箭手更加瘋狂,神箭手一起射出可以破甲的狼牙鐵矢,把那幾個楚軍炮兵射倒在地,后隊的炮兵指揮官一揮手,又有一組炮兵沖了上來,接連打響其他幾門早就裝好彈藥的火炮。
“砰!砰!砰!”
一連串的炮聲中,濃密的白色硝煙騰起在陣前,幾門三磅炮和虎蹲炮相繼開火,打倒了幾十個清軍重步兵,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遭到迎頭痛擊后,清軍重步兵的前隊明顯稀疏了許多,前進的速度第一次變得遲緩,哪怕是最為兇悍的八旗兵,見到滿地都是同伴的殘肢斷臂,也會對大炮的威力感到深深的敬畏。
但這種遲緩只是一瞬間的,在幾個清軍將領的鼓動下,八旗兵很快回過神來,加快了向前沖鋒的速度,楚軍的火炮都已經打完,還來不及裝彈,現在就是破陣的良機!
楚軍軍陣的兩翼,各有數百名清軍的重步兵,終于重重撞在楚軍的軍陣上。
長槍陣對上只著輕甲的步兵,比如宋江水匪那樣的烏合之眾,幾乎是堅不可摧的存在,對上沒有馬鎧的輕騎兵,也是賺頭十足的交換比,唯獨對上身披重甲的重步兵,效果大打折扣。棉甲里面襯有鐵質護板,本身就有不錯的防護能力,再加上一層真正的鐵甲,被長槍刺中后大多數部位都不會破甲,沖在最前面的一群八旗兵都是身高體壯的悍卒,幾桿長槍同時刺來卻只是微微一側身子,就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道,長槍槍頭從他們的鎧甲上劃過,帶出一片火星和刺耳的刮擦聲,八旗兵卻幾乎毫發無損,向前猛地一撞,再反手一刀揮去,就砍斷了長槍的木質槍桿。
刀盾兵有堅固的盾牌護身,鋼刀可以靈活的砍削八旗兵的四肢,情況反而要好一些,面對清軍重步兵的兇猛進攻,還在苦苦支撐。這樣一來,刀盾營撐住了楚軍陣型的四個角,中間的槍兵營卻在不斷向后退,楚軍的方陣像一個被擠扁的枕頭,發生了明顯的變形。
長槍兵的間隙,楚軍的火槍兵不斷開火,支援著前面的同伴,隨著距離迫近到二十步內,清軍重步兵的鎧甲已經無法擋住鳥銃的鉛彈,火槍兵現在殺敵的效率最高,但是他們無法和清軍重步兵直接對抗,也無法越過長槍兵、刀盾兵的頭頂進行拋射,基本上都是自由射擊,威力和命中率也就大打折扣。
一八二旅的旅旗旁邊,戰鼓擂得幾乎要砸破鼓面,張延世緊盯著戰場形勢,偶爾會下一條調整部署的命令,但都是非常謹慎的小規模調整,以免自亂陣腳,露出明顯的破綻。
清軍后陣,主將尼滿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勝券在握的愜意神情。楚軍的反應正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把他換做張延世,現在恐怕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硬撐下去……要知道在結陣而戰的野戰中,真正接觸戰斗的只有最前面的一道戰線,其他士兵都要維持自己的陣型,換句話說就是動手交戰的少,在后面觀敵掠陣的多,一旦自亂陣腳引起連鎖反應,整個陣型就會崩潰,仗也就打敗了,楚軍的周圍都在清軍騎兵的控制下,四面八方隨時可能遭到進攻,張延世明明看到前面吃緊,也不好派兵上去支援。
(冷兵器戰爭中,有時候真不是人多就能贏,幾萬大軍一旦發生雪崩式的潰敗,被幾百人殺得落花流水也有可能,吳三桂帶著二十來個家丁就敢沖陣救父,也是一個類似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