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大面積雪災,西北邊境匪禍,令這個年誰也沒過好。初一的大朝照常,但有品階的貴婦貴女們入宮拜年就免了,有點眼色的,全上街去賑災。不過初三這天,琉璃還是被宣召入宮。
她沒有誥命,不需要按品大妝,只要穿得隆重點就行了。對外的說辭是崔淑妃叫她進宮說話兒,旁人只道未來的婆母照例要敲打敲打兒媳,可琉璃心知是怎么回事,因此并不像前幾次入宮時那樣戒備,坦然前往。
被引進金云宮,結結實實的大叩拜之后,不出意外的,琉璃看到了當今的皇上蕭左。而意外的是,九郎也在,安靜的和崔淑妃一左一右坐在蕭左的身側,看起來就像快樂的一家。
琉璃心里抽緊。
自從上次把話挑明,表示不想嫁給九郎之后,兩人再沒有見面,也沒有通個信。她其實并不緊張皇上的反應,因為知道九郎在做出決定并告知她之前,不會泄露這件事。目前,她的悔婚只限于三個人知道:她、九郎和十一。
歹竹出好筍,蕭左和崔淑妃這一對兒,居然生出了個君子。或者因為崔淑妃前面幾個兒女都夭折了,或者因為蕭左自己滿手血腥,九郎從小雖然目睹了很多骯臟的宮廷陰謀,卻享受了最正統的教育和最霸道的保護。
他,雄心壯志。他,不染塵埃。他,有治國之能,會是個最好的守成之君。可他,卻無法駕馭亂世。而大趙國表面上歌舞升平,但被強行壓下的不安和混亂早晚是要暴發的。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九郎還是早點出局的好。
如今看皇上和崔淑妃的神情和反應就知道,九郎果然什么也沒有對父母說過。他是個大男人了,不會有了問題就哭哭啼啼找父母訴苦,可是這么久沒有其他反應,也著實令人擔心。
這么想著。情不自禁就多看了蕭真兩眼。只見他神色平靜,對她還露出溫和的笑意,可眉心抑郁,笑容勉強。顯然是在那二位面前做戲的。
蕭左見狀就打哈哈道,“這些日子難為了九郎,一直為國事奔波,都沒好好和你說說話兒吧?”他和顏悅色地對著琉璃,“等忙過這陣子,朕就多放九郎幾天假,好在你們來日方長。”
“皇上別這樣說,臣女……臣女……”琉璃漲紅了臉。
她嘴笨,最不喜歡說這種場面話,憋了半天才道。“臣女雖然出身草莽,可也曾聽人說起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臣女是沒用的女子,但也知國事為重。自己幫不上忙就罷了,斷不會拖后腿的。皇上這樣說。可折煞臣女了。”不過,她這樣反反應倒像是羞澀,又像急切,反而恰到好處,令蕭左深為滿意。
崔淑妃自然看不慣琉璃得圣心,在一邊催促道,“行了行了。不過是小輩來回話兒,皇上日理萬機,這幾天更忙得沒怎么睡過,趕緊問她正事吧?”聽起來像是關心蕭左身體,卻透著一股厭煩又幽怨的意思。
蕭左神色一沉,心中惱火。
若不是因為要借著崔淑妃的名義叫來琉璃。他本想再冷上她一些時日的。除夕那天就鬧得不快,聽這話音兒還是怪他去看了月嬪,卻沒來哄她似的。三十年夫妻,卻從沒有一刻覺得她是這樣不懂事。年輕時那種細微的體貼呢?那誓死共進退的決然呢?為什么突然之間就沒了!
不過如今內憂外患,他也顧不得分神在其他事上。只對琉璃溫言道,“找你進宮來不為別的,是朕聽說漕幫有一種能從中間拆開的船。漕幫雖地處江南,但在北地也有分舵,據說還有一種叫冰船的?”
琉璃露出驚訝的神色道,“皇上也聽說過這個?”
其實初一早上,蕭十一派人來給她送拜年禮,已經悄悄寫信透露過此事了。只是此時她不得不裝腔作勢一番。回想起蕭十一送的東西時有很多市面上絕跡的水果,也不知是如何保存下來的。她送了他幾顆棗,他就如此回饋,這是暗示她什么呢?
憶及此,她心思有點發飄,好在很快就拉了回來。
“都是底層幫眾們自己鼓搗出來的,因為不敢保證十分安全,也沒有詳盡的圖紙,所以并沒有上報官船屬。但都是拿自家的舊船改裝的,絕對沒有違制。”琉璃急忙擺手道。
蕭左雖上了年紀,卻依然英俊的臉上掛著笑意,“你別怕,朕沒有指責的意思。相反,少不得漕幫再立新功。事關重大,朕不能隨便找人來問,偏你哥哥被大雪困在江南回不得,只好來問你。好歹你是漕幫的大小姐,縱然嬌生慣養,卻也是見識過的。且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想了想,“我聽哥哥說,大趙水道雖多,前朝又開鑿了數條大運河,連通了南北,但若要把漕糧和各種輜重送抵東京都,還要最大限度節省時間,減少損耗,就要途經很多水面很窄、水流急,或者彎路難行的地方。那時,從前只能把貨物由大船倒上小船,分而行之。或者運上岸,走一段陸路,再轉水路,非常浪費人力物力和時間。后來,我們漕幫中行船了幾十年的老船夫就改良設計了能從中間拆開的船只。這樣遇到以上情況,就可以把船一分為二,過了那水段再連接起來。至于冰船,實際上是為了服務于在冬天販運大生意的商旅,要知道北地冰封,過年前后,南來北往的貨物能取大利,卻實在難以運送呢。不過我還聽哥哥說,在岸上拉纖的纖夫很辛苦的,那簡直不是人做的活計,大冬天光著身子拉船,也要冒汗。所以,我們漕幫總是給他們最高價。”勞動人民最可憐,因此必須多照顧!
她說著,蕭左就認真聽著,還不住的點頭,“藏智于民,這話半點不假。這些,都是百姓在做工時想的巧法子,朕的大臣們天天坐在朝堂中。哪能得知?今兒,朕倒是長了見識。不過水石喬如此仁義,也怪不得漕幫在民間的聲望如此之高。”
他這樣夸獎,換別人得嚇個半死。還當他意有所指,嫌漕幫勢大,可琉璃心中卻只是冷笑。
蕭十一說得不差,這狗皇帝打算入他們的甕了。只要他在西北邊境招募民兵,用霍家軍舊將當擋箭牌,又讓漕幫運送軍資,那么早就散于民間的霍家軍老將就能重聚,訓練出新的霍家軍來。同時,霍家軍和漕幫也名正言順的建立起聯系。那樣,就算是“匪患”消滅后蕭左再下旨解散。也能練成一只招之即來,來而能打的兵,和內陸漕幫的聯系也不是能隨便割斷的。蕭左以為霍家軍沒了凝聚力,卻不知她手中還有其他籌碼,絕對重要的籌碼。
接下來。蕭左又問了幾個細節,琉璃一一作答。琉璃說話條理清楚,落落大方,蕭左甚為滿意,言辭間夸獎了幾句,還賞賜了些宮絹。不過念在她還在孝期,顏色大多素淡。
“等你和九郎成親。朕另有重賜。”最后蕭左笑道,“朕昨天還問過九郎,他說你要守足三年孝,婚期的日子倒不忙定下。你這樣貞孝,朕果然沒有看錯,倒時候定讓你風光大嫁。”
“謝謝皇上。”琉璃連忙重新跪倒。一個頭磕在地上,卻不敢看向九郎。
原來,蕭左私下問過他們成親的事,并非完全不理會的。只不知當時九郎是什么心情?她對不起他,這輩子注定要虧欠了。有的情份。是根本無法償還的。
崔淑妃在一邊暗暗撇嘴,即不滿,又不屑。她就不明白,這個草莽女怎么就像一貼膏藥似的,無論她如何努力,也不能幫兒子甩脫呢?眼見無論在東津府海盜的事上,還有今次雪災與匪患的事上,九郎都表現突出,景王蕭中卻平平無無奇,若非在妻族方面處于劣勢,將來九郎一定會受封太子的。這簡直是……太可惡了!
她心中不滿,因而在聽到蕭左讓蕭真送琉璃出宮時就道,“又不是沒入過宮,還沒成親就讓自己郎君親自送來送去,寵壞了小孩子事小,讓下臣們看到不成體統。再說,臣妾昨兒下臺階時,摔了一跤,傷了肩膀,剛才九郎給捏了捏,很見好呢。”
蕭左還沒說話,蕭真就接口道,“也好。琉璃是個孝順的,兒臣也不能甘于人后。”他帶了點說笑的意思,可眼神卻很是僵硬,“依兒臣看,讓父皇身邊的人帶路,倒是更有臉面。”要知道除非重臣,別人可勞動不起皇上貼身的人。
琉璃黯然:他還不是想與她單獨相見啊。
崔淑妃卻很高興,自以為兒子還是看中她這個母親,再喜歡琉璃也越不過她去,當下就在一邊幫腔。蕭左不過是對琉璃示好,見那對母子如此就沒堅持,依言吩咐洪長志送琉璃。
“狗兒還好吧?”洪長志和琉璃一前一后出宮,在穿過寬闊的殿前廣場時,洪長志低聲問。
“您放心,您說話算話,我們漕幫就說話算話。”想了想,又低聲補充,“他身子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如今跟在搖光身邊。”
洪長志腳步一頓,眼中閃過興奮的水意,但很快又被強行逼退。他深知搖光是什么人,跟著搖光,狗兒將來也是那一方土地的人上之人。
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似乎不相干的人之間,有這樣一段隱秘的對話。也沒人能料到,漕幫這樣一個江湖的幫派,手能伸得那么長,長到就在當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66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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