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云山。
一個灰袍男子,立身山巔。
這男子約莫才五十出頭,生有長須,眼神深邃,遙望遠山,忽然一聲長嘆,自語道:“我術士之流,何事能復上古盛況?今大劫將至,是興是盛,是衰是亡,前途難料,以眼前天機而論,大約再過年許,天地間,就再無人能夠揣摩天機了罷?縱然是風鈴閣主,想來也該隱避了。”
“數位師祖閉關不出,可是,縱然自身輪回劫未至,可天地大劫之下,誰能脫逃?待過大劫之后,又是哪般局面?”
灰袍道人長長嘆息。
遠方一道遁光飛來,落在灰袍道人身后,恭敬道:“師傅。”
灰袍道人并未回頭,只是說道:“方木,你突破不久,為鞏固根基閉關將近半月,可有所獲?”
方木躬身道:“自從半月前施法一回,凌勝步入死境,弟子心障解去小半,立時破入云罡。如今過去半月,根基已然穩固,只是心障沒能盡數解去,凌勝不死,弟子此生永遠無望入得顯玄。”
“原本,你若要突破云罡,少說還須近十年。”灰袍道人緩緩說道:“你資質不錯,但是心性稍差,此番被人辱過,也算磨練。這場心障,雖是阻力,也是助力。正是這次心障,足能縮減你數十年苦功修行。”
方木也頗歡喜,躬身應是。
灰袍道人見他頗有喜意,又告誡道:“你莫要貪圖其中好處,這心障可非尋常,即便被你解了,也總會遺留后患。畢竟你曾被凌勝折辱,即便凌勝身死,日后憶起,仍會影響修行。好在此時心障不深,容易破去,如若是深陷其中,便難以解脫了。”
方木驟然一凜,憶起道書中許多記載。
倘若早有準備,心懷戒備,便難以受到阻礙,比如方木被凌勝折辱,如果當初是以歷練之心前去,故意被人折辱,便不會視為恥辱,也便算不得心障。既然視作心障,必然無比在意,比如情障,有人親入紅塵,陷入情愛之中,最終太上忘情,斬斷情絲,得以大成,但是大多數人為了使自己陷入其中,早已放開心防,待到最終深陷其中,要想太上忘情,斬去情絲,卻要比生死更為使人苦痛。
心障,就是業障。
佛家子弟修持本性,六根清凈,也懼怕業障,何況其余修行之人?
方木原本還想,凌勝死后,就再去尋找心障,借力修行。經由恩師一言,才幡然醒悟,自己既然特意前去歷練,又哪里會把途中的恥辱看得太重?既然看得不重,也就不會放在心上,自然不能算是心障。
為了成為心障,便必須放開心防,真正陷入其中。一旦真正陷入其中,意欲脫身便是極難了。
這一次,陷得不深,只要凌勝一死,就可解脫。倘若陷得太深,就未必這般簡單了。
外力,終究不是正道。
見到弟子醒悟,灰袍道人頗是欣慰,說道:“你能想通,那便最好。半月前初次施法,效果不大,主要是使你心障破開一些,既然你已破入云罡,眼力必然增強,今日起我就真正施法,你該仔細觀看揣摩。”
方木低聲應是。
灰袍道人隨手一揮,山下頓時現出一百零個草人,不足膝蓋高,但卻頗有消瘦之感。
“你不知凌勝生辰年月,只知他入空明仙山的日子。這點倒還不算問題,對于修道人而言,機緣命數極為重要,這拜入仙門的日子,只怕比他出生年月也不遜色,經移換之法,可以此替代他生辰字。”
“待我焚香禱告,沐浴更衣。”
灰袍道人一步踏出,落在山腳,推開房門,入內洗身,過了一炷香,就推門而出,已經用清水洗凈了身子。
其實,修為到了云罡境界,就有罡氣護體,不染塵埃,不食五谷。
但是沐浴更衣,乃是一道步驟,一來靜心,二來誠心。
便是沐浴洗身所用的清水,也是山上泉眼之水,并未流出,更未有經過河道溪流,不受污穢。
灰袍道人持三炷香,往天上躬身一拜,把香插在地上,便鄭重地取出一旁折疊規整的衣衫,換了一身服飾。
頭戴高冠,有紫金為邊,赤金為飾,中間一顆明珠,足有拳頭一般大小。身著錦衣,華貴至極,腰纏玉帶,腳踏白靴,左手執一柄玉如意,右手托一個玉璽印。
此乃道家一位天仙的服飾,后世尊稱仙王。
這位灰袍道人,自然不是仙王,但卻作了一身仙王打扮。雖然并未特意散發氣息,也并非真正仙王下界,但是一股威嚴壓迫之感,仍然使人觀之便生敬意,幾乎伏地跪倒。
見狀,方木近乎屏息。
這位作仙王打扮的道人,往刻有凌勝生辰字的草人上面微微躬身。
那草人陡然炸碎。
只有一縷頭發,在草人內部飄了出來。
道人一指,那根頭發頓時又纏繞上了另一尊草人。
道人整理衣冠,又是一拜。
草人爆碎。
接連九回。
接連九拜。
九個草人碎開,滿地干草碎渣,那根屬于凌勝的發絲,又飄至另一尊草人上面,纏繞起來。
只是接下來,這位道人卻并未再躬身去拜,而是一番踏步,從天罡步法,踏入地煞步法,寓意為從天人降至凡俗。
仙王乃是天人,道士則是凡人。
走完了地煞步法,道人便算是恢復真身,立即褪去仙王服飾,鄭重疊起,放在一旁。
這副場景,看著頗為簡單,可方木自小修行,精通術士之道,深知其中奧妙。師傅扮作仙王,雖不是真正仙王下界,卻也懷有仙王身份。
仙王一拜,誰能承受?
無人可受得!
世上無人可受得仙王一拜,而眼前受禮的還不是真身,僅僅是一尊草人而已,故此,草人必然爆碎。
草人貼有凌勝的入門日子,以秘法轉換之后代替生辰字,又有凌勝一絲頭發,如果說道人扮作了仙王,那么草人即是扮作了凌勝。
仙王不是真身,凌勝也不是真身。
但是,凌勝乃是世俗中人,如何受得仙王一拜?
仙王下界,一拜凌勝,那么凌勝必死。
如今仙王假身,拜凌勝草身,則是草身立毀。
方木沉浸于其中奧妙之中,幾乎難以自拔。
那道人面色略微蒼白,想來扮作仙王,也不好受。待他調息過后,方木也恰恰醒轉過來,隨后,道人對他說道:“一日九拜,拜碎九個草人,連拜十二日,待得這一百零個草人盡數拜碎,凌勝本身,也必然無幸。”
方木聽了,頓時大喜。
“半月前那一場,只是開端,不能算是作法,今日這一場,才算是真正作法。”道人緩緩說道:“仙王九拜,放眼天地之間,也無人受得。如若是師祖來使,足可咒殺地仙而不損傷。”
當初中堂山里,咒殺那位南疆地仙,用得便是這仙王九拜。
只是那位地仙早已受過重傷,而方木那位師伯也不惜自家性命,以命相抵,才勉強咒殺地仙。
此時,這道人以顯玄之身,咒殺凌勝一個初入云罡的小輩,足可算是大材小用。只是為了弟子前程,這道人也顧不得顏面。
望著剩余的九十九個草人,方木雙目光芒閃爍,恨不得一日之內就讓這九十九個草人盡數毀去。
只剩十一日了。
仙王九拜,每日拜去九個草人。
還剩十一日,凌勝便要死于非命。
方木大喜過望,只覺心障似乎也松動了不少。
東海。
蓬萊仙島飛空船上。
凌勝在房內靜坐。
忽然,一陣心煩意亂,陡生煩躁惱怒之感,當下起身,卻有暈眩之意,才一站起,頓時立足不穩,腳下絆個踉蹌。
“怎么回事?”
黑猴忽然現身,望著凌勝。
凌勝微微搖頭,低聲道:“有些莫名煩躁,興許是適才與妖君爭斗之后,有些疲累。”
黑猴深深看他一眼,嗯了一聲,隨后入了木舍。
凌勝眉頭驟緊,心緒頗亂。
云罡真人,已是真人級數,可騰云駕霧,可飛天遁地,乃是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修行到這等地步,只須打坐一番,便能靜心無礙。
適才凌勝打坐之時本無異狀,反而靜坐之后,心生煩躁,簡直違反常理。
“方兄弟,月仙島就在前方不遠,再過半柱香,就該下船登島了,你且做好準備。”
房外傳來聲音,乃是一個蓬萊仙島弟子。
之前凌勝登島之時,稍微施展手段,鎮住了船上長老,那長老一番思忖,才讓凌勝登島。但是黑猴要他改換姓名,于是化名姓方。
月仙島上,有許多人聚齊一處,意欲斬妖除魔。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那位劍魔,正往月仙島而來。
“斬妖除魔?”凌勝冷笑道:“都是為了我身上的寶物罷?也好,登島之后就看看是哪些人對我這般興趣濃厚,居然罔顧蠻神之心的風波,來尋我的麻煩?”
話音未落,凌勝推門出去。
木舍中,黑猴面容陰沉,低低說道:“在猴爺面前施展術法?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