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除了街頭混混打架急眼了用磚頭,誰還會用這玩意兒丟著砸人啊。
渭州那將領滿心不解,這短發的小子不是驛舍中人,那就是柴榮的什么人了,柴榮威名赫赫,麾下的軍將也好,扈從也罷,一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用青磚的可沒聽過,這家伙是誰?
從墻頭看到那元祥的慘狀,將領嘴里都有點發涼,挨磚頭就算了,還后腦勺挨,這要換自己落上這么一下,估計這輩子就別再想做正常人了。
柴榮訝異了一下,看妻子兒女都沒事,心中稍安,不過看到自己的扈從死了四五個,又是憤怒又難過,黯然讓人收殮了尸體下令撫慰家人,親眼看著家眷被送到另一個院落中,鄭重向衛央拱了拱手:“這次,多謝你了。”
驚魂初定的劉氏對他述說過大概,家將柴武心有余悸去請罪的時候也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并再三聲稱,這次若非衛央,他就算戰死恐怕也不能挽回柴榮家眷慘遭橫禍的下場。
由是柴榮心中油然感嘆,這衛央別的且不說,單就那一聲喊救了自己妻子兒女一件事,足夠他柴榮厚厚報答人家了。至于將人家從郊外帶了回來,又給了一頓飯吃,這在柴榮看來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衛央撞破了柴熙寧清白的事情,這柴榮可絕對不會輕易想通。
衛央擺擺手:“可別,我是個有古人之風的真君子,滴水之恩那是肯定要涌泉相報的,”轉眼就是一副奸商的嘴臉,笑嘻嘻對柴榮道,“我一句話救了你老婆孩子家將扈從大群,數一數也有十多個了吧?十多個人,我要說換你一段時間伙食供應和白天山里那件尷尬事,咱們就算扯平了,你同不同意?”
他也覺著很無奈,那件事原本屬于能不提就不提的那種類型,可關鍵是這件事在這個時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自己不提,柴榮就能忘了?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再訛他幾天伙食,順便把這件事給了了,多好。
柴榮本是感激這廝的,但這句話一出口,立馬變了臉色,拂袖叱道:“想得美,不行!”
衛央悻悻然往安排給自己的屋里走,嘴里嘟嘟囔囔:“還當大官呢,怎么這么沒肚量,怎么這么斤斤計較……”
他也知道柴榮不答應自己的條件,自己現在也只能跟著人家走,誰讓自己黑戶呢。
心有余悸的周泰擦去刀上滴滴答答的血跡,還刀入鞘驚魂未定道:“這還真多虧這小子了,要沒那一聲叫喊,后果不敢想。”
柴榮長長地喘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道:“是啊,這可真是天意,要不是今天寧兒情緒不爽獨自外出,要不是將這小子帶了回來,今夜只怕要成為柴榮終生難忘的慘痛印記了。”回頭想起衛央竟然拿這個恩情想讓自己忘了他把好好個清白閨女給看光了的事情,氣又不打一處來,跺腳道,“但你也瞧見了,這小子,這小子憊懶至此,當真氣人!”
周泰笑道:“我看這衛大郎心性倒是不壞,定然不是契丹抑或黨項奸細。”
柴榮點點頭:“這點無疑了,如若他是奸細,今夜只消助賊殺我,原州渭州不日便會落在李彝殷手里,再重要的奸細,那也不及這兩處要塞要緊。”
“是極。”周泰從精瘦勇悍的柴武手里接過水囊痛飲一起,抬起手擦擦嘴跟著道,“俗話說窮文富武,這衛大郎一身武藝了得,倘若是與那伙反賊有關的探子,哪里供養得起?這人性子善謔頑皮無賴,頸子里卻有骨氣,若不然,他也不會挾恩與使君貿易。”
驚魂未定,心憂劉氏受此驚擾或會加重病情,因是柴榮并未曾慮及此處,周泰這樣一說,稍稍一想明白了周泰的意思,微微擰眉看著周泰,商議般確認道:“你是說,這樣一來,這小子也并非偽燕及偽漢的奸細?”
周泰不屑道:“寧肯借得一絲時機不食門客奉養的人物,石延煦劉鋹之流焉能使之?以偽燕漢朝廷,這樣的人物只怕縱然天生來有,那也合該取之宮闈博取上下一笑耳,使之來做奸細,斷無可能。”
柴榮深以為然,負手在院落里走了幾個來回,熱切嘆道:“我大唐幅員廣闊,合該萬國來朝。如今北伐契丹,有偽燕作祟,水師欲伐高麗倭國,偽漢作祟。周泰,倘若公主征伐燕云,詔討南海,我愿求為前鋒,縱然戰死異鄉,身為大唐老卒,死也瞑目。”
周泰大笑,道:“使君既為先鋒,周泰便做馬前卒,戰死也不恨!”
想想又笑道:“只是以使君才能品德,先鋒恐怕不可得。我瞧著二郎勇猛,早晚必成大將,使君當求一路主將,使尊婿為前鋒,二郎作大將,旦夕破南北小兒,使萬國來朝!”
柴榮失笑,往內堂里走去,搖著手邊走邊說:“二郎年幼,長成也需十年,至于婿么,哼,那小子憊懶可氣,怎配得上熙寧?得婿如此,某少活三十年。”
周泰想了想,神神秘秘低聲道:“使君公私分明,衛大郎終究甚么來路,那是朝廷偵知的,須不當過分關懷。只是這樣人物,當此戰云密布之時,倘若不用,大是可惜,當使投軍中,不可教墮入商賈俗夫行列。”
柴榮停下腳步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深以為然道:“不錯,這廝奸猾,開口閉口都要索人便宜,倘若不加管教,或真墮入商賈之流。”
周泰趁機溜縫:“那可就太過可惜了。”
柴榮無奈道:“他自己不情愿入伍,奈何?”
周泰詭笑道:“不難,使君不若如此,定可使他就范。”
當即附耳咕噥三言兩語,柴榮聽罷瞥了周泰一眼,意味深長道:“周校尉為國舉才,大有古風啊。”
周泰訕訕一笑,盯著柴榮絲毫不讓。
柴榮嘆息一聲揮揮手:“罷了,某也不是因公廢私的小人,這衛央倘若果真能為國家出力,些許不爽快,作罷便是了。”
周泰眉開眼笑:“那是,彼時尊婿有為,使君也面目有光,一門三將,便是女郎與衛大郎山間那一番尷尬,也成了美談,豈不美哉?!”
兩人相視大笑,甚是痛快,臨入門時,柴榮盯了已熄燈的衛央屋間,低聲嘟囔了一句:“賊小子,瞧你這番哪里跑!”
衛央瞇在床上,耳根子熱的很,心中很是不忿,他就知道這會兒這柴榮肯定在背后說自己壞話呢,不外乎就是無恥憊懶的那些老話,他還能有點新意么?
知恩不報,這還名人呢,名人啊,你們應該珍惜自己的名聲好嗎?!
一夜長吁短嘆,昏沉沉又睡了個二籠覺,許是穿越還產生了副作用,次日日上三竿十分,衛央才被外面的說話聲驚動醒來。
站在窗前一瞧,秋日溫涼的日光中,柴榮親自出門將一個著深緋色圓領橫襕袍衫,腰束十一銙金帶,帶上鉤銀魚袋,頭戴軟翅幞頭,腳蹬長靿靴,一邊挽著直刀的人執手迎進門來。
那人意態瀟灑豐神俊逸,三十來歲模樣,頜下生三縷清須,看樣子與柴榮十分相熟,自在笑道:“勞累柴兄受罪,某之過也,有心負荊請罪,只怕落個惺惺作態的罵名,無奈之下只好兩手空空來訪,又勞柴兄出門迎接,好是過意不去。家眷可無礙么?”
柴榮笑罵道:“把你這廝,徒徒擔甚么憂愁,某焉肯與你過意不去?只是這里狹小,只好在院里招待你了。”
那人笑嘻嘻道:“柴兄榮任副大都護之前,也在渭州府做了數年的主,此間一人一物莫不熟悉,若要尋個廣闊處,那自不難。高風亮節,某這卻領教了。”
衛央細細看他著裝,章服精致美觀,這人本有七分的瀟灑俊朗,著裝又增三分顏色,心中嘆服:“有章服之美是為華,美哉大唐!”
又聽柴榮坐定了使人取茶,一邊戲謔道:“渭州本為一郡,因黨項做大,因此升格中州,一州刺史,官至四品,聽你這口吻甚不足,莫非某讓出這副大都護,方能一顯你所長不成?”
那人不以為忤,瞪大眼睛反駁道:“原州也不過一中州耳,治得渭州,怎見得便治不得原州?只是某不知兵事,這原州刺史遷得,副大都護卻萬萬生受不得。”而后責道,“兄為上官,勾連一方重鎮,牽涉朝廷安危,何至于因小事而廢公事,倘若此番教偽魏余孽刺殺得手,彼時呼延大將軍痛失臂膀,朝廷折卻大將,京西盡陷胡兒之手,公奈天下何?”
這話越說越急,柴榮不敢招架。
衛央站在窗下心中暗暗鼓勁:“好樣的,使勁罵,罵死這個小氣吧啦的柴大官人,我看好你哦!”
夾槍帶棒一番罵完,那人略略喘了口氣,柴榮忙奉上茶,辯解道:“某豈不知好意?然則某俯不能躬耕,仰無法紡織,唯有一身綿力,略略盡忠朝廷,朝廷恩重,賜以良田美舍,許有扈從防衛,柴榮常思已占盡便利,怎敢更求奢侈?此番進香渭州只為一己之私,勞役動卒,豈非與貪贓枉法之徒無異?”而后歉然道,“柴榮一身安危,本不足掛齒,昨夜燒壞驛舍,死傷壯士,這都是國家所有,為我一人折損這許多,實在是,實在是不能心安。”
那人正色道:“這話說得過重了些,大丈夫厚愛家眷何錯之有?為國家操勞忙碌,莫非便該拋家棄子不成?你為上官,又統屬渭州軍務,本不該直面刺你,這番卻由不得我了,倘若過后公主知曉,怕也要詔令譴責。”
衛央看得好不稀奇,這渭州刺史四品官員,看柴榮今日服紫袍掛玉帶,少說也是三品大員,這才是一方諸侯,這小小刺史竟當面訓斥,雖說看樣子應是朋友,但若在后世,再好的私人關系,你一個市長去當面沖省委書記罵娘試試?
時人有四海胸懷!
柴榮嘆了口氣,只得站起來鄭重一揖:“柴榮錯了,公金玉良言,銘記在心。”
“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章服之美是為華,禮儀章服代表和容納的美,這就是華夏。”衛央突然眼睛有點朦朧,看看身上穿著的標著外文銘牌的衣服,一時難以取舍,矛盾之極。
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不敢相信別人,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想躲在這個世界的暗處打量這個世界,可他走進的不只是歷史,這里有活生生的人,有魂牽夢縈的魂,這里是祖先們流過血流過汗的地方,他該怎么辦?他能怎么做?
心情郁結,衛央狠狠地將自己扔到了床上,砸出一聲巨響。
院里柴榮聽見,往這里望了一眼。
渭州刺史奇道:“這里是誰?竟厭惡我等喧嘩,造出這樣的動靜來抗止,可謂奇人一個了。”
柴榮無奈道:“甚么奇人,葷張小子一個。”
刺史了然,笑道:“原來是飛磚拿賊的壯士,這脾性確大了些。我聽說這人自幼流浪四方,得蒙異人傳授,能使鋼鞭大槍,怎地,柴兄見獵心喜,欲薦在呼延大將軍麾下為國效力?”
柴榮點點頭道:“正有此意,只是這人憊懶的很,恐怕很難如意。你是不曾見,這廝開口閉口便宜得失,分明一個好漢坯子,偏生作出世俗模樣,惱人的很哪。”
那刺史搖著頭笑瞇瞇地說:“難為世間竟有使柴兄不得如愿的人物,不如這樣,你將這人留在渭州,左右我閑暇不少,費些心思好生規勸教養,待成人再送還大都督府下效力如何?”
柴榮鄙夷地哼道:“休想,前番自原州借去的三百老卒,你打算何時還我?來時呼延老將軍有囑咐,好歹將人要回去。”站起來往門外看了看,“怎地,你今日來此,竟沒有帶他們同來?也罷,啟程時候,我教周泰親自來取就是了。”
刺史揉揉鼻子,扯起詩詞歌賦罔顧左右而言他,看樣子這所謂借人一說早有前科,圈子里的名聲是徹底臭名遠揚了。
晌午過后,衛央懶洋洋囫圇吃了些飯菜,看柴榮隨同那渭州刺史一同出門,想是為昨夜里驛舍失火和刺殺事件奔波,周泰也不見蹤影,那院里柴宗訓踱著方步朗誦子曰詩云,柴熙和吊著胳膊扯著柴武要學刀法,咿咿呀呀的柴熙讓自得其樂,就連嬌俏的柴熙寧也在院里閃現過一回。
睡地頭疼,又不愿出去被柴宗訓鄙視,衛央百般無聊,索性扎起馬步在屋里打拳,日落時分,外頭有驛卒送來晚飯,剛吃完,柴榮帶著周泰和一幫匪徒闖了進來,柴榮一指衛央:“捆起來!”
衛央好不委屈,連忙叫道:“等等,且慢,別急——我又沒殺人放火,捆我干嘛?”
柴榮冷笑道:“不曾殺人放火便不該捆你?你與偽魏拓跋氏余孽有甚么瓜葛,當某不知么?藏身潛伏,所圖為何?片刻兩廂對證,看你還敢怎樣狡辯!”
這一伙土匪摩拳擦掌闖進來的動靜很大,驚動內堂里的眾人,柴熙讓跑過來趴在門口一看,撒丫子回去稟報:“那個只會丟青磚的小子是拓跋余孽,父親和周大叔要捆了他殺頭。”
劉氏大吃一驚,往柴熙寧瞧了一眼,柴熙寧呆了一呆,搖搖頭脫口道:“二郎不要亂說,他,他怎會是拓跋余孽?!”
柴熙和笑嘻嘻道:“怎會不是?這樣好,待捆了這小子,我將他那鋼鞭取來,回到原州問呼延伯伯換他家的大槍,看他換是不換。哼,周大叔說那鋼鞭無雙無對,呼延伯伯定會求著我來換的。”
柴熙寧心亂如麻,劉氏勸道:“許是那偽魏余孽心恨衛央擒了他,因此心懷仇恨造謠誣陷,汝父智慧,必定不會教他蒙騙了,不必擔憂。”
想想又說:“假使果真是偽魏余孽,那也值不得我兒珍惜,權當惡犬撕咬一口而已罷了。”
柴熙寧聽得仔細,細細一沉吟,訝然道:“那偽魏余孽怎知衛,衛央是沒有戶籍的人?”
柴熙和嘟囔道:“這不更說明他們是一伙的么?”
柴熙寧眼波流轉,細細想明白此中的原委,心神大定微微搖首,撫摸柴熙和后背輕輕笑道:“二郎,非我所有者,橫財勿取,千金莫心移,休說衛央他不是偽魏奸細,縱然是了,父親一貫公私分明,那兵器絕世的好,他怎肯為你隱匿私藏?你這樣想,那可錯了。”
一旁柴宗訓大是贊同,沉著臉批評道:“正是,此言大善,圣人教誨,卻不比那兇器好千百倍?二郎,明日手書三篇學經,你若敷衍,我定將你的心思告訴父親去。”
柴熙和一下子垮下臉來,那筆可比刀槍重多了,這圣人沒事寫那么多經典作甚么,難道就不考慮這對不好學的人來說是多么大的折磨么。
那廂里衛央聞言叫出撞天價的冤枉:“天地良心啊,我和那王八蛋半文錢關系都沒有,估計是被我一板磚撂倒了心懷緣分才栽贓陷害,柴大官人,你這么聰明個人,怎么會被這點小伎倆騙了?”
柴榮喝道:“大凡進了衙門的罪犯,哪個會輕易招認罪行?拉出去,諸般刑罰都施在你身上,某看你招是不招!”
這可不行,衛央神色鄭重肅容道:“柴大官人,你這樣不好,這是刑訊逼供,簡直跟草菅人命沒區別了知道不?你要文明執法,尤其對我這樣清清白白的人來說。”
柴榮不愿與他扯皮,手一揮喝令周泰動手:“某不知你清白,卻知供詞指認。”
周泰沉著臉添了一句:“當然,除非疑犯能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什么道理?還要自己給自己找證據?
衛央也顧不得跟古人講法律了,連忙道:“莫忙,莫忙,如果你們真的公平正義,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那我有一個提議。”
柴榮眼中笑意一閃而過,冷著臉讓軍卒們先不要動手:“講!”
衛央彈彈衣襟:“帶我去,我來審訊那王八蛋,絕對讓他講真話,他媽怎么生他的都老老實實講出來!”
管你甚么偽魏余孽還是拓跋后人,這都把自己往泥潭里扯了,看來,是亮點真本事的時候了。
記憶里有個滿清十大酷刑,挨個用在這群王八蛋身上,就不信他不說實話,一定得讓他承認是出于報復自己那一板磚才這么冤枉人的。
柴榮猶豫了一下才點頭:“也罷,那便走罷。”
衛央信心十足,雖然這是他第一次把理論運用在實踐中,但怒火萬丈的他也顧不得想理論和實踐之間的距離了,貞節啊,人家柴熙寧都知道貞節的重要性,咱怎么能不知道珍惜呢,以后還要在這片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