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柴榮下令啟程回歸原州,這是利索的一家人,不片刻,整整齊齊收拾好隨身物事,劉氏與柴熙寧帶了柴熙讓上了一輛馬車,馬車不甚大,城中衛央也曾見過商賈之家運作菜蔬的車子,與這也差不多了。
看那馬車舊痕遍布,衛央知道柴榮并非作給別人看。
柴宗訓與柴熙和自有溫良的馬匹,難為柴榮竟將那白馬買了贈予衛央,自然他不會好顏色相待,衛央卻覺出這人實則是個熱心腸。
出了驛舍,往東北方走不片刻,路旁一行眾人,有將領也有文官,渭州刺史立在頭一個。
押車的柴榮跳下車去,與刺史執手鄭重拜別,道:“兄為一州首腦,值此深秋時節,胡兒賊子愈有侵犯意圖,渭州乃長安門戶,萬萬不可大意,必當事事想在賊子前頭,莫負天子重托,使黎民橫遭禍端。”
那刺史淡淡一笑,拍拍腰中寶劍道:“身許國事,自無旦夕耽擱的道理。兄在原州,乃抗擊胡兒前線,又有反賊虎視深山,如身懸萬丈深淵,往后不可因小失大,教賊子們有可趁之機。某來渭州之前便存了死志,倘若事不能行,當遣盡黎民,焚燒庫存,橫劍自刎絕不教賊辱我。”
柴榮目有晶瑩淚水,于眾人深深一揖,一言不發上了大路往東而去。
衛央聽得仔細,心情激蕩想道:“有這樣好漢子的大唐,那才是大唐。這渭州刺史,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這人既沒有強壯的體魄,又位高權重,竟不惜以身許國,當真是,當真是個英雄。”
跟在他后面的柴熙和久久不語,走地回頭瞧不見送行人時候,忽然悶悶問衛央:“衛大哥,你說,秦大叔這樣的連胡兒賊子都不曾殺過幾個的人,他竟一心為報效國家不惜一死,這樣的人,終究是甚么支撐著連生死都看淡了?”
柴宗訓瞥了衛央一眼,這人這兩日整天和二郎鉆在一起,二郎本是膽大心細的人,能得他的青眼,這人確有過人的本事,當時側耳傾聽,要聽這慣會胡說八道的人要講甚么歪道理。
衛央深深吸了口氣,回首西望,半晌伸手拍拍柴熙和的肩膀鄭重道:“雖然秦使君這樣的人勇武不比軍中銳士,但他們的心和銳士一般,均是大唐的好男兒,國家危難,正是這樣的人,他們才撐起了大唐繁衍數百年。好男子頸子里都有一股熱血,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為社稷,半為美人,這樣的人,與柴使君一般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好漢,你大些自然會明白的。”
柴熙和搖搖頭,堅定地道:“衛大哥,我眼下就是明白的,因為我也與他們一樣,倘若胡兒賊子犯邊侵國,雖然我年紀不大,但也有為國家戰死沙場的心。”
“好樣的!”衛央笑著鼓勵道。
柴熙和睜大眼睛,亮晶晶地瞧著衛央:“衛大哥,你教我那一招刀法很是了得,昨日周大叔猝不及防險些被我一刀砍中了,你這樣的有本事的人,難道不想也成為英雄好漢么?為國家出力,生也痛快,死也酣暢,是不是?”
衛央呆了呆,輕輕搖頭,落寞道:“二郎,你不知,我和你們是不同的。”
柴熙和不解地搖搖頭嘟囔道:“有甚么不同?你深愛大唐,俱與我一樣,身是唐人,也與我一樣,為國家出力,為甚么又與我不同了呢?好男兒,有所為,倘若總想著甚么都不為,只看著別人作為,那,那很是讓人瞧不起的。”
柴榮在前頭聽見,他感覺出衛央寥落心情不是假的,奇怪回頭瞧了他一眼,微微思量,對周泰道:“前頭繞道,自千軍墳過。”
周泰忙道:“使君,那樣恐怕要遲一日路程,這是……”
柴榮不容拒絕:“就這樣安排下去罷,千軍墳,三千將士,某理應祭掃他們去了。”
周泰恍然大悟,眼眶有些發紅,咬咬牙道:“是,弟兄們在那里寂寞得很,也該瞧瞧他們去了。”
正午時分,一行百余人到了一處墳場,半山坡郁郁蔥蔥草木蔥蘢,草木掩映中,數千隆起的墳骨堆亮堂堂地隨著蒿草在秋陽下蕭瑟。
柴榮遠遠跳下馬,換上紫袍金甲,命取美酒肉干,親自雙手捧著和周泰走了過去,站在山坡下靜靜往山坡上眺望了半晌,竟矮身半蹲在地上,周泰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自后面瞧不見他的面容,卻見肩膀抖動,像是在哭。
衛央奇怪的很,轉頭一看,扈從們肅然凝立紋絲不動,狀極凝重,就連劉氏也在柴熙寧攙扶下下了車子站在路邊。
回頭一看,柴熙和眼眶紅如滴血,高大的身體竟然在顫抖,死死地握著刀柄,滿臉都是淚水。
“這墳場……”
柴宗訓回過頭看了衛央一眼,沉聲道:“衛兄不知,這里葬著咱們大唐三千壯士——長和三十三年,反賊勾結黨項作亂,原州危急,渭州險破,渭州刺史劉汝寧公戰死以報國,原州蕩寇將軍陳禮率三千騎軍破圍救急,兵行這小崤山谷口,為賊圍困,三千壯士奮力死戰,僅過半沖出六萬賊軍圍困,后又趁夜襲擊了契丹賊軍輜重糧草迫使賊軍退軍。然為截斷賊與黨項軍聯絡,陳禮將軍與八百騎軍轉戰原州渭州之間,終寡不敵眾,于這小崤山處與三萬賊軍死戰糾纏,待戰后,全軍陣亡,都葬在這里。”
衛央一愣忙問:“眼下是哪一年?”
柴宗訓奇怪道:“如今長和三十七年,你竟不知?”
不愿在這解釋不通的事情上糾纏,衛央往那半山坡拜了一拜,道:“這是我們的英雄,我應該拜他們一拜。”
柴宗訓點點頭,這人雖然沒正行了些,果然腔子里是有熱血的。
看這荒涼的山坡,衛央不難知道,別說后世,就算在如今,天下知曉陳禮記得陳禮一軍三千將士悲壯奮勇的人有幾個?這樣的結局,想必他們都是知曉的,明知這樣還不惜戰死,還有那位原渭州刺史劉汝寧,他們都是為了什么呢?
保家衛國,口號喊地震天響,可捫心自問,衛央自己都知道對這樣的口號麻木了,別人又何嘗不是?就算沒有麻木,家國天下的道理,懂得的能有幾人?
大概他們的覺悟比較高吧,常人是難及的。
衛央只能這樣給自己解釋。
那邊祭拜畢了,柴榮與周泰回來,隊伍繼續上路。
走了半天,衛央悶悶的一句話也沒說,柴榮暗暗點頭,看來這番教育是起了作用的。
可這想法剛起,就聽那賤人和一眾扈從纏著聊起大天來。
柴榮氣結,回頭去看,衛央雙目亮晶晶的分外剔透,這是個戒心很重的年輕人,輕易不肯讓人看透他在想什么,柴榮猶豫了一下沒繼續追究。
衛央正跟那面目黝黑眼神飄忽顯得很是油滑的扈從扯淡,那人低聲告訴他自己親手斬下過多少個胡兒賊子的腦袋,衛央就說看你老兄這模樣,恐怕是跟在真的勇士后面偷的腦袋。那人也不生氣,繪聲繪色地講當時自己是怎樣做的,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是怎樣個狀態。
衛央指著他對柴熙和道:“看,我就說老劉肯定吹牛你還總信他的邪,剛上戰場吐成傻鳥的人,居然還敢砍別人腦袋,你真信?”
又有幾個扈從加了進來,一邊批判老劉吹牛,一邊又說衛央不信可以自己上戰場去試試,衛央撇撇嘴:“各位大哥,別這么站著說話不腰疼好不好?小弟我現在連戶籍都沒有,還算是黑人一個呢,這要上了戰場被別人當胡兒賊人砍了腦袋,你們說我冤不冤?”
完了又發誓賭咒地說:“等咱有了大唐戶口本,三五天就上戰場去,砍多少腦袋那是野蠻人干的事兒,咱文明人,就玩文明的游戲——這樣,我把黨項頭目抓來,咱訛詐點值錢的物事,我請你們去最好的酒肆。再不行,抓幾個黨項娘們給你們唱小曲,怎么樣?”
眾人哈哈大笑,老劉笑道:“還說我吹牛,黨項頭目哪是那么好抓的?他們有個規矩,頭領被抓,如果部下不能解救回來,那是要全部腰斬的。所以說啊,你殺他們一個頭領可能還容易點,要抓一個回來,那難的很。”
衛央嘖嘖稱奇:“這么野蠻?那多好啊,咱上了戰場,反正都是生死看老天心情的事情,索性就專門抓他們頭領,抓一個千夫長,他們自己就殺一千個自己人。抓一個萬夫長,那可厲害了,一萬戶的寡婦啊,幾位大哥沒納小妾吧?這把你們放到黨項去,那簡直就是狼入羊群——哦不,是香餑餑啊,只要你腎好,嘖嘖,這幸福到天邊去了。”
柴宗訓見他們越說越過分,快馬到前頭去了,柴熙和傻呵呵地跟著起哄,很是熱鬧。
眾人嘻嘻哈哈地笑,取笑衛央道:“既然衛大郎這么能耐,哥哥我們就等著你抓個黨項頭領來瞻仰。到時候以你這樣的功勞,天子定然賞賜大將軍萬戶侯,那黨項的娘們,哥哥們也就笑納了。”
衛央撓撓頭,這么一說你還真當真啊,這群禽獸。
正走著,忽聽山梁上樹林背后有一道嘹亮清麗的年輕女子放聲歌唱,歌聲道:“這么大的山喲,這么深的壕,我的那個他喲,那么淺的心思還猜不到。”
語調有點耳熟,細細聽了片刻,衛央心道,這不是后世家鄉的山歌么,跟信天游有點相似,但也有秦腔的味道。
連忙沖老劉等人擠眉弄眼:“各位大哥們,你聽人家姑娘都這么淺顯直白地要跟你們對歌了,一個個剛才那么如饑似渴,如今怎么不聲響了?你們不上,我可對了啊。”
柴熙和拉扯了一下衛央,悄聲道:“衛大哥,人家在尋自己的意中人對歌呢,你忙甚么?”
衛央側耳聽了半晌,沒聽到那個猜不到妹子心思的狼對起歌,心里一急,忙對柴熙和道:“兄弟,你還小,不懂這個,對歌嘛,誰對上妹子就歸誰——不信,聽哥哥給你對個試試。”
說來就來,衛央干咳兩聲清清嗓子,歪歪斜斜蹲在馬背上高聲唱道:“藍藍的天空高高的山梁,山梁上的妹妹想情郎。阿哥的半壺酒端給妹妹嘗,阿妹的小臉蛋紅彤彤地燙——哎紅彤彤地燙。”
他不抽煙不喝酒,嗓子保護地非常好,這一嗓子亮出來,聲音清亮悠遠,還真有點后世草原歌手的味道。
車里柴熙寧耳聽外頭衛央和一眾扈從吹牛,梨渦淺淺溫柔地笑,只聽衛央無事生非要唱歌,不禁豎起了耳朵,這一嗓子對歌,羞地她粉頰火燒,輕聲啐道:“這人,這人慣會胡鬧。”
劉氏眨眨眼笑吟吟謔道:“我倒聽著這衛大郎是個性情中人,這曲調倒好聽地緊呢。”
柴熙寧微微挑起車簾往外看,嗤一聲笑成一團,原來衛央在馬背上唱歌還嫌不過癮,竟雙腳踩著馬鐙直挺挺站了起來,隨著歌聲一扭一扭晃著腰,身體一擺一擺的雙手一左一右搖動滿臉陶醉狀態,搖頭晃腦的很是喜人。
他還真敢唱啊——那扈從們面面相覷,柴熙和扯著衛央衣角嚷道:“衛大哥,我雖然知道你很不要臉,但光天化日的調戲人家阿姐,這樣高深的不要臉我還是頭次見到,你快教我,這樣不要臉的事情,還是讓我來干吧。”
這邊拉拉扯扯的,那山梁上卻忽然出現一道亮麗的身影,方才那歌唱女郎脆聲潑辣罵道:“哪個登徒子路過?你過來,我嘗嘗你的半壺酒。”
很快自旁邊樹后也轉出個牧羊青年,摩拳擦掌高聲叫道:“是極,哪個登徒子?阿蘭你莫怕,我去打他。”
衛央駭然,連忙縮起腦袋,義正詞嚴指著老劉斥責道:“老劉,你都老大不小了,這種調戲女郎的事情怎能還做?看,把人家的幽會給破壞了吧?”
老劉滿頭大汗,我他媽甚么都沒做好吧?不對,老子從來沒干過這種缺德事好吧?
柴熙和沖衛央豎起大拇指,壞事自己干,臭名別人背,果然夠無恥!
衛央輕嘆:“柴小二啊柴小二,你還是太年輕,太簡單。栽贓陷害這種事情,怎能只圖暫時的呢,不從根子上把老劉大哥害慘,那就不叫栽贓陷害,明白了吧?唉,高手寂寞,找個傳人都這么難,看來,你要走的路還長的很哪!”
車內柴熙寧捂著嘴咯咯地笑出聲來,這小賊,真有趣的很呢。
轉過山腳瞧不見那幽會的小男女了,老劉獰笑著往衛央逼來,喝道:“衛大郎這栽贓嫁禍的手段可高明的很哪,來,你再替我唱兩句試試?”
衛央往柴榮身邊一躲,回頭做著鬼臉擠眉弄眼道:“突然感覺不會再唱了,要聽小曲,你借我錢我請你去長安教坊司,點頭牌的姐兒來唱都沒問題。”
周泰大笑,這衛大郎真是個妙人,請別人去逛窯子還得先把錢借給他,要把錢借你再讓你請客去逛窯子,干嘛不自己掏錢去?
柴榮刷一馬鞭掠過衛央耳朵抽了過去,疾言厲色喝道:“小小年紀不知自愛,整日浪跡在那地方能有甚么大出息?如若是這樣,這輩子你也休想得到戶籍。”
這可是頭等大事,衛央不敢怠慢,舉著手苦笑道:“柴大官人,你也忒敏感了些。別說咱沒錢去,就算真有錢,那地方都是苦命的女子,我可沒那個心思去和別人一樣糟踐她們。”
柴榮一陣失神,深深看著衛央贊道:“看來,你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很好。”
衛央等了半天,愕然反問道:“這就算鼓勵了?完了?”
“那你還要甚么?”
衛央想了想掰著手指道:“比如說,我很看好你啦,你要繼續戒驕戒躁保持革命本色,總之,這樣的總結既能表達你的期望,又能從根本上對我的表現予以肯定和贊揚,這個是少不了的。”
柴榮臉一黑,恨地直想抽自己一嘴巴,沒事夸他干甚么,這根本就是個賤坯子,慣會蹬鼻子上臉的那種人。
后頭笑作一團,老劉解氣道:“該,這衛大郎就合該多吃些蹩,省得老來欺負老實人。”
衛央一聽,連忙拐馬又回去,你老大我有求于他不敢過于得罪,收拾你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
一路吵吵鬧鬧,竟不覺腳程就這樣過去,遠遠望見原州城的時候,柴榮還有點不太相信這么快,問周泰道:“怎地這一回竟覺三兩日路程眨眼便到了?”
周泰瞥了逗著柴熙和繞著眾人縱馬撒歡跑的衛央一眼,心里話,有這么個活寶,我這也還沒覺察到怎么走路呢就到了,你老人家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又不想不看到準女婿的好,難不成我就是個專門給你溜縫的?
柴榮被周泰奇怪的目光看地尷尬,摸摸鼻尖轉過臉去。
原州城并不比渭州高大多少,渭州三面環山,城池依山而建愈見雄壯,平原上的原州便顯得不是那么分外引人矚目,但原州乃是臨邊重鎮,城頭之上人影憧憧,防衛比渭州上了不知多少檔次。
進了城,眾人直奔刺史府而來,到了門口衛央抬頭一看,這刺史府雖然開闊雄偉,但后世見多了富麗堂皇的衙門,衛央竟覺著有些寒酸。渭州刺史府都比這里高檔的多,不過渭州刺史府門口的衛士可沒這里這么多,也沒這么剽悍。
守衛接過韁繩,牽著馬車往側門而去,頂著鎧甲迎出門來的將領道:“使君何以遲歸,呼延大將軍擔心沿途有賊子作祟,已在府上多時,晚些怕要撒出精騎去尋找了。”
柴榮訝道:“大將軍到了?快帶我去見——同來的還有誰?”
將領道:“朝廷和公主府均有使者到了,公主使左千牛衛楊大將軍押運輜重糧草,也已在府上多時。”
柴榮喜道:“楊大將軍也到了?”方進門來,劉氏帶著柴氏兄妹往后院而去,衛央沒得安排不知去處,只好跟在周泰后面同腳步匆匆的柴榮往刺史府二堂而入。路上覺著自己仗著鋼鞭彷佛討債的,想了想順手扯了根布條綁在背上。
一面心中卻奇道:“呼延大將軍?該不會是呼延贊吧?楊大將軍,那是誰?柴榮這么高興,應該是個牛人啊。”
一只腳剛踏進二堂口,里頭大步迎出兩個金甲的老將,左邊那個面目黝黑體型雄壯至極,恍如一座小山撲面而來。右邊那個面色金黃,面容威武精神矍鑠。兩員老將均白須飄飄,讓衛央情不自禁想起后世電視劇里穿著盔甲的于承惠老爺子。
“這是誰啊?”衛央偷偷問滿眼景仰脊背都挺直許多的周泰。
周泰白了他一眼,但還是解釋了一下:“黑面老將,便是咱們原州大都護呼延贊老將軍。”
還真是呼延贊啊,又一個名人。
周泰頓了頓又道:“這位老將,你不該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刀令公楊大將軍。”
金刀令公?
衛央心里一聲歡呼,小伙伴們快來看啊,呼家將,楊家將,活的,就在這里啊!